大齊宣慶五年最後幾天,東京城內的氣氛有些弔詭。
今年夏秋兩季,得益於河北、西北逐漸開發完善,加上淮北、中原兩大傳統產糧區豐收,便是二十萬大軍在外征戰,依然使糧價創三十餘年來新低。
外部,一戰平滅遼東,拓土三千里,得來廣袤沃土。
帶回被擄百姓四萬餘,遷葬皇室忠良,俘獲完顏胡舍、完顏亮等金國文武二百餘。
狠狠出了一口自丁未年便攢下的惡氣。
內,風調雨順;外,開疆拓土.
這般背景下,整個東京城、乃至大齊萬民都在沉浸在一片喜樂之中,對於未來,也多了份期待。
可比起百姓,至今依然留在東京城各國使臣卻無法與齊民感同身受。
最早,有消息傳出,已名存實亡的金國,打算獻五金十七府內附。
到了臘月二十五日,又有消息稱,安豐朝太上皇自感年邁、已力不從心,欲遜位榮養,將淮南臣民託付於晉王。
這樣的消息能傳出來,走漏風聲的可能性極低,大概是淮北故意放出消息,好給西夏、臨安朝樹立榜樣。
但不管西夏和臨安會如何抉擇,淮北系推進的腳步卻按部就班、一刻不停。
宣慶六年正月初一。
牛行街董記緞莊的東家董添寶天不亮時被零星鞭炮聲吵醒,昨晚因除夕守歲只睡了兩個時辰。
但被攪了清夢,他也不惱,起床後便朝後院喊道:「二郎,二郎,好起了,大年初一莫睡懶覺,起來把為父前幾日買下的鞭炮放了」
「父親,兒知曉了。」
隔了一會兒,後院才傳來兒子剛睡醒的沙啞回應。
待兒子兒媳梳洗停當,馬上忙碌起來,將昨日提前準備好的面果、香燭等祭品,搬到了家中的小祠堂。
坐在正廳喝茶的董添寶不由有些懷念大兒子一家.他家原本人丁興旺,但丁未後,只剩了他和兩個兒子。
多年養育後,兩個兒子先後成家,前年大兒子為了拓展家中生意,帶著妻子去淮北開設了分號。
今年,兒子來信說,淮北陳經略之子陳英俊公子於當地組織了一批綢緞、瓷器、茶葉,欲出海販往大食,同時探索去往極西之地的海路。
董家大郎好不容易爭取來一部份份額,為籌備此事,今年不能回家過年了。
對於大兒子的選擇,董添寶十分支持家族若想興旺,離不開敢闖敢拼的後輩。
且海商獲利之豐厚,天下皆知。
雖出海風險極高,但一直關注此事的董添寶已了解到,陳公子做此事的背景,是淮北安插在周國的稅警總隊已掌握了泉州市舶司。
泉州那邊,常年跑海、熟悉海路的船夫水手比比皆是。
這就從技術上解決了出海的難題。
至於安全據大兒子講,陳公子請了淮北水軍中的史家兄弟,親自幫忙操練水手,並且在商船上安裝了天雷炮!
他們將這些裝了炮的船叫做武裝商船。
早年東京之戰,天雷炮在城外轟鳴的景象,讓無數人印象深刻,有了那玩意兒,別說被海盜劫掠了,他們不主動去搜刮海盜的老窩就不錯了。
也就是陳公子這種敢做事、又有背景的年輕官員,才能做下此事了,若是一般人,僅是協調各方勢力、購買天雷炮這些事都辦不下來。
想到這些,大半輩子經歷曲折的董添寶也不免幻想,自家搭上了淮北這條線,日後會是何等風光。
正思忖間,卻見失散十幾年的女兒自後院匆匆走出,左顧右盼,似乎是想主動找點活兒干,又似乎因為自己起的晚了一些,緊張又不安。
董添寶心裡不由一疼,趕忙朝女兒招手道:「瑩兒,剛過卯時,天還沒亮呢,你怎也起來了?」
那董瑩聞聲,第一反應竟是要跪,隨後想起第一天回家時,爹爹不讓她動不動就跪的話來,便低頭小心道:「女兒這就去做事」
恰好,正在布置小祠堂的二兒媳經過此處,隨口便道:「來,瑩兒幫嫂嫂將祖軸掛起來吧。」
「奴婢這就來。」
十八年的習慣,一時半會哪能改的了,董瑩脫口自稱了奴婢。
原本心情很不錯的董添寶,不由生氣道:「你是我董家女兒,奴什麼婢!」
董瑩耳聽父親提高了音量,不由嚇的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習慣性的動作,便能窺見這些年來女兒在遼東過的是多麼的謹小慎微
大過年的,董添寶心裡非常不是個滋味,不忍再說女兒一句,卻轉頭看向了兒媳,「家裡就沒旁的人麼?甚事都支使瑩兒作甚!她是你和二郎的胞妹,不是被人呼來喝去的奴僕!」
「.」
那二兒媳也是一肚子委屈,不過是平常一句話,便惹得公公發這麼大的火。
卯時中,祠堂布置完畢。
董添寶同二郎入內祭拜,祭台上擺滿了祖宗靈位,可下方卻只有他父子二人,看起來不太協調。
「哎,二郎,你還記得早年新春祭祖的景象麼」
董添寶無限傷感道,董二郎知道,父親說的是丁未前,那時祭祖,父親兄弟三人連同堂兄堂弟,要站滿半間屋子。
再看如今,自是令人難過。
董二郎低聲勸慰道:「爹爹,一切往前看吧,如今大哥在淮北站住了跟腳,小妹又被楚王救了回來,以後日子會越來越好。」
董添寶抹了抹眼淚,忽然拉著兒子,朝西北方向的歲綿街楚王府方向磕了頭。
幾十息後,董家家祠外,鞭炮聲大作。
卯時末,住在董家偏院的顧雲棠、薛仲益、關惠民等人起床來到了前院。
這個新年,東京城內匯聚了各國使臣、各國前來認親的家屬,城內客棧早已爆滿,禮部便將一部分人分流借住在城中房屋富裕的人家。
關惠民出身留淮預備學堂,陳初是名譽山長,年前董添寶得知對方是楚王的學生,當即將人領回了家中,連食宿費用都不收。
董添寶見幾人起了床,不由道:「幾位先生可是被鞭炮聲吵醒了?」
說話時,城中慶賀新春的鞭炮一直未停,甚至有越來越大聲的趨勢。
顧雲棠拱手回道:「此次北來,恰逢東京新春,我們幾個剛好可以在城中四處轉轉,一覽喜慶景象。卻不知東京城內有甚熱鬧去處?」
「熱鬧去處的可多了,今日初一,走親訪友後,大夥一般愛去延慶觀、大相國寺燒香祈福,幾位若有興致,吃了早飯,可隨我一家一同外出遊玩。」
「也好。」
辰時初,吃罷早飯,董添寶帶上一家人同顧雲棠等人去往延慶觀。
一路上,各類商家過年也不休息,紛紛在店門外以花布彩綢紮起了花門,沿街兜售撥浪鼓、雞公車的小販,被剛剛得了壓歲喜錢的孩童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董瑩緊緊跟在董添寶身後,看甚都新奇,可那眼神永遠帶著一股怯意。
董添寶心疼之餘,一直耐心給女兒講解沿途各種景色,試圖喚醒女兒幼年關於東京城的記憶。
大約一刻鐘後,忽有穿梭在人群中的報童手舉報紙邊搖晃吸引路人目光,邊興奮大喊道:「大齊七曜刊新年特刊,遺失千年的傳國玉璽近日於洛陽復現.傳國玉璽幽而復現!」
亂糟糟的街頭,卻因報童這喊聲迅速安靜下來。
顧雲棠和薛仲益不由對視一眼,卻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大大的震驚。
關惠民反應極快,趕忙趁著路人還沒有將報童包圍之前,買下一張。
三人湊在一起,迅速閱覽新春特刊的頭條,內容很簡短,說是臘月二十一在洛陽城漢時麗正門遺址上,由一名叫做王小二的農人挖出了傳國玉璽。
經金石大家韓昉等人鑑定,此璽為真!
原本就鬧哄哄的街頭,因這則爆炸消息,更加熱鬧了。
不過,或神色興奮、或臉色凝重的,大多都是讀書人。
顧雲棠心情少有複雜.若玉璽為真,那就代表了天命所歸,如此一來,大周朝廷的合法性就要被徹底推翻了。
比起心思各異的周國士子,董添寶這些城中百姓反倒表現的平靜許多,幾人在董家住了多日,自然知曉山長在董添寶心目中的分量。
關惠民不由好奇道:「董大叔,您知曉傳國玉璽是甚麼?」
「這話問哩,老夫雖是商賈,但也讀過不少書,怎會不知傳國玉璽是甚!」
「那董大叔知曉這傳國玉璽代表什麼麼?」
薛仲益接過話茬,隱晦問道。
可董添寶卻比他直接多了,徑直答道:「誰拿了此物,便能當皇上了唄。」
「.」
眼瞅他什麼都明白,卻又如此平靜,顧雲棠脫口道:「那楚王如今得了此物,你齊國怕是要變天啊!」
董添寶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顧雲棠道:「王爺有沒有此物,也不耽擱他當皇上啊!喏,你看看.」
董添寶伸手一指,指向了繁華擁擠的街頭,只道:「老夫不敢代表大齊天下百姓,但這東京百萬百姓,誰不等著楚王為新君?自打宣慶三年,楚王帶兵在城外大敗金兵那刻起,他便是東京百姓心裡的天了。百姓不傻,知曉誰好,知曉誰能護他們家眷、田宅.」
顧雲棠此刻才知曉,齊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甚至期盼著改朝換代的發生。
反倒是他們這些讀書人將問題想複雜了這玉璽只是個由頭,或者說是一件可儘量消弭某些雜音的工具,但有沒有它的出現,都不耽擱楚王稱帝。
楚王外有強軍,內有民心,玉璽算是給了士人們一個改換門庭的台階和理由。
對淮北最為心儀的關惠民,卻輕鬆道:「民心所向啊」
一旁,董添寶說完那段話,反倒沉默起來.只因他忽然想起了長公主殿下。
雖劉齊不善,但自打長公主臨朝以來,確實有很大改觀。
即便長公主臨朝期間有很多善政出自楚王,但長公主不擾民,宣慶三年那場東京保衛戰,她也曾親自登臨城頭,為將士擂鼓助威。
以董添寶為代表的東京居民,還是對這位長公主有幾分感情的。
董添寶不由側頭看了一眼悄悄拽著自己衣角、亦步亦趨的女兒,心中一嘆.長公主失了父兄,也是可憐人。
可自古以來,政治鬥爭可不管你可不可憐,若楚王登基,長公主下場只怕不好。
總之,這些事都是明面上擺著的,但凡關注一下局勢,就能分析出來董添寶隨即搖了搖頭,暗道:這不是咱一個老百姓能管了的,但願長公主下半生平安吧。
一行人穿過擁擠街道,終於到達延慶觀外。
挺巧,關惠民幾人在此偶遇了鍾炎、曹柏兩名周國官宦子弟。
甫一見面,那鍾炎便揚起手中報紙,神情激動道:「顧先生、薛先生,你們看報了麼!這是一點也不掩飾了啊!」
畢竟身處齊地,鍾炎沒敢指名道姓,但他說的是什麼事,幾人都清楚。
金國內附、安豐納土,若不是暗中逼迫,太上皇怎會『自願』?
再結合十多年來,楚王的種種事跡.寵信妖妃、屠戮士人、穢亂後宮、逼宮遜位,如今又露骨的宣稱找到了傳國玉璽。
不管玉璽真假,總之在鍾炎眼中,那楚王作為絕非明君之相。
顧雲棠、薛仲益不敢接鍾炎的話茬,以免對方說出些什麼狂悖之言,招來禍事。
可董添寶看那鍾炎激動的面紅耳赤,當即不樂意了,「這位公子,『一點也不掩飾了』說的是誰?又是甚意思?」
「.」
鍾炎此刻才注意到和顧雲棠等人走在一起的董添寶,見他一身商賈打扮,先小看了對方幾分。
但身在東京,他也不敢直接回答董添寶的問題,只冷哼一聲,雙眼看天道:「公道自在人心!」
「哈哈哈,你一個周國人,也能代表我齊民的人心了?」
董添寶一點不客氣,鍾炎還待講話時,延慶觀門口突然一陣騷動。
幾人不由齊齊看了過去,還沒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忽聽有人嚷道:「王爺來了,王爺和長公主來了」
不喊還好,有了這麼一聲,延慶觀內烏泱泱的人群頓時如同洪水一般涌了過去。
董添寶再顧不上搭理鍾炎,拉上女兒便拼命往前擠。
「啊!你踩到老子的腳了!」
「咦,你這老頭,好大的力氣」
「莫擠,莫擠,爺爺的鞋子被踩掉了!」
卻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中,長子帶人拼命攔成一個圈,以免有人太過接近。
最緊張的,卻要數大寶劍了.
只見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雙手一直放在腰間利器的手柄之上。
被護在最中間,正是陳初和嘉柔。
這是兩人首次在沒有外人在的情況下,單獨出現。
之所以這麼做,大概就是為了證實某件傳了許久的傳聞,同時,也籍此向外界傳達了一個信息.所謂楚王代齊,並非大家想像的那般血腥。
眼見維持秩序的長子等人壓力越來越大,陳初不由對嘉柔道:「你說兩句吧,免得百姓擠傷。」
嘉柔點了點頭,拎起裙擺站上一塊青石,環顧四周後,大聲道:「鄉親們莫要擁擠,小心傷了人。本宮與楚王此行,為的是進香祈福,望年年風調雨順、願萬民安居樂業、祈國運昌隆」
說罷,嘉柔準備跳下青石,一旁的陳初卻朝她笑了笑,伸出了右手。
此間圍觀的足有上千人,嘉柔卻未作任何猶豫,無比自然抬手搭了陳初的手,借力穩穩跳了下來。
楚王與長公主的傳聞,由來已久。
在蔡州時,一名女娃娃沖楚王喊爹爹,沖嘉柔喊娘親的一幕,也被不少人看到過。
但像此刻這般,光明正大的牽手,卻還是頭一回。
擁擠人群有一瞬間安靜,似乎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兩息後,卻有好事者躲在人群中,吆喝了一聲,「王爺與殿下千秋萬載,百年好合.」
這句不搭調的祝福,引起一陣善意鬨笑。
確實,像董添寶那般擔憂長公主命運的人,不在少數。
現下好了,所謂改朝換代變成了人家夫妻倆內部的家事了.這齊國便是長公主的嫁妝。
那邊,董添寶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方,卻被小乙攔了下來,只見這老漢扒著小乙的胳膊,聲嘶力竭喊道:「王爺,王爺」
陳初聞言,走上前去,卻在距離董添寶十餘步的時候,被大寶劍擋住了去路。
大寶劍的意思很明顯,再靠近的話,若對方藏了袖箭、短弩之類的,不好防備。
陳初卻道:「都是城裡鄉親,誰還能害我不成?」
說罷,徑直走到董添寶身前,問道:「這位大叔,你喚我何事。」
今日只是臨時起意出遊,董添寶卻沒想到,竟有機會當面和楚王敘話。
他有許多話想與陳初講,可一開口,淚水先滾了出來,嘴巴也不受控制了,一字說不出來。
情急之下,董添寶趕緊將女兒拉到了身前,也藉此調整了情緒,只聽可嗚咽道:「謝過王爺.為老朽一家報了大仇,還將我這可憐女兒送了回來老朽無以為報,只願王爺與殿下身體安康。」
原本活潑的氣氛,因董添寶這一打岔,頓時安靜不少。
在場千餘百姓中,像他這般尋回家人,或丁未時遭難的人可不少。
一時間,一道道夾雜著哭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願王爺萬載,護佑我等.」
「王爺可要保重身體啊,只有您在,四方宵小才不敢覬覦東京。」
幾十步外,留在原地的鐘炎、曹柏、顧雲棠等人一直默默注視著正向四方作揖的陳初。
良久,關惠民忽而望向鍾炎,慨然一嘆道:「鍾兄,你方才不是說公道自在人心麼?眼下,這便是人心」
鍾炎瞬間漲紅麵皮,像反駁,卻半晌沒說出話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