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以退為進,誅心之言

  正月初十,新年休沐後的首次朝會,許久未曾上朝的嘉柔親自出席,當著齊國眾臣的面,言道身有微恙,將國事託付於楚王。

  群臣無異議。

  時至今日,殿下和楚王之事雖官方尚未有明確說法,但兩人已育有一女的傳聞由來已久,再加上大年初一那天,二人結伴去延慶觀為民祈福,等於向民間正式承認了此事。

  有了這層關係,總能讓齊國舊臣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改朝換代時,更坦然一些。

  在男女情愛包裹下,這場相對平和的政變都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正月十一,楚王正式監國。

  因大齊七曜刊、蔡州五日談、洛陽儒報、揚州商報等遍布南北報刊連篇累牘的報導下,尋得玉璽的消息熱度還未降下。

  正月十五上元節當日,七曜刊又刊一大喜訊,金國太后請求率土內附。

  各報藉此機會,又一次宣傳了移民遼東的種種優惠政策。

  上元節休沐後,正月十七,楚王正式接納金國內附,並為柴圓儀加封一品魏國夫人,遷居蔡州。

  同時,為彰顯一視同仁,當初斡勒溫、那喇甲術闖宮作亂時主動向天策府報信的合札軍金將塞蒲力,以及在北伐中出了力的耶律廣德,吳銀石等女契丹、漢各族將領皆得封侯。

  只不過,他們的爵位統統不可世襲,一世而終。

  總之,在新春喜慶尚未徹底消散之時,曾橫掃半壁的金國,就此作古。

  不待齊國臣民徹底消化完金國內附的消息,正月二十,安豐朝金帝親自上表,表示自己年邁體弱,以無治國之精力體魄,欲遜位榮養,但身後無可擔大任的子嗣,為淮南數百萬軍民計,望楚王以天下蒼生為盼,擔此重任

  齊國文武,對此自是波瀾不驚,畢竟此事就是他們一手促成的。

  可這個消息登報後,卻在長江兩岸的百姓中掀起一股巨大輿論波瀾。

  東京百姓,祖輩和天子同處一城,對比其他各地百姓,自是多了一份政治敏銳。

  自玉璽重現後,足以左右天下局勢的大事,一樁接一樁發生,他們早已猜到楚王登基在即。

  有了思想準備,當下心態大多是『終於來了』的平靜。

  而淮北百姓,卻比東京人多了一股『孩子有出息了』的激動和感慨。

  楚王一家居蔡州十年,整一條灑金巷、衙前街的居民,都能和他一家扯上點關係。

  比如巷口賣醬醋的店家,便常與人道:當年王爺一家剛搬來時,王妃親自來我家打過醬油!

  巷尾的張家嬸嬸則喜歡對人講:阜昌十年春,有日我在家炸果子,王府里那位陳娘娘路過被香味勾了過來,吃了我親手炸的兩塊果子。

  就連衙前街府衙旁支攤賣胡餅的劉大哥,也道:當年王爺上值,顧不上吃早飯都是來我這裡買胡餅吃,王爺曾親口說,劉家胡餅、蔡州第一。喏,不信你們看,掛在牆上那張四個大字,便是楚王親手寫的

  每每說到此事,劉大哥便會指著攤位前沾了油膩、煙燻火燎,卻又被小心裱的『蔡州第一』的字幅。

  只是這字大約只有書塾中學童的水平,過往客人大多不信。

  楚王是什麼人?

  上得了戰場,作得了詩詞.早在桐山為胥吏時,便得了蔡娘娘的青睞,這樣的人物,那字一定是極好的!

  這姓劉的,不知從哪找了個學童胡亂寫了這幾字,來冒充楚王筆跡!

  不過,不管旁人怎想,這些和楚王一家有過交集的蔡州居民,最後總會不約而同的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當年,我便看出來了,王爺(王妃)面相貴極,早晚當皇上(皇后),你看,現在馬上要應驗了吧!」

  若遇到對楚王過往更了解的人,在這時也會補上一句,「我比你知道的還早!給你們說個事早在阜昌七年,桐山境內天降白牛,為禍鄉里,那白牛足有兩間屋舍大小,有千鈞之力,聲震百里,便是號稱淮北第一猛將的姚將軍都不敢近前!」

  「此事我也隱約聽過.後來怎了?」

  「自然是楚王出手了!他提一柄丈八鐵戟,與那白牛鏖戰兩天兩夜,斬牛首於棲鳳嶺!還了桐山太平.」

  「咳咳.你說的未免太過離奇了吧?」有求真精神的聽眾若質疑,馬上有人激動道:「你懂個屁!楚王乃天子降世,經歷自然非凡,你這等凡夫俗子懂啥?」

  「對對對!這白牛還真不是杜撰,我有一兄長在冶鐵所機擴局當差,我聽他說過,那白牛被斬後,心臟都被楚王刨了出來,如今一直泡在機擴局一口大缸中,以桐油浸沒對了,那白牛心肝乃鐵鑄!聽他說,王爺多年前便指示機擴局的大匠研究此妖獸的心肝,誰若能複製出來,賞銀萬兩,時至今日,那賞銀依舊沒人能領走」

  「竟這般神奇?」

  相比民間沸沸揚揚,東京城內則是另一番景象。

  淮北系出身的文武官員最為淡定.初哥兒稱帝,他們作為從龍元老,自然少不了該有的榮譽和權力。

  可以說此舉是任人唯親,但現實層面中,搭建統治架構時,陳初當然會優先考慮那些已經經受過考驗,熟知對方品性、能力的人。

  歷朝歷代不能免俗,出身於南陽左近的漢光武皇帝麾下的雲台二十八將,十幾人出自南陽。

  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大多出於秦王府舊臣。

  即便到了後世,依然如故。

  是以,對於自己以後的安排,大家都不算著急。

  但另一件事

  正月二十五,散朝後,陳景彥、陸欽哉、張純孝等重臣連袂去往了緊挨皇城的樞密院。

  一直拖在朝臣後方蔡源和杜兆清談笑的同時,眼神一直沒離開過前方三人。

  杜兆清大約瞧出點什麼,不由朝蔡源一拱手道:「蔡相若有事請自便,下官去儀鸞司看看準備的怎樣了。」

  儀鸞司管理著皇帝儀仗,杜兆清身為陳初親自提拔的官員,早已不忌諱談起為新君登基籌備之事。

  蔡源卻望著魚貫進了樞密院的幾人,笑道:「杜尚書身為禮部之首,該準備的何止儀仗,興許楚王還有更關心的事,你我不如一同見一見楚王?」

  「這」

  杜兆清似乎是不想趟這趟渾水,卻見蔡源目光如炬望向自己,終道:「也好,請.」

  樞密院值房內,陳景彥一行屁股還沒坐熱,聽到蔡源也來了,不由默默對視一眼。

  坐在上首的陳初,對兩撥人的先後到來似乎並不意外,只道:「蔡相來的剛好,陳大人為新朝選了幾個國號,蔡相也來參詳參詳。」

  蔡源接過幾張寫有國號的紙看了看,卻道:「陳大人家學淵源,學富五車,依陳大人之意該取何字?」

  早已有了腹稿的陳景彥道:「當初,元章封地便屬楚地,又以『楚』封王,以本官之意,可稱大楚,以示一脈相承。」

  因有嘉柔的存在,以楚為國號,既肯定了嘉柔公主的身份,也有利於接收齊國政治遺產。

  蔡源稍一思忖,便道:「臣附議。」

  雖現下同處一室,似乎不分上下,但蔡源的宰相是陳景彥實打實的上官,兩家又是競爭關係,陳景彥沒想到老大哥竟這般配合。

  今日前來,議定國號只是個由頭,他真正想做的,是幫女兒確定名分。

  可礙眼的蔡源賴在這兒不走,陳景彥原本打算改日再說此事,可隨後一想,如今唯一能和女兒競爭的便是蔡嫿了。

  既然大哥今日也在,乾脆挑明了車馬炮.

  心中做下計較,陳景彥便與張純孝對視了一眼,卻見後者以微不可察的動作點了點頭,隨後起身道:「楚王,新朝既立,前朝後宮皆需定序,彰顯陰陽調和,為民表率。」

  肉戲來了。

  陳初仿似無意的看了蔡源一眼,隨即看著張純孝道:「以張大人之見,應當如何?」

  「後宮之事,本是楚王家事,然,天家無私事,臣便斗膽一言」

  張純孝先迭了層BUFF,這才道:「王妃趙氏賢惠端淑、仁名天下,可為皇后,掌六宮。」

  那是楚王貧寒時的髮妻,對此所有人都沒有異議,陳初也點了點頭。

  張純孝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接著道:「側妃陳氏,身出千年名門,秀外慧中、聰穎敏學,可為貴妃,助皇后協理六宮」

  這話說罷,值房內靜了一瞬,陳初面色如常,卻沒有任何表示。

  身為陳妃之父的陳景彥自然不好開口。

  而杜兆清則是被蔡源臨時拉來湊場子的,即便禮部尚書在此事上有發言權,他也不敢胡亂站隊。

  就在此時,卻聽蔡源道:「張大人所言不差,臣附議」

  「.」

  「!!!」

  霎那間,值房內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了蔡源陳、陸兩人眼中皆是沒藏住的愕然。

  杜兆清則是不解。

  而陳初,看向蔡源的眼神,竟有些許迷惑和失望。

  隨後,杜兆清心中自認為想明白了.蔡相,還是底子太薄了啊!

  如今蔡家弟子,多是中低官員,沒資格上朝。

  而與他出身相近的西門恭、徐榜,卻又都在地方為官,便是有心幫蔡嫿,也來不及。

  反觀陳經略,陸欽哉是他陳家姻親,陳景安在安豐為相,勢力已成.日後,齊國舊臣想必會將他家當成文官集團的領袖。

  就像此刻突然向陳家靠攏的張純孝。

  剛開始,杜兆清還以為張大人會提議長公主為貴妃呢,此時看來,卻是低估了張大人轉向的靈敏性。

  不過,此事也能理解,舊臣皆是舊時科舉出身的官員,打心底里未必看得起胥吏出身的蔡相。

  而潁川陳家,無論是行事風格、還是同為士人的身份,都讓他們更覺著親近。

  眾人心思各異,實則只過了一兩息時間。

  因太過於出乎意料,陳景彥尚未想好該作何反應,卻聽蔡源又道:「前朝後宮缺一不可,中樞官員也需及早做好安排。」

  話題的跳躍幅度有點大,陳初不由道:「蔡相有何想法,說說看。」

  蔡源道:「兵部張大人自當年桐山之戰,便對我淮北照拂有加,後與我等並肩共歷淮北戡亂,河北之戰,東京之戰,可謂嘔心瀝血、忠貞有加,此忠臣能吏,可重用!臣舉薦張大人就任三司使.」

  「.」

  張純孝一臉愕然,陳景彥和陸欽哉一再始料不及.按照陳景彥的設想,原本希望胞弟陳景安任這三司使呢。

  可張純孝當前,他總不能出言反對。

  並且,張純孝剛剛推舉阿瑜為貴妃,人家蔡源轉頭就舉薦他升官這是何等胸懷,簡直是一心為國、不計一家得失的老臣典範!

  若陳景彥此時跳出來反對,會被襯托成何等猥瑣模樣。

  好在陳初不置可否,並未當場答應。

  卻不料,今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蔡源,還有話說,只見他緩緩一拱手,明明只有五十多歲,可動作遲緩老邁,如同耄耋老人。

  「臣已老邁,精力不濟,欲乞骸歸鄉,請楚王准奏.」

  「蔡相!何出此言!」

  這回,就連陳景彥也趕忙起身勸道。

  陳初更是斬釘截鐵道:「不准!如今天下未定,尚有許多事需蔡相為我謀劃助力,乞骸之事休要再提.」

  誰料,蔡源竟異常堅定道:「楚王,臣本小吏,本事微末,能隨楚王至此,已心滿意足。我朝才俊層出不窮,何愁無人助楚王大興社稷?如今周國太上皇遜位,安豐朝廷已無存在必要,多年來,柳川先生鞍前馬後、居功至偉,臣再薦,柳川先生接任宰相一職.」

  陳初聞言,皺眉不語。

  陳景彥再度震驚,可馬上反應了過來他兒子陳英俊還擔著門下省中書舍人呢,若陳景安再任了宰相,叔侄二人一人掌印、一人擬旨,這門下省還不成他家的了!

  元章絕不會同意。

  陳景彥不由暗道:就知道你這老狐狸沒安好心!

  隨後趕忙朝陳初道:「此事不妥,景安從未於本朝中樞為官,驟然為相,於朝政不利。」

  陳初尚未說話,蔡源卻搶先道:「陳經略此言差異!潁川陳家,故舊遍天下,柳川先生若為我朝宰相,定能快速與上下官員同氣連枝,再有陳經略、陸大人、張大人等重臣從旁輔佐柳川先生.往後,朝廷外有先生,後宮內有陳氏,定可重現漢唐盛景!」

  「.」

  正月尚冷,只見陳景彥額頭上迅速沁出了汗珠,下意識看了陳初一眼。

  誅心之言,誅心之言啊!

  什麼『上下同氣連枝』,什麼『重臣從旁輔佐』,什麼『一內一外』!

  即便陳景彥一丁點架空陳初的想法都沒有,但蔡源的話無疑給在場所有人提了個醒陳氏可是有兒子的,即便現下沒有旁的想法,若以後陳初不再了呢?

  再者,老蔡那話中,還隱隱有文臣未必與楚王一心的意思.比如對士人的態度,比如對田改的態度。

  而吏人出身的蔡源,自從任了宰相,可是不遺餘力的在推廣田改。

  陳景彥一時進退不得,主動向陳初解釋,倒顯得他心虛了一般。

  若不吭聲,又像是默認了蔡源的指桑罵槐。

  到了現下,他自是看明白了,大哥這是借著『乞骸』由頭,為自己的寶貝女兒爭那貴妃之位呢!

  他若歸鄉,便不存在方才他親口所說『一內一外』的情況了。

  可眼下這情形,陳初只怕更加不會放蔡源歸鄉,以免陳家過於坐大。

  接下來,最有可能得情況便是,陳初再三挽留,老蔡繼續為相,那貴妃之位落到蔡嫿頭上。

  好一招以退為進!

  陳景彥不由反思到請張純孝當嘴替,還是心急了。

  同時,也忍不住有點欽佩老蔡即便是以退為進,這天下又有幾個父親,願拿這宰執之位為女兒賭一個名分呢!

  至少他陳景彥,便下不了這個決心.

  那邊,陳初確實一再挽留,不予准奏。

  不知是老蔡入戲太深,還是真的有了幾分隱退之意,只見他竟朝陳初緩緩跪了下來。

  陳初連忙從案後起身,上前欲攙起老蔡。

  老蔡卻堅持跪地不起,仰首看向陳初道:「眨眼十一年,該見識的也都見識了,能隨元章走到今日風景,如今能喚元章一聲陛下,伯父死而無憾了如今唯一憂心的便是嫿兒,她那性子」

  說著說著,老蔡動了情,一汪濁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她那性子太強,做事又不知顧及旁人臉面,若日後她不小心惱了元章,元章切莫打殺,伯父只求你將她送回桐山老宅伯父斗膽,願以這相位換元章一句保她平安的承諾。」

  一旁的陳景彥竟有點拿不準了大哥這是在演,還是真的願為女兒犧牲到這個程度?

  陳初怎攙蔡源都不肯起,便也跪了下來,只道:「岳丈說的甚話,你留著相位,我也會保嫿兒一生平安,當年在採薇閣的天字雅間、後來她孤身嫁入我府這些年,我欠她良多,以後會慢慢補償於她.」

  即便壓抑著情緒,陳景彥也聽出元章同樣動了情。

  不由心下暗暗一嘆:阿瑜,非是爹爹不努力,只是.都怪我那大哥太狡猾了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