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鐵膽正式入門的日子。
鐵膽本就住在王府內,流程倒不繁瑣,可吸引來的賓客陣容卻十分龐大。
恰逢遼東一戰後,隨大軍歸京的各國使臣尚未離去,皆備了厚禮登門道賀。
除了他們,金國太后柴圓儀,安豐太上皇柴極都親自來了一趟,為了不喧賓奪主,兩人都穿了常服,低調進府。
不過,這父女二人來此的目的卻各有不同。
當日巳時,陳初於接待女賓的後宅與柴圓儀見了一面。
稍許寒暄後,柴圓儀親自呈上一份奏表.奏表內容大意為,金國多年內亂,而今皇脈斷絕,柴圓儀以婦人之身無治國之力,願率金國五京十七府五百萬軍民內附。
陳初雖已在遼東設立安東制置使司,但時間倉促,五京官員大多仍是前朝舊臣。
柴圓儀率土內附,便徹底從法理上將金國五京變成了齊國之土,算的上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厚禮。
同時,柴圓儀也將金國最後這點政治資源壓榨到了極致。
陳初看了奏表,卻道:「此事甚好,但需晚幾日再公之於眾。」
結合近日東京傳聞,柴圓儀馬上確定了某些事若此時舉國內附,這等開疆拓土的不世功績,便要落在齊國頭上,楚王說的晚幾日,大概是要等到改朝換代後,讓新朝領了這份可激勵民心士氣的大功。
一念至此,柴圓儀馬上起身盈盈一拜,跪地道:「為楚王賀,不知大王壯志得酬後,妾身如何安置?」
說話時,柴圓儀眉眼溫順,下視目光迷茫柔弱。
這是想為自己討個出路呢.
說起來,她確實有這個底氣,一來,柴圓儀幾乎完美的做到了自己當初許諾,讓陳初輕而易舉平定遼東的過程中,極大減少了傷亡,由此說她當了五萬兵也不為過。
二來,兩人畢竟是床友,日久之後,過腎見心,做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友情。
只不過,陳初很清楚,柴圓儀可不像此刻表現的那般楚楚可憐。
「當初,太后曾道,要助本王滅金伐周,以消心中滔天怒火,待金國內附,南北一統,本王自會遵守諾言,保太后平安富貴一生。」
『富貴?』
柴圓儀哪裡還需要這個,沒聽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柴圓儀還想再與陳初談一談,卻聽外頭有人敲門道:「王爺,王妃來了。」
「哦?請進來」
幾息後,虛掩房門被白露輕輕推開,貓兒緩緩入內。
可看到屋內柴圓儀正跪在夫君面前,貓兒驚訝神色一閃而過,馬上恢復正常,走到柴圓儀身前,不動聲色的將人託了起來,轉頭稍顯嗔怪的對陳初道:「太后至此,王爺怎不喚妾身來接待。」
陳初呵呵一笑,問道:「你怎來了?」
這句不是質問,只是平常詢問.畢竟這裡是後宅書房,在此處見客,便意味著有正事,貓兒為避干政之嫌,甚少來此。
貓兒卻以古怪眼神看了柴圓儀一眼,只道:「前頭傳話,太上皇便服登門,想見官人,我來知會一聲。」
陳初大概猜到了柴極登門的意圖,起身道:「我過去看看。」
走出幾步,才想起柴圓儀還在這裡,不由駐足回頭,規規矩矩一拱手,「太后在此安坐,由拙荊暫陪太后說說話。」
「楚王自便.」
貓兒當前,柴圓儀早已收起了那副孤苦無依的可憐模樣,回禮時端莊大方。
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不熟呢。
待陳初離開,書房內安靜了幾息。
貓兒和柴圓儀雖已見過好幾面,但兩人確實沒什麼好聊的。
今日府中賓客眾多,若不是蔡嫿昨晚吃醉了酒,至今未起,此時來書房的,很可能是蔡嫿本人。
而柴圓儀通過傳聞對貓兒的了解,僅限於知曉這名賢名在外的王妃,性子溫良、待人寬厚,且從不參與楚王政事。
相比面對蔡嫿時的巨大壓迫感,柴圓儀在貓兒面前,反倒輕鬆了許多。
正思忖間,忽聽貓兒主動開口道:「我常聽官人講,太后雖命運多舛,卻是位心懷家國的巾幗豪傑,遼東諸事,也多賴太后援手,才大大縮短了征戰過程,使我軍將士少了許多無謂犧牲,也使遼東百姓少受了戰亂流離之苦.」
貓兒一番稍帶官方口吻的誇讚,還是讓柴圓儀很受用的.她先誅完顏亶,再坑死完顏安,瓦解分化金國,這些事若宣揚出去,便是獲利方的齊國百姓,也未必承這個情。
畢竟,弒夫殺子的名聲太過歹毒。
讓民間某些人上陣與金兵拼命,他們未必敢;但大勝之後,某些道德衛士站出來對一個曾委身於敵酋、又親手將所謂丈夫殺害了的女人口誅筆伐的勇氣,他們從來不缺。
貓兒就很聰明,直接從減少本方將士傷亡、減少百姓苦難的大義角度,肯定了柴圓儀的所作所為。
這些話,同時也幫柴圓儀遮掩了真正的動機.對完顏亶的恨意、對父兄無能的恨意。
『救生民於水火』的大義,總比因心中戾氣而報仇的私怨,要好聽的多。
卻見柴圓儀苦笑道:「飄蓬十幾載,箇中酸楚,一言難盡。身為女子,若幼時能得父兄護佑,成年能覓得一如意郎君,誰又願在這世道里傾軋」
與不同性子的人打交道,柴圓儀自然會用不同的法子。
見陳初時,她竭力想要表現出自己的價值.這是她幼年間從父兄身上得來的感悟,男人都是權力動物,只有讓他們看出自己有用,才能得到相應的保護。
至於色誘,不過是這層關係的潤滑劑。
見蔡嫿時,柴圓儀在這位性格異常強勢的女人面前,姿態非常低,甚至可以說是謙卑。
而面對貓兒,她拿出的武器,便是『真誠』。
果然,聽了柴圓儀的話,貓兒沉默幾息後,長長一嘆,柔聲道:「那太后」
柴圓儀自是看出了貓兒的神情變化,卻傷感道:「甚太后不太后的此號於我而言,是羞非榮,王妃喚我柴娘子便是,若不嫌棄,便直呼圓儀」
彼此直呼閨名,那是閨中密友的待遇。
貓兒稍一猶豫,點了點頭,又接著道:「那圓儀,你日後有何打算?」
「~」
柴圓儀見貓兒主動問起自己以後,心中頓生一股喜意.雖然在南京時,她是台上傀儡,但多多少少也嘗試了權力滋味,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她將完顏亶後宮中曾欺壓、羞辱過她們姐妹的殘餘妃嬪、宮人進行了血腥清洗。
那種生殺予奪的快感,著實讓人著迷。
而今這天下惟一能再讓她有機會觸摸到這種權力的人,便是眼前這位王妃的丈夫。
貓兒天生一張小臉蛋,再加說話聲線綿軟,即便是生過了孩子,面容依然像個沒出閣的小娘子。
柴圓儀不免對她不如對蔡嫿那般重視。
只見柴圓儀臉上哀切神色愈重,低低道:「雖說我出身皇家,可如今這天下卻尋不到一處歸宿.」
說著說著,柴圓儀落了淚,「城外南歸百姓尚能尋到父兄接納,妾身舉目四望,卻無人可依。」
貓兒又是一嘆,遞來帕子,柴圓儀接帕子時,像是忽然發現了新大陸,只見她猛地握住了貓兒的手,淚眼婆娑的盯著貓兒道:「王妃心善,天下皆知!若王妃不嫌棄,妾身留在王妃身邊可好?妾身幼年也曾讀過不少書,留在王妃身邊可寫寫算算,也可教導太子.」
「呃」假裝不經意說錯話以後,柴圓儀連忙改口道:「也可教導世子讀書。若這些都不成,妾身便是留在王妃身旁做個粗使丫鬟也好!」
這一大段話,說的急切又誠懇,還有點可憐。
站在貓兒身後的白露,冷眼旁觀。
可站在柴圓儀的侍女黛蕊,卻已經紅了眼睛.
「這怎使得.圓儀畢竟是皇女,留在我家做仆,豈不是要折煞我了.」
貓兒一臉同情,卻也趁機抽回了被柴圓儀攥著的手,又皺眉思索幾息,只道:「做仆萬萬使不得,若圓儀信我,倒是有個法子能讓你常留蔡州,也體面的多。」
白露聞言,不由大急.我的娘娘呀,她哪是想留在你身邊呀,她是想留在王府里!
作為和寒露並稱的王妃左膀右臂,白露自是知曉許多內情.這位皇女手段太狠了,可她的狠又和蔡嫿不同。
蔡嫿那是赤裸裸的雙標,對外人是歹毒,但對自己家人,可寬容的多,她這叫幫親不幫理。
可這位周國公主、金國太后,殺起身邊的人,可是一點不手軟。
她若進了府,已經習慣了溫和鬥爭的王妃、陳姨娘等人,哪裡防得住?
但柴圓儀聽了貓兒的話,卻以為她答應了要幫陳初納自己過門.畢竟今日鐵膽入府,幾乎都是王妃一手操持的,再者,王府里本就有個嘉柔了,她柴圓儀進府也不算突兀。
柴圓儀微微低了頭,臉上適時露出一抹嬌羞,小聲道:「全憑王妃安排.」
「嗯。」
貓兒點點頭,卻道:「去年你我初見,圓儀曾言,『待見過母妃便尋一處道觀清修』」
柴圓儀察覺不對,剛要開口,卻被貓兒抬手打斷,只聽後者繼續以綿軟聲線道:「可惜你母妃已離世了蔡州東二十里有間青蓮觀,阜昌九年,青蓮觀主持師太犯錯被黜。這樣吧,待回了蔡州,我做主為重修青蓮觀,遷你母妃墳塋過去,由你做主持,一切開銷由我來負責。如此一來,既可全了你思念母親之情,也全了你的心愿。」
「.」
柴圓儀不由怔在當場,當初她的確說過那樣的話可那是為了讓楚王妃和蔡嫿對她放下戒備啊!
紅塵萬丈我可不願做姑子呀!!!
白露卻偷偷的長出一口氣,不由瞄了一眼王妃.當初,她剛跟著貓兒時,貓兒還是個每天努力學習算帳、寫字等持家本事的小丫頭。
可此時,貓兒的小臉上,卻儘是『終於為你尋了處好歸宿,不用謝』的欣慰神色。
說回前宅。
不知女兒也在後宅的柴極,見到陳初後,說了一大堆恭賀的話,直到最後才表達了前來的意圖。
「待吃了晉王納美的喜酒,朕想動身返回安豐」
柴極小心說出了自己的訴求。
花廳內,陳初和柴極不分尊卑,左右對坐。
在場的還有安豐朝宰相陳景安、禮部尚書裴蔚舒,齊國宰相蔡源等人。
陳初從小乙手中接過了濕帕子擦了擦臉,好使昨夜宿醉的腦袋清醒些,慢條斯理做完這些,才道「東京城乃陛下故鄉,既然來了,何不多盤桓幾日再走?」
柴極連忙欠身道:「非是朕不想留在東京,實乃年關將至,安豐城內的宗廟祭祀都需朕來親自主持謝過晉王美意啦。」
東京雖繁華,柴極待在這裡卻不是個滋味,那晝夜不歇的州橋夜市、那巍峨宮牆、那聳立鐵塔樁樁件件惹人傷感。
這座世所罕見的大邑,以前都是朕的啊!
安豐雖小,但躲進逼仄皇城,將世間一切煩憂拋之腦後,那裡總歸還是柴極的溫柔鄉。
聽了柴極的解釋,陳初不語,蔡源卻適時道:「陛下還是再留一段日子吧,過幾日,說不定有樁事還要勞煩陛下。」
「何事?」
歸心似箭的柴極當即道。
「呵呵~」蔡源卻捋須一笑,只道:「今日咱們前來,為的是吃楚王喜酒,餘事待宴後再議吧。」
當日午後,酒宴散席。
蔡源果然遵照約定,同陳景彥、張純孝、杜兆清等齊國重臣,造訪柴極駐蹕別館。
見來訪團隊規格頗高,柴極只得將陳景安、裴蔚舒、薛徽言等大臣招來。
有了晨午一番談話,裴蔚舒大概猜到了,晉王讓太上皇留在東京,大概率是準備扯掉遮羞布、取劉齊代之了。
不過,安豐朝早已對齊稱臣,以裴蔚舒想來,晉王大概是想在登基後,讓柴極對新朝再次稱臣,以繼承如今的齊周關係。
可陳景彥一開口,便讓裴蔚舒、柴極呆愣當場。
「內附?晉王難道不顧天下悠悠眾口了麼!我朝剛剛隨軍助晉王平定遼東,你們便想拆我宗廟,毀我大周二百年社稷!」
自從當了安豐朝的禮部尚書,便常年憋屈的裴蔚舒,聽到陳景彥提議安豐內附,當即爆炸。
「誰說要拆你宗廟了?」
陳景彥對裴蔚舒的憤怒嗤之以鼻,又道:「楚王的意思的很清楚,太上皇改封安樂公,由朝廷供養,周國宗廟自可由柴氏宗族繼續供奉。」
柴極年事已高,本就因中午吃了幾杯酒水頭腦昏沉,此時更是被這則消息驚得魂不守舍,只呆呆愣愣坐在軟椅內,目光呆滯。
裴蔚舒眼瞧指望不上柴極親自開口了,不由放緩了口吻,「晉王這是何苦呢?如今淮南之地軍政賦稅皆在他手,已同大齊之土並無二致,為何不給太上皇留個名分」
嗯,這才是正確的態度淮南軍政早已盡在淮北掌控,裴蔚舒想給柴極爭取一份體面。
可蔡源卻十分冷硬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旁邊的陳景彥也馬上道:「晉王已十分為難,若按他屬下那幫驕兵悍將的意思,斬草務要」
話未說盡,但威脅的意思直白粗暴。
一直呆呆坐著的柴極,下意識便揮動雙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陳景彥卻朝柴極恭敬一禮,接著道:「晉王赤誠,自是不會讓屬下驚擾了陛下,但驕兵悍將難以約束,他也難辦啊!」
齊國這邊,大臣輪番上陣,但安豐朝這邊,除了一個還想搶救一下國祚的裴蔚舒,便只剩一個嚇傻了的太上皇。
裴蔚舒正覺孤掌難鳴之際,卻聽安豐宰執陳景安終於開口了,「陳經略!此事能否容我等商議一番?」
「好。」對於親兄弟的請求,陳景彥還是很給面子的,但臨走時,卻還是朝裴蔚舒道:「年關將至,時不我待,還請陛下和諸位早做決定,明日午時前於我答覆」
待幾人齊刷刷離了別館,裴蔚舒如同被抽乾了氣力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如今之計,該當如何?」
緩過神來的柴極,不由抹淚道。
陳景安起身拱手,可還不待他開口,裴蔚舒卻搶先癲狂一笑道:「陳相,和貴兄長,一唱一和,把別人都當傻子!如今陳相不去找貴兄吃酒慶賀,還留在此處裝模作樣!哈哈哈,好一個不做貳臣的忠君名士!」
本想說點什麼的陳景安,乾脆直起了腰身,望著裴蔚舒淡淡道:「本官自出山那日起,忠的始終一人。至於你說本官裝模作樣.呵呵,你該慶幸本官和家兄還有心思與爾等裝模作樣,若非楚王憐憫淮南百姓,想將改朝換代之事做的儘量平和,今日此時,便是淮北鋼刀與你理論了!」
見陳景安能將這事說的如此風輕雲淡,裴蔚舒剛剛強壓下的火氣不由再次爆發。
只聽他道:「你當我朝果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莫忘了,城外還有左千牛衛將軍張多福的一萬將士在!」
「裴大人只管說氣話,你此時即可出城,看看張將軍聽不聽你調遣。」
說罷,陳景安又看向了柴極,意味深長道:「裴大人莫為了邀名,將陛下推入萬劫不復之境地!安樂公蠻好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