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東京不夜天

  夜。

  往日冷清的歲綿街楚王府,今晚格外熱鬧。

  明日沈娘子正式入門,雖不宜大操大辦,但想來,明日沒有請柬卻依然主動登門道賀的人不會少。

  於是,今晚楚王的軍中兄弟,以及淮北老臣,便聚在了府中。

  提前道賀,免得明日忙碌,沒法子與初哥兒好好熱鬧一番。

  今晚能留在府中吃席,也是一種象徵.不知要羨煞多少齊周官員。

  戌時末,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隨父親一同前來赴宴的蔡贇,從外間轉入花廳主桌這一桌,除了蔡相,還有安豐陳相,淮北經略、天策府長史陳景彥,以及安豐樞密副使張叔夜。

  其餘張純孝、陸欽哉、杜兆清皆是重臣。

  蔡贇與各位大佬見禮後,俯身在父親耳邊道:「父親,嫿兒在外頭等您。」

  蔡源不動聲色,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又與旁人吃了幾杯酒,才借著方便之名,出了花廳。

  只是,他剛一離席,方才還熱熱鬧鬧的花廳內馬上安靜下來今夜名為楚王慶賀,但朝中各位實權大佬同在一席,甚至比某些小型廷議時的人員都齊整。

  再結合今日甚囂塵上的某樁傳聞,似乎.是一個攤牌的合適時機。

  他們都在等。

  倒是陳家兄弟默默對視一眼.暗道,此事終究讓蔡家走到了前頭。

  不是陳家想不到『玉璽重現』這種法子,只是,這種粗陋的法子太過肉麻,不夠高級!

  陳家兄弟有點看不上。

  可人老蔡果然不愧胥吏出身,便是如今貴為宰相,做事依舊帶著些滾刀肉的痞味我管你們信不信,只管給女婿找個由頭就是了。

  院內,一處假山下的陰影處。

  父女倆的談話已進行了一會兒,只聽蔡源道:「這邊應無意外,消息已在東京傳了一兩日,想來他們已有了思想準備,倒是那邊的.」

  蔡源將目光看向了院子內的另一棟暖閣,文臣和武將聊不到一起,武將們都在那棟暖閣就坐。

  即便離了近百步,依舊可清晰聽見那邊巨大嚷嚷聲、划拳、勸酒的吵鬧聲。

  「楊大郎恰好不在,那姚長子又太過憨厚,不知能不能反應過來。」

  眼見父親對眾將的情商、智商有所懷疑,蔡嫿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道:「爹爹,他們中確實有些人莽直了些,卻不是傻!這般大事,他們怎會一點察覺不到。」

  見父親眉目間仍有所擔憂,蔡嫿乾脆道:「爹爹放心,待會我親自過去,乾脆直接點破。」

  蔡源聞言,皺眉看向了女兒,卻道:「讓你大哥去吧,你一個婦道人家,和那些武人攪合個甚?也就是元章大度,不計較這些.」

  「咦,爹爹至今還看不起武人呀?莫非忘了,你那寶貝女婿便是因武人身份封的王」

  先駁了父親一句,蔡嫿才認真解釋道:「爹爹,王爺和彭二哥、長子他們名為君臣,實則兄弟。今晚這層窗戶紙,若由大哥前去點破,他們未必會賣面子。在他們眼裡,蔡相之子說的話,絕不如初哥兒夫人說的話來的有份量.」

  蔡嫿全然不顧及一點老爹的臉面,實話實說道。

  老蔡聽了有點不爽,可摒除了情緒,卻又不得不承認女兒說的在理。

  確實,在那幫驕兵悍將眼裡,什麼潁川陳家、桐山蔡家,不過是念哥兒、瀛姐兒的外公家而已。

  「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越發覺得在女兒面前沒分量了的老蔡,丟下這麼一句,轉身回了花廳。

  花廳內,眾人見蔡源去而復返,齊齊看了過來。

  就連坐在外間的蔡贇、陳英俊等晚輩,也停止了交談,支起了耳朵。

  見大夥這幅模樣,蔡源不由一滯,瞬間覺得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話術,也沒了必要是啊,大夥又不是不知道,只不過是將以前只能私下議論的事,放到了檯面上而已。

  這麼一想,蔡源乾脆站在原地,徑直道:「不知諸位聽說了沒,前幾日,洛陽漢時麗正門舊址修建水渠,挖出了失蹤千年的傳國玉璽.」

  眾人齊齊露出了極度驚愕的表情,可不待已想好怎樣接茬的陳景彥開口,卻見禮部尚書杜兆清,竟激動的渾身顫抖、雙目泛紅。

  只聽他哆嗦道:「啊呀!此乃天大祥瑞啊!自十八年前丁未之亂,天下紛爭不斷,生民塗炭神器在此時幽而復現,正佐證了聖人臨世,彌平戰禍,萬民有救啦!」

  這都是我的詞啊!

  陳景彥望著眼含熱淚的杜兆清,一度懷疑,後者是不是真的今晚才知此事。

  百步外的暖閣內。

  半時辰前,剛剛從老蔡那桌跑來此處的陳初,已在眾兄弟的輪番敬酒中面紅耳赤。

  蔡嫿進了暖閣,便向茹兒道:「王妃在後宅等著與王爺商議明日細節,茹兒,扶王爺過去。」

  茹兒倒是聽話,可陳初剛起身,便被韓世忠、吳奎兩人一左一右拽住了胳膊,那韓世忠同樣吃的滿臉通紅,直道:「有甚事,明早再商量不遲嘛,當初我與紅玉成婚,可是連喝了兄弟們敬的十八碗酒,王爺明日大喜,也需喝夠十八碗才成!」

  「就是就是,我上次與初哥兒吃酒都是一年前的事,今次說啥都吃痛快!三娘子,你莫管了待會我同長子將初哥兒背到你房裡去」

  在酒精催化下,本就言行無忌的吳奎說話愈發大膽,頓時引來眾兄弟大笑。

  便是穩重的彭二哥、周良也只是坐在座位上,笑看大夥鬧騰。

  確如蔡嫿分析的那般,他們不但將陳初視為效命的主公,同時也將他看做生死與共的兄弟。

  就像吳奎那句打趣陳初和蔡嫿的玩笑,他們自己能說,若是旁人敢這樣講,幾人說不定當場與那人翻臉。

  且兄弟幾人這些年來各駐南北,周良在大凌河前線已待了兩年余,彭二哥大多時間駐紮淮南。

  在遼東相遇後,因身處戰區,外加有陳初嚴令,大家輕易見不得酒。

  如今遼東平定,平安回到了東京,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吃不完的酒。

  還好這是蔡嫿來勸,若真讓蔡贇來了,這些剛剛打了大勝仗的軍將,說不得將他趕出去。

  可蔡嫿卻有自己的法子,卻見她抬起右腿踩在了一張空椅上,一拍桌子便道:「來,有本事和我喝,看看誰先被背出去!」

  那豪爽模樣,唬的眾人一愣一愣的。

  首次見蔡嫿這幅彪悍形象的小辛,不由笑道:「嫂嫂,你可莫逞強,酒桌上可不講禮讓女子啊!」

  「誰讓你們禮讓了!」

  猶如女土匪一般的蔡嫿,轉頭便朝外嬌斥一聲,「來人呀,換大碗,這酒盅吃起來忒不痛快!」

  單是這氣勢,便迎來吳奎幾人的叫好。

  機靈的茹兒,早已趁著這會兒,攙著已被眾兄弟灌醉了的陳初偷偷溜了。

  待下人換了大碗,蔡嫿先斟了滿碗,雙手端了,對大夥團團一敬,仰頭便干。

  只聽咕咚咕咚幾聲,足有半斤的淮北烈酒,果真被蔡嫿一口給幹完了。

  「好!弟媳豪爽!」

  「嫂嫂海量啊!」

  「早聞三娘子是女中豪傑,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各異稱呼中,眾人自是不願落於婦人之後,紛紛倒上酒跟著喝了。

  但他們和陳初鏖戰半晌,腹中早已裝滿了酒水,一下又灌了一碗,好幾人暗暗叫苦。

  卻見,狐媚臉蛋已快速浮現兩朵紅雲的蔡嫿,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敬眾人時,只道:「王府能今日,多賴諸位兄弟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奴家再替王爺敬諸位一碗。」

  說罷,又是碗到酒干。

  因喝的太急,蔡嫿臉蛋已紅成了猴屁股。

  小辛、吳奎幾人已有些吃不動了,但人家蔡三娘都這般爽利,他們若推三阻四,太過丟人。

  便都硬著頭皮倒了一碗。

  可在幾人端碗前,卻見蔡嫿忽一伸手,道:「諸位兄弟先聽奴家一言」

  蔡嫿出身桐山,彭二等淮北舊臣又親眼見過她手刃馮長寧,心中早已將她當成了自己人。

  此時見她有話要說,自是安靜了下來。

  卻見蔡嫿迷離醉眼,環顧一眾兄弟,道:「王爺當初說,要帶大家闖一番富貴,敢問諸位,他可曾做到了?」

  「自是做到了!」

  「這還用說麼!」

  「嘿嘿,若不是當初跟初哥兒舉事,如今我兒說不定還在山裡飢一頓飽一頓呢。」

  大夥七嘴八舌道。

  蔡嫿緊接又道:「王爺當初還說,要讓百姓吃得飽、穿的暖,他可曾做到了?」

  「咱淮北如今已成天下樂土,左近幾百里的人家,都願將女兒嫁到咱淮北六府!」

  吳奎說罷,長子卻下意識看了大寶劍一眼.當年,長子第一次去鷺留圩,就是在劉伯家裡吃的飯,那時被婆家趕回來的劉蘭芝和女兒大丫餓的皮包骨的模樣,他至今記憶猶新。

  早已和劉蘭芝完婚了的大寶劍,竟也罕見開口道:「蘭芝老講,遇到東家前,她這輩子都不敢想能過上這種日子」

  「可不是嘛,當年」

  吳奎剛接茬,大寶劍忽道:「我還沒說完。」

  大寶劍一天也講不了幾句話,似乎是不習慣大段表述,生生又組織了好幾息,才接著道:「莫說遼東、中原,早年我浪跡江湖時,走過天下近半州府,也沒見過桐山、淮北那般的好地方,東家,做到了」

  得,大寶劍一番總結性發言,將話都說盡了,旁人再沒什麼好補充的了。

  兩碗烈酒下肚,上身已開始微微搖晃的蔡嫿,伸手按住了桌面,以穩定身形,卻聽她又道:「王爺還說過,要砸了那爛世道,他也做到了吧?」

  可這回不等大夥回應,蔡嫿馬上接道:「爛世道砸爛了,總還要建起新世道,俗話說,蛇無頭不行諸位兄弟說,這新世道該以誰為頭?」

  「自然是初哥兒!」

  「弟媳莫非吃醉了?除了初哥兒還能有誰?」

  「好。」

  一臉嫣紅的蔡嫿眯眼一笑,「可名不正則言不順,王爺若要將天下都變成咱淮北那樣,僅僅一個王爺的名頭便不夠啦」

  在場眾人,小辛早已聽出了蔡嫿的弦外之音,彭二、周良兩人聽到此處,自然也明白過來。

  幾人不由各自對視一眼,最終由彭二壓低聲音道:「弟媳,我等早在前年東京城下,便有此意!奈何初哥兒似乎對此不太上心,弟媳你說怎辦吧?只要你和王妃點頭,我等現在就抬了初哥兒去皇城,今晚便登基!」

  因醉酒腦袋不如平日靈光的吳奎,終於聽明白了,不由忽騰一聲站了起來,當即嚷道:「走!抬初哥兒進宮!」

  『嘩啦啦~』

  這麼無厘頭的提議,竟真的帶動不少人起身躍躍欲試。

  蔡嫿哭笑不得,連聲道:「深更半夜,咱登基給誰看?這皇位又不是偷的,要當這皇帝就光明正大的當,深夜入宮算怎回事!」

  吳奎等人一聽是這個理,不由停住了腳步,興奮望著蔡嫿道:「那弟媳說,甚日子登基?要不明日?」

  「明日鐵膽進府呢!」

  「那後日?」

  「.,吳大哥這般心急作甚,自有黃道吉日!我今日與諸位兄弟事先知會一聲,是為了讓大家提前做好準備,以防有些不開眼的跳出來添堵.」

  「嘿,此事只管放心,誰敢擋俺們初哥兒的路,便是我等的生死仇敵!」

  見眾將群情激昂,蔡嫿愈發豪爽,端了第三碗酒又是一飲而盡。

  「好彩~」

  只是,眾兄弟們齊齊喝彩的聲音還未落下,卻見蔡嫿身子一晃,直挺挺往後倒了下去。

  幸而,去而復返的茹兒早早守在了蔡嫿身側,一把將人抱在了懷裡。

  蔡嫿閉著眼,胡亂在茹兒胸口抓了兩把,咂咂嘴道:「小狗,你發福了,胸口一點都不結實了」

  同在當晚,亥時一刻。

  微醺的康石頭、趙恆、解天祿、祝德恩等人步出東京城內最奢華的豐樂樓。

  這頓飯,是康石頭請的,但席間氛圍,卻不那麼美

  今日晨間,鍾怡終於與家人相認,來接她的,是她的胞弟鍾炎。

  兄妹二人幼年時關係極為深厚,相認後自是少不了一番抱頭痛哭。

  康石頭自是為解天祿和鍾怡高興,便約下了今晚擺酒豐樂樓,一盡地主之誼。

  當時,鍾炎尚不知姐姐和解天祿之間的事,只道這幾位是路上照應過姐姐的軍士,千恩萬謝的同時倒也客氣有禮。

  可到了晚上.鍾炎倒是來了,可解天祿想見的鐘怡卻沒出現。

  康石頭察覺不對,旁敲側擊問了一句鍾怡以後怎麼安排,鍾炎卻道:「家姐受苦多年,回去後自是先好好休養幾年,家父自有為她尋個出路.聽家姐說,路上多賴解營正照應,些許阿堵物,聊表謝意,請解營正笑納」

  鍾炎掏出的貨票,解天祿自是沒收,那鍾炎也不勉強,又說了什麼『一家都會感念解營正解救之恩』云云,便率先離了席。

  至此,誰還看不明白怎回事。

  要麼是鍾怡覺得安全了,不認兩人的婚約了;要麼是鍾家看不起丘八,鍾炎今日回去後從姐姐口中知曉了兩人已私定終身,便將鍾怡藏了起來,不讓兩人再見面。

  解天祿認為,肯定不是前者。

  吃了一肚子悶酒,幾人走在街頭,也沒了心思欣賞東京夜景。

  這種事,康石頭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想到荊湖軍南歸日期已不遠,忽道:「解大哥,你也一身本事,在荊湖軍難有出頭之日,不如留在淮北吧!淮北軍吃的好,餉也足.」

  「你把某當成了什麼人!」

  康石頭話未說完,便被解天祿打斷,只見後者像是受了羞辱一般,臉紅脖粗道:「我荊湖軍確實處處不如淮北軍,我若留在淮北,置我屬下數百弟兄何處?若有朝一日,兩軍開戰,要我對以前屬下弟兄動刀,我不干!」

  「.」

  雖兩人立場不同,但真正的軍人聽了類似『勸降』的話,的確容易生氣。

  康石頭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沉默同行好一陣,康石頭才一抱拳道:「解大哥的為人,兄弟是知曉的,怪兄弟魯莽了。」

  這一下,反倒弄的解天祿心裡有點不好受了,同樣想說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幾人又並肩前行一段,康石頭要回城內校場,解天祿要去城外軍營。

  臨別時,兩人不由自主對視了一眼,最終還是康石頭先開了口,「解大哥,珍重,祝大哥無病無傷,早日娶嫂嫂進門。」

  一句平平無奇的辭別之話,竟讓解天祿驀的鼻子一酸,「兄弟,你也是!」

  經此一別,不知餘生還有沒有再見之機,或許.對於各位軍將的他們,此生永不再見,才是最好的結局。

  康石頭、趙恆各一抱拳,轉身往校場內走去。

  解天祿望著兩人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站在他身旁的祝德恩,環顧四周,入眼儘是繁花似錦的東京不夜天,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頭兒,若日後,咱在戰場和康團長、恆哥兒遇上了,咱們」

  『咱們怎麼辦』最終也沒問出來。

  解天祿卻非常清楚他想說的是什麼,站在人來人往十字街口,解天祿眼底一片迷茫,只道:「我也不知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