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大好河山

  第155章 大好河山

  時間回推兩日。

  八月二十五。

  蔡州廂軍神銳軍進駐界碑店、截斷東西官道。

  這樣的大事,自然瞞不住,再結合二十一日鄭丁在衙前街叫囂『踏平桐山、叫爾等雞犬不留』的恐嚇,百姓心中登時升起一股可怕念頭——兵亂!

  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歷來,成建制的軍隊一旦失去控制,對地方造成的破壞便是毀滅性的。

  當天,桐山百姓經過短暫愕然之後便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

  隨即,縣內亂了起來。

  大批大批桐山西部臨近朗山縣的百姓推著獨輪車,拉上被褥灶具、攜妻帶子往北逃去。

  桐山南是淮水天塹,西是莽莽桐柏山,東側則駐紮了虎視眈眈的蔡州廂軍。

  只有北上逃去唐州府似乎是唯一生路。

  午時。

  鷺留圩北五里老爺廟村。

  范廣漢把老娘放在獨輪車一側,又緊了緊繩子綁好另一側的鋪蓋卷。

  勾頭往屋內焦急的喊了一聲,「娘子!你還磨蹭個甚,快些!」

  屋內渾家余氏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吃力的拖出一條曲轅犁,「當家的,這犁也帶上吧!這可是咱成婚時我家娘舅給我打的嫁妝.」

  范廣漢不由跺腳急道:「都甚時候了!咱們是去逃難!快丟下」

  眼瞅丈夫發火,余氏心疼的鬆了手,又摸索著從腰間摸出幾張貨票,遲疑道:「那咱總得把這鷺留圩的貨票換回銅錢吧,不然離了桐山,誰還認這紙片片啊.」

  「現下到處慌亂!誰有空給你換回銅錢!當初賣糧時,我便說收銅錢,你偏要那貨票!」

  「我不是覺著貨票能買些稀罕物件麼」

  余氏小聲反駁了一句。

  這幾個月來,范廣漢在十字坡市場做力夫,余氏在市場外支了個小攤賣麻花。

  夫妻二人很是攢了一筆以前從沒有見過的大錢。

  余氏見那貨票輕巧,且鷺留圩有些產出只能用貨票購買,便把掙來的錢、賣糧的錢都換成了貨票。

  不想,此刻卻

  見妻子還在躊躇,范廣漢急道:「伱走不走!你不走我便和娘走了!」

  「走走走」

  一家四口急匆匆出了院子,村內已是亂做一團。

  呼兒喚女的、套牲口車的、往車上搬物件的,更有一支支以家庭組成的小隊一路綿延向村口方向。

  「娘,坐好了。」范廣漢囑咐一聲,推著車子趕上了鄉親們的逃難隊伍。

  「兒啊,娘不想走,娘想死在咱這院子裡」老娘低低回了一聲。

  范廣漢只當沒聽見。

  片刻後,行至村外,范廣漢終於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生於斯長於斯的小村莊。

  似乎是不約而同的默契,眾村民接二連三頓住了腳步,繼而保持了相同的姿勢,回頭眺望。

  剛才還吵嚷不斷地逃難隊伍,漸漸安靜下來.只偶爾傳出兩聲壓抑啜泣。

  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日難。

  自古以來,這逃難能逃出個甚樣好日子麼?

  其實,直到現下范廣漢還是懵的,他只是源於對危險的敏感直覺選擇了跟隨大流逃亡。

  但蔡州廂軍為甚屯兵縣界、為何做出一副攻擊姿態,他完全不知道。

  直到踏上往北的官道,匯合了附近其他村的村民,范廣漢才聽人說起,是那蔡州都統制眼饞桐山百姓近來掙到了錢,才想要發兵劫掠.

  「肏恁娘!」

  聽到是這個原因,范廣漢沒忍住罵了娘。

  這些狗官就見不得俺們過上一點好日子麼!

  儘管心中憤恨,但出於對『官』的習慣性畏懼,還是讓他隨著隊伍埋頭往北。

  從老爺廟村到北邊縣界,有三十多里。

  此次桐山縣衙反應極快,得知眾多百姓往北逃難,當即組織了一批公人、簽軍、志願者沿途維持秩序,以防發生踩踏、歹人趁亂偷搶財物。

  每隔十里設有一間『水房』,以免鄉親口渴。

  見縣衙不但不阻止大家外逃,竟還如此貼心,讓不少人心中生出一絲不自在,大概類似於愧疚。

  經過縣城外時,范廣漢看見鷺留圩東家、縣裡都頭陳初帶著幾名精壯漢子和一老者,騎馬疾馳向城南殺虎崗。

  一身凜冽,臉色凝重。

  往北再行十餘里,已近桐山北側縣界,連綿數里的逃難隊伍竟在前方發生了擁堵。

  范廣漢推著車,余氏抱緊兒子,好不容易擠到了人群前方。

  看到無數鄉親把一間臨時搭建的茅草水房圍的水泄不通。

  不待范廣漢問清此處為何聚了這麼多人,卻見一名身形嬌小的女子站到了椅子上。

  「噫!這不是陳都頭的大娘子麼?」和貓兒有過幾面之緣的余氏驚異道。

  她話音方落,只聽踩在椅子上的貓兒雙手籠在嘴巴上大聲道:「各位鄉親,大家排好隊,這樣才能快一些!既然我鷺留圩在此設了兌換點,便能把大家手裡的貨票都換成銅錢.」

  范廣漢驚喜地和余氏對視一眼。

  還有這般好事?

  咱沒去鷺留圩把貨票換回來,人家竟主動等在縣界旁.

  有了貓兒的話,下方百姓安靜了一瞬,某位頭髮花白的耆老主動上前,拱了拱手,嘆道:「謝陳大娘子體諒」

  「老伯」貓兒一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便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努力大著聲音道:「老伯,何需說此客氣話。外縣不認咱這貨票,不幫鄉親們換回來,鄉親們去了外鄉如何衣食」

  那耆老又嘆了口氣,問道:「敢問大娘子,陳都頭不走麼?」

  貓兒接過玉儂遞來的水,小抿一口潤了潤嗓子,道:「我家官人身為本縣公人,有守土之責。他不走!」

  人群再次安靜片刻,卻聽一婦人問道:「那大娘子呢?」

  貓兒往縣城方向望了一眼,抿嘴淺笑,「我家官人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白髮耆老聞言,悄悄拭了拭眼角,道:「大娘子,若有法子誰又願拋家舍業流落他鄉啊,老漢已垂垂老矣,老漢若年輕上二十歲,定然留下和那蔡州廂軍幹上一干!」

  貓兒聞言,環視下方烏泱泱的人群,忽而提了一口中氣,用最大的聲音道:「我家官人說,桐山是他的桐山,也是我的桐山,還是大家的桐山。

  此次桐山一難,我家官人已作了成仁之念.若我夫妻二人血灑鄉梓,便不說其他。

  若得幸擊退亂軍,好使諸位回歸家園。

  鄉親們,今日暫別,還請珍重萬千.」

  貓兒說罷,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親手倒了一碗水,雙手端到白髮耆老面前,道:「老伯,經此一別,不知能否再還鄉關,老伯再喝一碗咱桐山的水吧.」

  耆老哆嗦著手剛接了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有他這一下,人群中頓時嗚咽一片.

  范廣漢用衣袖擦了擦淚水,忽而轉身一把抱住了余氏,在後者耳旁道:「娘子,待會我把你送過縣界找個落腳處,老娘和兒子全賴你照看了.」

  「當家的!你要去哪兒!」余氏吃了一驚。

  「我回來!回來和陳都頭他們一起守咱桐山!」

  「啊?當家的為何啊!」

  「都頭說的對,桐山是他的,桐山也是咱們的!咱們的老宅,咱們的三畝桑園,我力夫的活計,你炸麻花的小攤!若桐山沒了,咱們這些就都沒了!眼瞅過上了好日子,不能使外人壞了她!」

  「可是當家的,你一個人又能使上甚力氣?」

  「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若今日桐山危難我逃了,待桐山再過上好光景,咱還有甚臉面回來!」

  「.」余氏望著丈夫,成婚數年,她從未在自己男人臉上看見過像此時這般的堅毅模樣,不由心底一熱,改了主意,「當家的!既如此,我也不逃了!我去縣裡表妹家暫住,你只管跟著都頭守好咱家,我在城裡照顧娘和兒子!」

  「好!」

  酉時。

  桐山通往唐州的官道上出現了奇怪一幕。

  儘管仍有大量攜家帶口的百姓往北綿延,卻也有一群一群人往南回返。

  有些人帶著妻兒,有些則是成群結隊的青壯

  但有好事者問一句,「兄弟,你們怎麼回來了?」

  南返百姓中,就會有人自豪且堅定的回道:「桐山是你的,桐山也是我的!老子不逃了,跟都頭守護家園!」

  縣界水房內。

  作為志願者在此幫忙的陳英俊和徐志遠、西門沖等人互相對視一眼,皆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角淚花。

  徐志遠望著貓兒單薄、忙碌的背影,小聲道:「就連校長娘子都作了成仁準備,咱們也需做點甚,不然枉為男兒!」

  「做點什麼?」滿腔沸騰熱血的陳英俊正覺無處發泄,忙問道。

  「這樣,咱們」徐志遠聲音小了下來。

  站在一旁,穿了男子衣裳的陳瑾瑜忙支耳細聽。

  水房前,逐漸秩序井然。

  聲音已嘶啞了的貓兒看了眼天色,想要趕去城裡一趟。

  不過此時官道擁擠,來時那輛馬車肯定用不上了。

  若想趕時間只能騎馬,但貓兒不會騎馬.水房內會騎馬的也儘是些男子,又不能和他們共乘一騎。

  除非貓兒下意識看向了坐在角落裡的蔡嫿,蔡嫿也正在用探究、玩味的笑容望著她。

  此刻時間珍貴,貓兒不做猶豫,徑直上前一禮,「蔡三娘子,能否騎馬帶我回城一趟。」

  「好。」

  貓兒本以為蔡嫿會藉此刁難一番,比如再提出『喊聲姐姐就帶你』之類的。

  卻沒想到蔡嫿竟答應了如此利落。

  片刻後,兩人騎著小黑一路往南。

  「你又回城作甚?」路上,蔡嫿終於問了一句。

  坐在前面的貓兒迎著習習秋風,以優雅姿態把少許吹亂散發掖回耳後,這才用啞啞的聲音道:「我想找上西門夫人、婉兒姐姐組織城內婦人做一批鞋子,送給咱們桐山軍士穿.」

  「.」

  蔡嫿雙手持韁,環著貓兒的盈盈纖腰,忽然湊到後者耳旁膩聲道:「小野貓,倒是我以前小瞧你了。今日我才發現,你還真的能裝出一副中正大氣的賢惠模樣。」

  誇人就誇人,還非要用個『裝』字,直接讓褒義變成了貶義。

  有些疲憊的貓兒沒搭理蔡嫿。

  蔡嫿嘻嘻一笑,往前傾了傾身子緊貼貓兒纖薄後背。

  馬兒顛簸,貓兒清晰的感受到了,貓兒輕蹙秀眉,不滿的斥了一聲,「都甚時候了,你能不能正經些!」

  「嗤~」蔡嫿不屑一笑,「你夜裡和小狗歡好時也這般假正經麼?哦,對了,陳大娘子是個悶騷的」

  這次,貓兒也不氣惱了,只是.突然抬起手肘往後搗了一下。

  正中蔡嫿肋下

  「嘶~」

  蔡嫿疼的抽了口氣。

  殺虎崗北側小嶺上,陳初駐馬,以手中馬鞭指著嶺下山坳道:「黃師傅,此處怎樣?」

  黃恢宏認真看了一陣,回道:「東家,此處山坳呈喇叭狀,且兩側有山石,可把藥力發揮到最大.」

  陳初聞言再不言語,默默遠望。

  極目遠眺,遠闊大地寂寥深遠。

  渺目近觀,或驚慌或堅毅的眾生相。

  夕陽晚風,孤煙長河。

  大好河山,奈何賊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