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芙蓉帳暖,軍將逼宮

  二十三,夜,亥時末。

  隆冬深夜,天寒地凍。

  歲綿街楚王府卻熱鬧依舊。

  白日的喜宴上,吳奎、韓世忠一干人等,為了幫陳初支應前來道賀的軍中弟兄,滴酒未沾。

  直到天黑後,賓客散盡,將自己視為初哥兒親兄弟的眾人,才借著這個來之不易的相聚機會,就著殘羹冷炙再次吃起了酒。

  同樣在後宅忙碌了一天的貓兒知曉後,趕緊讓灶房重新烹製了些食物,又帶人親自送到了前宅。

  吳奎見貓兒帶了新食,當即道:「都是自家人,剩菜又不是不能吃,弟媳無需這般客氣。」

  貓兒卻讓人重新收拾了桌子,一邊將食盒中的各色菜餚往桌上擺,一邊笑道:「我與諸位兄長有甚客氣的不過是置辦了幾樣家常小菜而已,兄長們到家裡吃酒,哪有吃剩菜的道理。」

  說話間,十來樣飯菜便已擺上桌。

  彭二、周良、長子等棲鳳嶺出身的將領頓時喜笑顏開。

  「喲,白菜煎豆乾」

  「哈哈,這不是擀麵皮麼!」

  「肉夾饃!哎呦,離了淮北以後,許久未吃過這東西了哈哈哈,長子,莫只顧自己吃,給哥哥我也拿一個啊!」

  自從陳初拿下蔡州以來,眾將在吃喝一事上,自然不需再擔心。

  不敢說吃遍天下美食,但珍饈美味卻也見識了不少。

  可此刻見了這尋常菜餚,竟還吃出點別的情素來,只見那吳奎先夾了一筷子擀麵皮,紅油湯汁淋漓,污了胸前衣裳也毫不在意,好不容易嚼碎咽下,終於露出一臉滿足笑容。

  「我記得,這肉夾饃和擀麵皮,是咱們在山上幫初哥兒蓋新屋時,弟媳第一回做給咱們吃,那時我還想,若一輩子能每日吃到這東西,便是少活十年也願意。」

  吳奎的發言,不由讓眾人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慨。

  當年,食不果腹;如今,竟跟著初哥兒打下了長江以北的半壁江山.

  貓兒送來飯食,並未多做停留,便先行離去。

  她雖然沒說什麼,可眾人的話題不由自主扯回了似乎已是上輩子、但其實相隔並不太遙遠的過去。

  「嘿嘿,還記得阜昌七年夏,某位小弟媳半夜去鷺留圩外面的菜地偷白菜苗的事麼?」

  周良夾了一筷子酸辣白菜,樂不可支。

  小辛趕忙扒拉著彭二哥,打聽是哪位夫人還有過這般光輝的歷史,彭二哥卻笑而不語,好為某位夫人保全面子。

  可長子卻嗡聲道:「那不就是三娘子麼!菜苗沒偷成,還被劉伯家的大黃攆到了水溝里」

  「哈哈哈!」

  加入團伙較晚的小辛、韓世忠忽地爆出一陣大笑。

  確實在外以歹毒狠辣著稱的蔡三娘子和偷菜之事,很難聯繫到一起啊。

  幾人由此打開了憶苦思甜的話匣子,從那年陳初帶著貓兒姐妹上山開始,講到他教大夥種仙桃、帶大家種西瓜。

  再到當年西瓜節的盛景,卻也因此惹來了鄭家的覬覦,直接導致了陳初起家的桐山之戰,才有了後來的入主蔡州。

  篳路藍縷的創業故事,最為男人喜聞樂道,只可惜那時的小辛和韓世忠沒機會參與。

  小辛為此還特意強調了陳大哥補辦婚禮,迎娶王妃時,還是他做的催妝詩。

  說起此事,微醺的吳奎忽道:「那無根仙長,確實有真本事啊!當初他給弟媳看面相,便說過弟媳乃王妃帝後的命格,如今看來,還真應驗了!」

  小辛卻呵呵一笑道:「王妃是應驗了,卻不知『帝後』何時才能應驗?」

  後宅,香洲園。

  二樓臥房內,大紅喜燭芙蓉帳。

  一身大紅喜服的鐵膽坐在桌案旁,身子繃成了一張弓。

  她這般緊張,連帶將與她對坐的陳初也弄的不自在了。

  房內此刻除了他倆,茹兒、篆雲也在.

  她們兩位,自小就分別跟了蔡嫿、阿瑜,身為房中伺候的丫鬟,對於男女之事上雖沒吃過豬肉,卻早已見識了豬跑。

  今晚,貓兒將兩人借來留在香洲園,便是為了臨床指導鐵膽。

  畢竟,鐵膽有過一腳將陳初踹下床的黑歷史.

  可這種事被人旁觀,別說鐵膽羞極,便是陳初也覺尷尬。

  最終,陳初輕咳一聲道:「茹兒、篆雲,你倆回去歇著吧,此處不用伺候了。」

  「王爺,我與篆雲值夜,可是王妃和三娘子親自安排的。」

  茹兒聲音不大,卻理直氣壯。

  「.」

  陳初不由擺出了封建大家長的派頭,「這府裡頭,是王妃和三娘大,還是本王大!」

  蔡嫿和陳初相識了十年,茹兒就跟在了兩人身邊十年,早年為兩人放風,後來為兩人換被,是以並不太畏懼陳初,只小聲嘀咕道:「可王妃和三娘都是為了王爺好呀,沈娘子未經人事,我和篆雲在此可教她」

  「.」

  緊繃脊背的鐵膽,臉色頓時如熟蟹,簡直要滴出血來。

  「你教?你懂個屁,你和男人牽過手麼?你和男人親過嘴麼?你和男人睡過覺麼?」

  笑話!我堂堂鐵戟銀槍小霸王在此,還用得著你一個丫頭來教?我自己不會教麼!

  茹兒雖隔著屏風無數次目睹過鐵戟戰蛇妖,但終歸只有觀摩經驗,不由被陳初的三連問問得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篆雲眼看王爺是真的不想她們留在此處伺候,便悄悄拉了拉茹兒的衣袖,兩人這才走了出去。

  可臨關門時,茹兒心有不甘道:「那奴婢便在門外守著,王爺若有事,便喚一聲。」

  掩上了門,茹兒和篆雲在走廊拐角找了個避風的地方。

  舉目四望,只見占地數百畝的王府內,各院還亮著星點燈光,前宅,淮北軍將吆五喝六的吵嚷,隨夜風邈邈斷斷續續傳來。

  更遠些,還能看到汴河上連綿一線的船家燈火。

  一派繁華景象。

  篆雲遠眺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道:「茹兒,我聽人說,王爺要當皇上了。」

  這已是近乎公開的秘密,茹兒卻未置可否,只道:「怎了?」

  「你那邊蔡夫人打算怎樣安排你呀?」

  篆雲這麼一問,茹兒馬上猜到了她的意思。

  兩人皆是通房丫鬟一般的存在,且年歲都已二十多了,今日沈娘子過門,不免讓她們再次擔憂起自己的後半生。

  「我家夫人,早已許諾過我了。」

  茹兒含糊其辭,隨後又問道:「那你呢?」

  篆雲眉眼間卻閃過一絲憂慮,不自信道:「我家娘子至今未與我說起過日後出路.」

  說罷,隔了好一會才接著道:「我自小學的便是伺候人的本事,我今年都是二十四歲了,若娘子不安排,或者王爺看不上我.日後我便是得一筆銀子出府,也尋不上好人家了呀」

  說到最後,已帶了點哭腔。

  確實,自小生活在以阿瑜為中心的世界裡,若未來那日忽然要讓她獨自生活,不免惶恐。

  但實際上,出府後若得一大筆遣散費,未必尋不到人家.但她們潛意識中的『好人家』,絕對不是普通的小康之家,至少,也不能差王府太多吧。

  雖名為奴僕,但日常吃穿用度,不說錦衣玉食,也堪比普通富戶家的小娘。

  再有王府家眷的名頭,更是一個巨大的無形資產。

  就像篆雲留在老家的弟弟,便是因為她『王府通房丫鬟』之名,娶了當地一家員外的閨女。

  每次年休回家探親,家人也都將她當成貴客那般,同時也成為親戚口中激勵自家女兒時『有本事』的例子。

  若王爺稱帝,順水推舟進了後宮成為才人、婕妤之類的,家人該是何等自豪。

  可是,若被遣散出府.這一切都成了水中月。

  同樣有此擔心的茹兒,望著深冬夜色默默不語。

  屋內。

  茹兒、篆雲離開後,氣氛稍稍鬆緩。

  「鐵膽.」

  想要讓對方放鬆一些的陳初剛開口,緊繃的鐵膽猛地一擺手,結巴道:「你你稍等一下。」

  說罷,鐵膽轉身鑽進了床底,從床下摸出一壺酒來。

  「.」陳初愕然之際,鐵膽已解釋道:「我我吃幾杯酒,便,便不怕了」

  也不知當初玉儂和阿瑜是怎麼給鐵膽科普的,竟讓她害怕成這樣?

  說話間,鐵膽已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壺。

  今晚始終通紅的臉色,因酒精作用,顯得愈加紅艷。

  「嗝~」

  灌的太猛,鐵膽打了個酒嗝,隨後將酒壺遞了過來,「你你要不要吃些酒?」

  「我不用,我又不害怕。」

  陳初搖頭道。

  見此,鐵膽將酒壺往桌上一放,緊接深呼吸幾次,像極了新兵上戰場的模樣。

  至於麼?

  陳初正覺好笑,鐵膽卻已吹滅了兩支龍鳳喜燭。

  屋內頓時一片黑暗,窸窸窣窣的脫衣聲響起,只聽鐵膽以蚊吶一般的聲音道:「那個.我笨,待會若弄疼了你,你便說一聲。」

  「啊???」

  黑暗中,陳初黑人問號臉.鐵膽是不是說了我台詞啊?

  洞房春自在,帳暖護鴛鴦。

  後宅洞房花燭,茹兒和篆雲還在為自己的前途患得患失。

  而前宅那幫軍將,卻對自己的前途信心滿滿.初哥兒再進一步,大夥都跟著有進步的機會啊!

  往大里說,無愧當年起事時『護百姓鄉親,造一地樂土』的誓言。

  往小里說,以軍功拼得一家富貴、封妻蔭子,也不枉來世間闖蕩一遭。

  子時二刻,不知誰提了一嘴,今日午後蔡相、陳經略去別館與柴極當面提出了遜位,柴極卻並未當場答覆一事。

  正舉杯豪飲的吳奎,當即一拍桌子道:「去他娘的,要我說,就是咱初哥兒太心善!那皇帝老兒當年丟了東京、丟了中原半壁,讓百姓受苦多年。若不是初哥兒設法救他回來,他如今還在五國城吃土呢!」

  「就是!一個安樂公還不知足,他還想要甚?不知好歹!諸位兄弟且坐,我去找他理論理論!」

  韓世忠卻比吳奎反應還要大,起身便朝門外走去。

  「同去!同去!」

  有他這麼一帶動,幾人呼啦啦都站起來,隨著韓世忠大步而出。

  大半夜的,鬧這麼一出動靜,自然不會無人知曉。

  雖貓兒進京的前院管事翁丙丁,第一時間想要稟報王爺,可隨後一想,王爺正在洞房啊!

  睡覺被吵、洞房被攪、撿香皂被搞,這可是人生三大恨之一。

  翁丙丁決定打攪王爺了,而是將此事稟報給了借住在王府的陳景彥陳經略。

  卻不料,已就寢的陳景彥聽說老成持重的彭二、周良也在出府軍將中,翻了身便繼續睡了,只嘟囔了一句,「隨他們去吧。」

  正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歲綿街王府一派喜慶,可柴極駐蹕的別館內卻是愁雲慘澹。

  直至午夜時分,柴極依舊未曾入眠。

  只是,下午柴極身邊還有一幫安豐大臣,此刻卻只剩了他和裴蔚舒。

  百官之首陳景安午後和裴蔚舒大吵一架,拂袖而去。

  而此次一同從安豐過來的薛徽言、陶春來,本就不屬於太上皇嫡系,陳景安離去後,兩人陪著柴極枯坐一刻鐘後,也先後告辭。

  此時,柴極跟前只剩了裴蔚舒。

  他也是對太上皇遜位一事反應最激烈的那個。

  只不過,午後那場爭吵也提醒了他.此時安豐朝沒有任何依仗,明面上城外有安豐朝左千牛衛將軍張多福的一萬多人,但裴蔚舒根本不敢做任何動作。

  若下午他敢去城外聯絡張多福救駕、反抗楚王,馬上他就會被五花大綁出現在楚王面前。

  更絕望的是,能與裴蔚舒同氣連聲的淮南舊臣,如今都留在千里之外的安豐.至此裴蔚舒才後知後覺,陳景安親自挑選來東京官員人選背後的深意。

  眼下,武將不可依仗,文臣遠水不解近渴。

  裴蔚舒孤掌難鳴。

  寬闊正廳,君臣二人沉默以對,良久,柴極忽然抹著眼淚道:「裴卿,朕知你忠君體國,然,現下事不由人,下午你不該與陳相爭吵啊。」

  陳景安是安豐朝與淮北系最重要的溝通橋樑,他不在,甚事也談不成。

  裴蔚舒耳聽柴極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心中極其不悅。

  他之所以硬挺著,並不單單是為了柴極,更重要的是為了他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淮南舊臣。

  今日陳景彥如同最後通牒一般,可只說了封太上皇為安樂公,淮南舊臣如何安置,一字未提!

  當年,裴蔚舒之所有能從臨安朝絲滑轉向安豐朝,不就是因為可以繼續在淮南為官麼,甚至投靠太上皇的眾官大多都得了擢升。

  好吧,如今你晉王勢大,欲為新君,我們不是不能支持,但你總得先說清如何安置我們吧?

  正是抱著這樣的心理,裴蔚舒才據理力爭,為的便是為淮南舊臣系爭取來更大利益。

  只要能保證我們在淮南的官職、田產、店面,我們也可以愛國.呃,也可以擁戴晉王啊!

  卻不料,陳景彥、蔡源等人根本沒給他這個臉,直接走掉後,再也沒派人聯絡過。

  這一下,裴蔚舒便被架在了當下。

  想繼續強硬,卻唯恐真惱了晉王。

  想要低頭,可若主動認慫,又怕淮北系得寸進尺

  正憂愁間,忽聽外間一陣喧譁。

  如同驚弓之鳥的柴極馬上道:「怎了?怎了?」

  守在門外的宮人驚慌失措跑了進來,磕磕巴巴道:「陛下,有軍將闖宮!」

  「吾命休矣!」

  柴極大驚之下,哀叫一聲,緊接,房門哐當一聲被人粗暴推開。

  卻見一個個面紅耳赤的淮北軍將闖了進來.

  這別館雖不如皇城防守嚴密,但總也有四五道門禁。

  可柴極直到對方即將闖入正廳才知曉,足以見得,負責別館護衛的安豐軍,被淮北滲透成了什麼程度。

  柴極見眾將來勢兇猛,第一反應便大喊道:「晉王曾言,保吾性命無憂,你們不可違抗晉王之命!」

  哎呦,還挺聰明。

  知道自己這皇帝震不住淮北軍將,拿晉王說事了。

  這話還真起了一點作用,幾人上前的腳步稍稍一頓,可隨後,韓世忠再次抬步,只道:「今晚之事,與諸位無關,王爺若罰,某一人擔罪!」

  聞聽此言,柴極嚇了個魂飛魄散。

  那韓世忠大有當場殺了柴極的架勢。

  楚王有無保全柴極的命令不要緊,但柴極若成了那塊擋了全體淮北進步的攔路石,韓世忠便是將他殺了,只怕事後也是小懲大誡。

  三國時,許諸殺許攸的例子,並不難理解。

  還好,一旁的彭二哥一把拽住了韓世忠,後者回頭,見是淮北軍廣受尊敬的老大哥,便也沒再繼續往前,卻抬手指著柴極的鼻子罵道:「你一個亡國之君,治國無方、連累百姓,王爺不治你罪,已是開恩。如今那不愁衣食的安樂公你不做,還要作甚?要不某家這鎮軍大將軍讓與你來做!」

  韓世忠本就生的豹眼環須,兼之聲如洪鐘,直震得房樑上的灰塵簌簌而下。

  柴極已躲在了柱子之後,連道:「將軍誤會,將軍誤會。」

  極力解釋時,恰好看見躲在廳內一角、裝作小透明的裴蔚舒,柴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朝裴蔚舒一指,大叫道:「我願做那安樂公啊,都是他,都是裴大人阻我.」

  眾人齊刷刷扭頭看向了縮在牆角的裴蔚舒。

  吳奎距他最近,只見吳奎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揪了裴大人的衣領,不由分說,『DuangDuang』便是兩拳。

  「你他娘就是裴大人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