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話

  蒼霽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日後淨霖便向頤寧辭行,決意往南,不肯輕易放棄南線。

  頤寧面容清癯,他原是東邊的守將,眼下調來西邊解燃眉之急。此人地位超然,不居於君父八子之下,並且直屬於九天君。他手握彈劾監管之權,九天門中無人不怕。

  頤寧聽了淨霖的辭行,只飲茶不語。待半晌之後,才說:「南線唯剩十三城,其中玄陽城鎮壓著大妖殊冉,你若執意往南,須在血海潮覆玄陽城前將其誅殺。否則封印一破,他必重出人世,禍害一方。」

  淨霖說:「四城一線,設牆阻礙,又有九天門鎮守,還能再擋數年。」

  頤寧卻稍稍搖頭,他說:「即便能擋幾年,也不能解決根本。血海從四方灌涌而來,如不能儘快找到驅退血海的法子,中渡遲早淪於邪魔之手。」

  「東邊已危急至此?」

  「若不是情勢危急,君上何必將鳳凰急調而去?如今內存飢患,外臨血海,不論傾力向哪裡,都會顧此失彼。」頤寧說道。

  兩人一齊陷入沉默,他們從前關係不佳,無非是頤寧見不得淨霖的孤高。然而如今中渡正值危急存亡之秋,頤寧連日輾轉難眠,滿腔熱忱已涼了一半,思來想去,竟只能對淨霖吐露一二。

  「君上聖心難測。近來越發捉摸不透,我所呈的抗南之策皆被駁回。門中子弟如今良莠不齊,赤膽忠心之輩皆被派遣守線,死了大半。我於西盡頭回撤之時,所經荒城中隨處可見為保百姓而以身殉職的弟子。」頤寧說到此處,忽然站起身,急躁地徘徊幾步,說,「到底是為何?莫非是要棄卒保帥,將門中主力留於中地,到時與血海背水一戰?」

  淨霖見窗覆白霜,方覺出些許寒意。他說:「入海必死,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

  頤寧窗下一池殘荷敗落,含霜頹態,他舉目而望,悲涼蕭瑟之感油然而生。只是他到底不能與淨霖把話說得太過,便徒勞地合了窗,說:「你此行珍重。」

  淨霖會意,轉身去了。

  霜露沾衣,蒼霽小病初愈,悶著濕袍渾身不舒坦。他已經連日不曾入水現過形,故而此刻蹲在木樁之上,尋著螞蟻撒氣。螞蟻倒罷了,只是他小指間還繞著一線,牽著一隻石頭小人,正悶頭蹲在他對面戳螞蟻。

  兩隻戳得螞蟻巢塌城崩,四下散開。石頭草冠濕潤,滿手的泥無處擦拭,只能抬頭呆呆地請示蒼霽。

  蒼霽搭著手,晃了晃小指。石頭便跳過螞蟻,爬上蒼霽的木樁。蒼霽摸了遍胸口,沒捨得用淨霖的那條,而是拽出條不知壓了多久的絲帕,也不知是誰給的,顯得皺巴巴,上邊還繡著雙蝶穿花。他用這帕子給石頭擦了手,見石頭不住地扶草冠,索性把帕子折了幾折,繞著石頭的小腦袋,壓著草冠系了個結。石頭戴著帕巾,跟個小賊似的。

  蒼霽沒忍住,放聲嘲笑。石頭晃著頭,見草冠確實不掉了,也不惱,反而挺喜歡。

  蒼霽抬首見淨霖牽馬而立,便起身跳下木樁,說:「這便動身了嗎?」

  淨霖將一匹馬給了他,說:「此刻疾策,傍晚時還能趕到青浦城。」說罷又瞥石頭一眼,「精怪愛惹事,丟了吧。」

  「何必與小孩子見識?」蒼霽上馬,將石頭塞進胸口,只露出腦袋。他說,「我盯著它,必不叫它胡鬧。」

  淨霖皺著眉與石頭對視,片刻後翻身上馬,似是對石頭很不耐煩。

  「你怎麼招惹他了?」蒼霽笑,對著石頭吹了吹,「抓穩了,我帶你玩兒。」

  青浦城與玄陽城相距不遠,但其間有三山阻攔,繞過去且須費些時候。淨霖本沿馬道而行,誰知夜間暴雨,竟然衝垮了道路,阻礙了一日。次日大雨不停,他們只得從山中翻越,直接去往玄陽城。

  山路蜿蜒,兩人冒雨而行,迤邐向前。山間濕滑難行,這馬到底不能生翼飛天,他們便只能下馬暫尋個避雨處。

  淨霖衣衫隨時可干,蒼霽卻不能。他於山洞中拾柴打火,索性背著淨霖褪掉了衣衫,赤膊晾著衣物。淨霖與他臨火而坐,蒼霽半身健碩,竟然比淨霖結實數倍,平日衣衫一遮,他又有意隱藏,故而不曾顯露山水,如今赤坦坦地露出來,很是矚目。

  火上烘著乾糧,蒼霽照應著火,說:「前幾日見那東君,手持摺扇,不著利器。不知他修的是什麼?」

  「原先是修羅道。」淨霖手指被火烘得溫熱,他說,「東君原身為血海邪魔,還是兇悍『惡相』。他以紅眼攝心泯神,憑藉惡意殺佛食人。後來真佛垂坐南禪蓮池邊,頌以梵音七七四十九天,講得口乾舌燥,方使東君幡然悔悟,從此放下屠刀,由惡相之中悟得慈心,喚春蘇靈便是他如今的道。」

  「原來如此。」蒼霽似是笑了笑,又問,「黎嶸又是什麼道?」

  「修羅道。」淨霖翻著手,說,「黎嶸本性醇厚,沉穩不迫,是修羅道的不二人選。因他斬妖除魔,身處殺欲與好強雙念之下,仍然能固守本性。」

  「我倒知道你。」蒼霽說,「除魔劍道。」

  淨霖眼眸微垂,雙手在火光間略染陰影,他頓了許久,才說:「我本相為劍,生來便為除魔。」

  他神色寡淡,並不雀躍,也不低落。

  蒼霽聽得洞外大雨傾盆,將淨霖的神色盡收眼底。他掰開烘得滾燙的餡餅,遞給淨霖一半,說:「你常年在外,不聞江湖事,故而不曉得。天下修道者無數,最傳奇的莫過於你。似我這等沒有天賦,不求上進的人,也對你的事跡耳熟能詳。」

  淨霖說:「耳聽為虛,那皆不是我。」

  蒼霽幾口吃盡餡餅,說:「確實不像,但也有相似之處。這般吧,我早已將我的身世告知與你,不如眼下就由我再來說說我知道的你。如有不對之處,你便告訴我。這樣一來,我知道的,就是真正的你了。」

  淨霖咬著餅,點了點頭。

  蒼霽拭著手,撐著膝說:「聽聞你十三歲拜於九天君座下,跪叩時天地間群松浪起,你便在那剎那間成就本相。過去是哪裡人?山裡的小妖怪麼。」

  「不是妖怪。」淨霖攤開手掌給他瞧,「不記得是哪裡人,只是我一直流浪於中渡,無父無母。八歲時與狗爭食,誤入了南禪古寺,一步跌入蓮池間,由禪師所救。十三歲時真佛撣我凡袍塵土,為我指路向北。我便沿著北一路走,最終上山到了九天門,遇見父親。」

  蒼霽捏住淨霖的指尖,將他掌心拉到眼前,見其中隱約一朵蓮花紋,若不是他給自己看,平日必覺察不到。蒼霽端詳片刻,突然翻掌握住,笑道:「掌心生蓮,原來淨霖曾經是個小和尚!遇見九天君以後呢?聽聞你們兄弟分劃成派,相鬥激烈,很不成體統。只是我們淨霖這般呆,倒不像那樣的人。」

  淨霖見蒼霽光明正大,反而不好意思收回手,只是覺得掌心相觸的地方滾燙一片。他說:「兄弟性格各異,難免如此。」

  「我欲與你坦誠相待。」蒼霽攥著他的手,正經說,「何必再用這種話搪塞我?」

  淨霖說:「不曾搪塞哥哥。」

  蒼霽說:「他們叫你受過委屈嗎?」

  淨霖垂眸微眨,反問道:「什麼叫做『委屈』呢?父親傳我倫理與正道,許多事情,不傷及性命,便不能算是委屈。」

  蒼霽一哂,只說:「九天君待你有養育之恩,只是他挑兒子的眼光時好時壞,與他這個人一般無二。」

  「我身入九天門,便是世間的一把劍。」淨霖說,「磨劍數年,一切苦難不過歷練而已。父親雖有與我意見相左之時,卻仍待我深恩厚重。」

  「可讓他占了便宜。」蒼霽似是玩笑,「若是早些知道,我便牽了那南邊來的小和尚回家去,從此你我便是好兄弟,哪裡還會缺上這幾年的光陰?」

  淨霖的小指又不自主地縮起來,但不是說了假話,而是他也道不明的感覺。蒼霽覺著他指尖又搔在自己心尖,不由地握得更緊,背上幾乎要出層汗,心道這小子果然是老子的劫數,日日都要惹得自己怦怦亂跳,心都被蹭成了一灘水,恨不能變作繞指柔,巴不得將他抄在懷裡,轉上幾圈,聽他張著口再說些話。

  蒼霽翻過淨霖的手掌,將自己的手掌與其並排,給淨霖看。淨霖定睛一瞧,見自己掌心蓮花紋路浮現而出,顫瓣盈盈,滴答露水。又見蒼霽掌心漣漪應聲一綻,晃出水波,「撲通」躍出一條通體金紅的小錦鯉,甩出星點水珠。錦鯉入水,游隱消失。再看兩人手掌,又恢復如常,只是蒼霽掌心多了條錦鯉印記。

  淨霖舉起蒼霽的手掌,忽然一笑,說:「好生厲害,竟從那日的畫神術中另尋蹊蹺,做成了這等小境。」

  「以後你是蓮池萏,我便也能做條蓮池魚。」蒼霽見他眉間歡喜,這一笑好比冰雪消融,不僅燙得自己心頭一熱,連貪念也化成了無盡欲|海,全部被囚|困於這人的方寸掌心,使得蒼霽幾欲垂首,在這捏|揉著自己心臟的掌心裡烙上一吻。

  淨霖見他停頓,便喚了一聲。

  蒼霽說:「這便是好兄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