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些話到了嘴邊,總是欲言又止,最後都被虞太妃壓了下去。
那些話,如果說了會給江晚棠帶來危險,徒生事端,不如不講。
就這樣,兩人聊到了深夜。
在江晚棠離開之時,虞太妃看著那抹熟悉的背影,還是沒忍住喚住了她:「棠兒……」
已走到偏殿門口的江晚棠停下腳步,回眸笑著道:「怎麼了,月姨?」
虞太妃起身走到她面前,握著她的手,眼神濃烈複雜,半晌,才開口道:「棠兒,若是此次離宮,有合適的機會,便不要再回來了……」
她相信以江晚棠的聰慧,出宮後假死或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並非難事。
江晚棠瞳孔緊縮,目光怔怔的看著她。
虞太妃看著她,繼續道:「好孩子,你想做的事,不是都差不多已經做到了嗎?」
「你放心,待你離開後,你的那個修竹丫頭,我會護她安然離宮。」
江晚棠詫然的看著虞太妃,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月姨的意思是,讓我藉機出逃?
虞太妃點了點頭,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的道:「好孩子,外面天高地闊,自由自在,你又何必像我這般,像這無數後宮女子一般,一輩子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宮牆之內,經歷那些無休止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最後,夫不是夫,子不像子。」
江晚棠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一時是忪怔。
虞太妃又道:「棠兒,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亦知你還沒有對姬無淵動心。」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入宮時間尚短,此刻沒有多大的欲望和貪念。」
「也正是因此,你才能在這後宮中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但是有句話叫做『年少情深』,顧名思義,年少才情深。」
「年少的感情或多或少還夾雜著幾分真心,姬無淵此刻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遇上喜歡的女子,難免寵愛的幾分上頭。」
「當年的先帝也如他這般……」說到這,虞太妃頓了頓,目光幾分幽深和說不出的晦暗:「但當新鮮感和上頭的衝動褪去,他便只是一位帝王,權衡利弊,冷血涼薄。」
「帝王的情愛,來得快,去的也快,嬌花開四季,季季花不同……」
「而咱們後宮的女子卻是不同,上了心,便入了心,入了心便認定那一人,直到最後傷身又傷心。」
「我自十歲時入宮,歷經三代妃嬪,見過太多太多受寵後,便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嬪妃,因著一時之寵便真覺得自己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任性妄為,向帝王索取真情,最後登高跌重,死無葬身之地。」
「從前,我只笑她們傻,可後來經歷我才知道,不是她們傻,而是帝王的情愛太令人上頭,總是讓你有種自己是特殊的,與眾不同的那個,會讓你產生一種你在他心裡是唯一的錯覺。」
說著,虞太妃的嘴角露出一抹類似自嘲的苦澀笑意:「可到頭來,全是假的。」
「甚至是可能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引你入心,權衡利弊的騙局。」
「縱是再清醒的女子,陷入情愛後,又有哪個不瘋魔的。」
江晚棠看著虞太妃的黯然神傷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湧起心疼。
她深刻的感受到,哪怕這麼多年過去,已是遍體鱗傷的虞太妃,仍舊沒有釋懷。
她沒有出聲打斷,靜靜的站著聽她講,滿心觸動,動容。
虞太妃苦笑了一聲,道:「從前,我笑她們傻,如今,卻笑自己。」
「我貪心尚且如此,戚賤人貪權也好不到哪去。」
「身在後宮,榮華富貴,權勢地位,帝王寵愛,無一不助長後宮女人們的貪性和野心,日積月累,不斷放大,為此一群女人斗得你死我活,面目全非。」
「最後或是紅顏薄命,或是病體殘身,好點的也是孤獨終老,了卻殘生。」
「現在想想,真是不值得,都沒有看過外面的天地……」
江晚棠回去的路上,人還是恍惚的,手中的宮燈掉落在地上,也不撿。
就這樣獨自行走在夜幕之下,漆黑一片的後宮之中。
江晚棠的腦海中不斷回想著虞太妃最後的那幾句話。
她說:「皇宮就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後宮的女子都是帝王圈養的籠中雀。」
「棠兒,離開吧,不要再回來了。」
「你還年輕,這裡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江晚棠靜靜站在黑夜下,神色有些黯然怔忪,眼中仿佛是有著什麼迷茫複雜的情緒閃爍著。
離開嗎?
她不知道……
她確實是可以在宮外假死逃脫,這樣姬無淵以為她死了,或許還會愧疚,亦不會去為難她的兄長。
她想,她若是離開了,月姨豈不是就更孤單可憐了,她還要為月姨養老送終的。
況且,她還有未完成的事。
人有時候可以自私,但有時候又不能那麼自私。
江晚棠望著高聳而又冰冷的後宮宮牆,唇角流露出幾分苦澀笑意來。
一道宮牆,圈住了多少鮮活少女的後半生。
可笑的是,宮牆外的女子想擠進來,宮牆內的又想出去。
這般想著,江晚棠笑了笑,便繼續抬步往長樂宮走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虞太妃在她離開後,驀地彎身「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身子搖搖欲墜。
宮女聽到動靜忙跑進來,將她扶到了床榻之上,為她擦拭嘴角殘餘的血跡。
宮女神色慌張,手指都在發顫,虞太妃卻是不在意的笑了笑:「無礙,別怕。」
「去替我拿床裘被過來,今夜我就宿在這羅漢榻上。」
那宮女領命去內殿拿了窗裘被蓋在虞太妃的身上,卻見她目光直直的看著窗外那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樹怔怔出神。
當年,她便是隨著文德太后住在這慈寧宮內,住的就是這個偏殿。
直到後來她及笄,入了後宮,而太后娘娘不久後也移居到了行宮。
這麼多年過去,慈寧宮早已修葺了無數遍,所有東西都煥然一新,唯獨這棵梧桐樹還在。
因為這棵樹,是當年先帝親手所種。
虞太妃望著那熟悉的梧桐樹,嘴裡喃喃出聲:「鳳凰于飛,梧桐是依……」
「植梧桐於庭前,引得鳳駕歸……」
念著念著,嘴角溢出一抹苦澀的笑意:「原來一切在最初時,便有跡可循。」
「是我會錯了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