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歲綿街楚王府。
後宅香洲園,一座兩層閣樓內,玉儂與鐵膽坐在床沿,正由前者低聲向後者交待著什麼。
鐵膽頻頻點頭,不時臉紅一下。
少傾,守在門外的秦媽媽隔門道:「娘子,陳夫人來了。」
雖說出嫁隨夫姓,但為了區分彼此,府內老人大多仍以各位夫人娘家姓氏相稱。
楚王府有兩位陳夫人,一位是入門後自己改姓了陳的玉儂,一位便是潁川陳家的女兒。
耳聽阿瑜來了,鐵膽稍顯緊張的站了起來。
幾息後,阿瑜牽著念兒走了進來,先大略一打量屋內布置,目光最後落在了屋內正中的圓形桌案上。
直徑足有三尺余的桌案,此刻已擺滿了各色精美頭面,金釵玉鐲,步搖古簪,琳琅滿目、珠光寶氣,裝在打開的首飾盒子中擺了一桌。
阿瑜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支木匣,笑道:「我就曉得姐姐想的比我周到.」
鐵膽守制二十四個月已滿。
這次回來的第二天,貓兒便張羅著她進門的事。
說起來,鐵膽進府可以算作最順利的一個,一來,鐵膽久居府內,貓兒和蔡嫿早早已將她當做了姐妹。
二來,前年東京一戰,沈大伯陣前託孤,軍中兄弟無人不知。
娶鐵膽進門,既是全了陳初和鐵膽之間男女情愛,同時也完成了和沈大伯的誓言、全了這份忠義。
簡單儀式定在明日。
貓兒自是知曉鐵膽家世,除了龐勝義那幫逃戶出身的叔伯,鐵膽那邊根本沒有能幫她操持婚事的婦人。
阿瑜所說『姐姐想的比我周到』,便是指此刻擺滿桌面的頭面,居中最顯眼、最華貴的那一部分,便是貓兒給鐵膽備的嫁妝。
此時故意擺在外頭,便是婚禮前的『鋪陳』流程,用以彰顯鐵膽娘家實力不俗,以免被別人小看。
也正是有了貓兒和蔡嫿先後送來昂貴珠玉,府內各房夫人馬上進行了跟進。
半個時辰前,嘉柔也親自來了一趟,送來了自己的禮物。
鐵膽從不是一個善於與人交道的人,見阿瑜也送了厚禮,不由小聲道:「謝謝過陳夫人。」
鐵膽和王府女眷中最熟悉的便是蔡嫿,兩人在一起時,鐵膽可以很自然的喊出蔡姐姐;其次熟悉的便是玉儂,鐵膽會直呼其名。
『陳夫人』聽起來確實有點生分,阿瑜也不往心裡去,只是將自己帶來的匣子打開後,放在了桌面上。
並且連擺放的位置都很講究,絕不會擋住貓兒送來的首飾。
親自做完這些,阿瑜轉頭對兒子道:「念哥兒,進屋後還沒見禮呢吧?」
有了娘的提醒,念兒笨拙的一拱手、撅著屁股道:「念兒,見過姑姑。」
因鐵膽久在家中,孩子們都以姑姑相稱,可這回,阿瑜卻笑著糾正道:「往後,要喚姨娘,不可再叫姑姑了。」
這話,似乎也有提醒鐵膽以後要改口的意思.鐵膽年歲只比蔡嫿小,卻比阿瑜、嘉柔要大上兩三歲。
日後,她們之間是按進門早晚稱呼姐妹,還是按年歲稱呼,尚未有定論哩。
只可惜,以鐵膽單純的心思,根本沒聽出阿瑜話里的深意。
正此時,忽聽院外一陣粗豪女聲議論說笑之聲由遠及近。
不多時,便見白露帶著一群丫鬟,抱著紅綢、盥盆、燭台,以及繡著鴛鴦戲水的嶄新錦被走上樓來。
她們身後,卻跟了一群個個粗壯的大嗓門婦人,仔細一瞧,打頭的正是楊大嬸、姚大嬸以及龐勝義家的婆娘,後邊是吳奎家的吳嫂嫂、大郎婦人聶氏、彭二嫂、翠鳶等等桐山老兄弟的妻子。
率先進門的白露見阿瑜在此,不由道:「夫人原來在此處呀,方才陳大人同陳夫人到府,王妃讓人去請夫人前去敘話,卻沒找見夫人」
聽聞爹爹和娘親來了,阿瑜便朝鐵膽柔和一笑,只道:「我去見見家人,你這裡若缺了甚,只管喚人去我那裡取,往後便是一家人了,莫客氣。」
說罷,阿瑜帶著念兒走了出去,恰逢楊大嬸一眾婦人剛剛上樓。
雙方在狹長走廊相遇,楊大勝等人似是沒想到會在此遇見阿瑜,不由齊齊一怔。
阿瑜卻大方的很,微一屈膝,率先道:「阿瑜見過諸位嬸嬸、嫂嫂。」
對面這才七嘴八舌回道:「見過夫人.」
待阿瑜帶著兒子下了樓,一眾婦人的目光在念兒背影停留許久,才進了屋內。
甫一見面,龐大嬸、楊大嬸等長輩便拉了鐵膽的手,自從沈大伯戰死,鐵膽便一直跟隨陳初南征北伐,這也是雙方近兩年多來為數不多的見面機會。
那龐大嬸一見鐵膽,不由動了情,捧著後者的臉蛋,哽道:「好,好,若沈大哥能見鐵膽出嫁,一定歡喜的緊.」
一提這個,楊大嬸、姚大嬸等人也跟著掉了淚,惹的鐵膽也紅了眼睛。
一旁的白露見狀,唯恐傷感氣氛繼續蔓延,連忙支使丫鬟將大床上的舊床幔換成了紅紗床幔,又將嶄新被褥鋪了上去。
特意打斷幾位垂淚長者,「幾位嬸嬸瞧一瞧,這屋內布置的可還妥帖,這幾床錦被,都是王妃讓人新做的」
幾人果然被迅速吸引了注意力,紛紛上前摸了摸被面,一片誇讚。
「還是王妃想的周到,甚都準備好了。」
龐大嬸望著桌面上擺滿了的頭面,頗為欣慰。
楊大嬸擦了淚,也笑道:「那可不是,初哥兒和貓兒也算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孩子,貓兒的性子善的很,龐家的,你且將心放進肚子裡吧,鐵膽進了門,有貓兒撐腰,絕對不會有人欺她!」
雖楊大叔、龐勝義都和沈大伯有過命交情,但細論起來,龐勝義無疑和沈大伯更親近。
楊大嬸這麼說,自是為了讓龐大嬸這些沈大伯的老部下們放心。
「那便好,那便好,王妃的善名,天下皆知,我們鐵膽從小長在山上,性子耿直,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有王妃在,終歸也有人慢慢教她」
龐大嬸說著說著,又拉了鐵膽的手。
確實,龐大嬸作為過來人,自是明白,當年在山上時,他們可以快意恩仇。
可進了深宅大院,那些打打殺殺的本事就沒了一點用處,她又不是不知道當年楊家後宅差點出了多大事
後宅的女子,歹毒起來可是一點不輸男人。
而王府後宅的確複雜,王妃、蔡嫿皆出桐山便不說了,可那陳夫人出身名門,娘家勢大。
那嘉柔.就更不提了,能在近乎滅國的情形下,迅速攀上了唯一能保全她的陳初,不但得了體面富貴,還保護了一眾幼妹。
僅僅這麼一想,便知不簡單。
龐大嬸自是擔憂單純如紙的鐵膽,一旁的白露極為聰慧敏銳,聽出了龐大嬸隱隱的擔憂,不由笑道:「嬸嬸且放寬心吧,王妃和蔡夫人待沈娘子早如姐妹一般,就如這次,年關將至,王妃卻如此著急趕在新年前迎沈娘子入門也是一番苦心好意。」
白露在王府內,身份極為特殊。
她入府最早,多年來一直是貓兒的左膀右臂,前年,又主動嫁到了白家,在孤幼局領養了一名孤兒為老白延續香火。
也就說,她如今既無娘家,也無夫家羈絆,大概會一輩子留在貓兒身旁了。
所以,也就她,能說、敢說出如今大有深意的話。
可龐大嬸卻沒聽懂就連鐵膽自己也沒明白。
倒是楊大郎的媳婦兒聶氏,不由自主和翠鳶對視了一眼,低聲開口道:「如今滿城都在傳,洛陽挖出了傳國玉璽,王妃確是一片苦心呀!」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多數人都明白了是怎回事,可姚大嬸卻迷茫道:「那傳國玉璽到底是甚玩意兒?這幾日許多人找上俺那口子打聽,到底是不是真的。再說了,玉璽和鐵膽又有甚關係?」
「.」
有些事,私下明白是一回事,當眾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大夥也不好直接說透,已懷了第三胎的翠鳶,無奈之下,只得湊到婆婆耳旁低聲解釋道:「母親,王妃趁早迎鐵膽進門,待王爺登基後,鐵膽水到渠成位列四妃.若登基後再娶鐵膽,不但流程繁瑣,且為了平衡各方,那妃子指不定被誰搶了去呢」
解釋了這麼一大堆,可姚大嬸只聽見了『登基』,不由驚訝道:「媳婦兒是說,初哥兒要當皇帝了!」
「.」
朝廷大事,歷來都是男人們的事,她們私下隱晦提起,已覺不自在,可姚大嬸這一嗓子,頓時讓人有種心虛的緊張感。
「翠鳶,你腹中這胎兒,如今已有四個多月了吧?你都為長子誕下兩個兒子了,想不想要個女兒?」
一旁的聶氏趕緊岔開了話題。
「家裡那兩個小子,鬧騰的很,這胎若是個女兒,也是極好的。」
翠鳶非常有眼色,馬上接過了話題。
不過,說這話時,翠鳶確有幾分坦然底氣軍將出身的家庭,男孩越多越好,翠鳶嫁過去後,孕氣極好。
能有兩個兒子打底,她自是甚都不怕,便是三胎生個女兒也可坦然接受。
也是因為這份底氣,前年,她才會張羅著幫長子納丁嬌進門只可惜,人家丁娘子破相後,反而志不在此了。
對於丁嬌的選擇,翠鳶不太理解.在她的認知中,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便是尋個有本事的如意郎君。
當年,在採薇閣時,她就這般認為,玉儂後來的經歷,無疑印證了她的想法。
翠鳶不由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陪著玉儂前往妙玉閣尋人那回.
彼時那巧香故意遣人激怒玉儂,想讓後者大鬧一場,偏偏姑娘是慫的,氣沖沖跑到妙玉閣外,卻又不敢進,直把她自己給氣哭了。
可如今呢我家姑娘快要做皇妃了,而當年與她爭風吃醋的巧香等人,如今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翠鳶不由生出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慨,不自覺的看向了玉儂,恰好雙手撐著床沿坐在床上的玉儂也正在看她。
玉儂卻不知翠鳶此時想法,見後者看過來,便朝她傻兮兮的咧嘴一笑。
翠鳶下意識跟著笑了起來,感嘆道:「姑娘好命呢」
可玉儂一聽,卻雙手一撐,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一張凳子坐在了翠鳶身旁,虛心求教道:「翠鳶,你才命好呢。你是怎生了兩個兒子.有甚秘方麼?」
眾人聞言,齊齊笑了出來。
看來,一派爛漫的玉儂,也有個生兒子的夢想呀。
半天沒說話,一直在消化『初哥兒要當皇帝了』這則消息的姚大嬸,聽聞兩人對話,不由一拍大腿道:「玉儂確實該使使勁啦」
說到此處,姚大嬸頗為遺憾道:「你看看,貓兒、蔡三娘,還有你玉儂,仨人才生了一個兒子,這可不成!那陳娘子,說話辦事文縐縐、扭捏捏,一看就和咱們不一路人,往後那念兒哥也不一定能和咱們親的起來.」
「.」
要麼說姚大嬸性子憨直呢。
這些話在心裡想想就成了,是能說出來的麼?
就算這話樸實,也太過直白了.直白的揭露了淮北系內部本土派和士人派的競爭。
這話傳出去,陳家人會怎想。
你兒子還任著初哥兒的親衛團長呢,若被陳家人誤以為長子也這般想法,人家豈不擔心陳念的安危?
好在,在此處的都是白露這般府內核心人員,以及桐山出身的婦人,不虞談話內容外泄。
翠鳶一臉便秘狀,恨不得當場堵上婆婆的嘴。
倒是玉儂,聽了這話,有點不高興了,「嬸嬸,你可不能這般說,阿瑜是王府家人,念兒也是王爺的親骨肉,他和旁人關係親疏有甚要緊,只要和王爺親,那就行了呀!」
當初,因大齊宰相之爭,玉儂站隊蔡嫿,和阿瑜的關係不如以前那般親密無間了。
可家裡的事是家裡的事,若旁人說家裡人的不是,玉儂是不依的。
王爺護短、蔡嫿也護短,如今玉儂也學了這個本事
玉儂的話也很直接,氣氛稍顯尷尬間,楊大嬸連忙開口打圓場道:「哈哈哈,姚家的,你就莫操閒心了,鐵膽細腰大屁股,日後絕對是個好生養的,這王府里,往後還不知會有多少帶把的小子呢。」
「哈哈哈」
「哈哈.」
好笑不好笑大家也都跟著笑了起來,以遮掩方才尷尬。
只有被誇贊了大屁股、好生養的鐵膽,又懵又羞。
午時三刻,貓兒身邊的丫鬟來請大家移步入席。
眾人離開香洲園,前往飯廳。
鐵膽故意拉著玉儂走在人群最後方,直到距離前方人群幾十步遠,鐵膽才小聲道:「玉儂,方才有些話,我沒完全聽懂呢。」
玉儂卻大咧咧道:「聽不懂便聽不懂唄,你還沒見阿瑜和蔡姐姐、嘉柔她們三個在一起時,有時她仨說話,明明每個字我都懂,但連在一塊卻完全聽不明白,我坐在旁邊跟個傻子似得」
「.」
鐵膽不由更加擔心,擔心正式過府後,會因為不善交流,造成什麼誤會。
玉儂似乎看出了鐵膽的心事,卻道:「我笨,你比我還笨,我教你三招,保你在府里橫著走!」
橫著走?
鐵膽十分懷疑的看了看玉儂.暗道:你可離橫著走差遠了呀,嫿姐姐動不動便擰你的耳朵、王妃還罰你在祠堂跪過,你一個小受氣包啥時候也有臉說『橫著走』了?
卻見玉儂自得揉了揉被寒風吹紅的小鼻頭,臭屁道:「記好了呀!第一,不管對錯,遇事了咱一家要團結對外,不能幫外人說咱自家人!第二,若家裡意見不一時,便跟著姐姐、蔡姐姐走,有她倆罩著,一切問題都是小問題!第三,若是姐姐和蔡姐姐意見不同,那便裝傻充愣,或者裝病不出門,咱們可不參與.」
鐵膽本以為玉儂要教她甚高深道理,可聽來聽去,玉儂所表達的,無非就是『抱粗腿』唄!
「若王妃和嫿姐姐不合,她倆找你評理,你總有躲不過去的時候吧?」
正在努力了解王府生態的鐵膽追問道。
「那就只有用最好一招了!」
「你說呀」
「找公子呀!家裡誰有王爺的大腿粗,咯咯咯.」
「.」
這都什麼狗屁招數,鐵膽一再大失所望,不由道:「他常年征戰,總有不在家的時候,那時你怎辦?」
人家玉儂本來只是想在鐵膽面前裝裝老資格,她哪有真的在府里『橫著走』的本事啊!
此時被鐵膽一再追問,玉儂終於詞窮,不由微惱道:「那就由著受罰唄!你是耳朵長得不夠結實,怕擰?還是膝蓋長得不夠硬,怕跪?我就不信,蔡姐姐能給我的耳朵擰下來、姐姐能讓我跪死在祠堂里!」
鐵膽望著玉儂漲紅的鵝蛋臉,委屈的低了頭,唯唯諾諾道:「說便說,你怎惱了呀」
「誰說我惱了!我沒惱!」
「還說沒惱呢,你臉都惱紅了.」
「我這是凍的!」
「玉儂.你別急了呀,我都不曉得哪裡又說錯話了.」
「那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便不急了。」
「可我比你大呀。」
「不是這麼論的,誰先進門,誰就是姐姐!」
「那你比蔡姐姐還先進門,你怎整日喊她姐姐呢?」
「.」
「咦,玉儂你怎又惱了」
公子都說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人家玉儂想當回姐姐,咋這般難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