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捉迷

  華裳的後足蹬不上窗沿,撲騰著前爪摔了下去。她心知此地有強手,故而拖著尾巴蹦跳,欲甩掉石頭鑽草而逃。可是這石頭人遠比她更快,已經堵了她的逃路。華裳跟它宛如嬉戲一般左撲右滾,就是跑不了。

  華裳惱羞成怒,一身雪白的皮毛在地上滾得灰撲撲。她壓低前身,甩著尾將石頭撲了個翻滾。石頭頂著草冠,磕了個悶頭,趕忙撫穩冠,又被華裳一爪拍在背上,給踩了下去。

  華裳見機「嗖」地撒腿就跑,石頭拍著灰起身,將沾了土的草冠重新戴到頭上,沿著窗縫爬進去,見蒼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它溜下窗,跳過蒼霽的手,將燭台推正。

  蒼霽面容蒼白,唇隱約泛青,像是被妖物攝住了心神。石頭碰了碰他的額心,果然覺察到一股妖邪之氣流轉其中,難怪方才似乎聽得屋裡有人說話。

  石頭思忖片刻,將自己的草冠戴到了蒼霽頭上。

  蒼霽封閉五感,卻頃刻間遭一股清涼靈氣強行推開,腹間靈海險些呼應而嘯,差點露出本相。他趕忙咳幾聲,佯裝不堪受力。那靈氣一滯,化作細雨融進他五臟六腑。

  蒼霽若真是凡人,與淨霖修為差距懸殊,那麼此行並無不妥,反而能替蒼霽護一番內臟,免受妖邪入侵。可是他偏偏就是這天地間最大的妖邪,淨霖的靈氣陡然一入,叫他龍息沸騰,靈海調動,連這「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差點掩不住,胸口龍鱗已自行抵抗而現。淨霖不是別人,他堅修劍道,妖怪邪魔皆怕他的靈氣,因而他的靈氣融入蒼霽的體內,蒼霽不僅手腳冰涼,連角都要頂出來了。

  石頭見他邪氣已除,方才放心而去,盤坐在門外,捉了只蛐蛐籠在掌心,為他守夜。

  蒼霽待門一合便立刻睜眼,還不能動作,就只能壓著不適,緩緩將淨霖的靈氣抽離內臟,寄於胸口,揉成一團晶瑩靈珠。

  好險!

  蒼霽輕輕吁出一口寒氣,捉摸不定淨霖此舉是不是有試探之意。

  他手撫胸口,感觸得到淨霖這股靈珠。本相蒼龍依著靈珠環繞,長尾拍著珠側,與它在胸口虛境中戲鬧起來。淨霖與蒼霽有過肌膚之親,故而追逐間,氣息漸融,最初的寒涼刺痛一點點融化,變得溫柔遞熱。蒼龍銜珠,騰身入靈海,靈浪頓掀,蒼霽隨即感受到那股純澈的天靈滋養,竟莫名有種相依為命的念頭。

  蒼霽胸口平復,他抬臂,指間還捏著那枚佛珠。

  「這便是劫數嗎。」

  蒼霽默念,吃不准味道。

  翌日,淨霖著實費了力氣才將蒼霽弄上床,見他遲遲不醒,怕是被邪祟攝了神。

  東君叩門,淨霖便出門去,兩人站在不遠處交談。東君哈欠連天,指了指日頭,說:「時候不早,有什麼要緊事趕緊說,我待會兒便走。」

  「父親如何吩咐。」

  「你早已瞭然於心,又何必明知故問?」東君搖扇,用下巴遠遠地點了點頤寧,「你也知道他是為何被調到西途來,眼下四方告急,哪裡都缺人。南邊已經守不住了。」

  「這裡尚有數萬流民無處遷置,若是丟掉了南邊剩餘的土地,中渡便成東西一道。日後縱然九天門再有餘力,也無力回天了。」淨霖情不自禁逼近一步,說,「東邊哀鴻遍野,現今餓死的人遠比葬身血海的更多。」

  東君的扇抵住淨霖的胸口,他陰沉沉地抬眼,說:「正是如此,蒼帝便該讓出北地,容這數萬流民藉以安身。我等為除魔抗海四處奔走,門下為保護尋常百姓身死血海的弟子無數!蒼帝他怎麼就不肯合盟一助?我看過你給父親的信,你道蒼帝有心引四方血海,願一力吞淨——你認得他麼?你可知道,若他當真引去四方血海,那北方高牆崩塌之時,便是中渡陪葬之日!」

  「你自去北地!」淨霖聲音泛冷,「你們何不親眼看看北方。蒼帝在北數年經營,俯瞰而視,那林立的高牆布設章法有度,本就是為疏納血海以保四方所造!」

  「他不過是猖狂無知,願以天下蒼生賭一番罷了。」東君不與他置氣,而是笑似非笑,「何況我問你,九天門全力攜手都不能使得血海潮退,他憑什麼能吞納?他如做不到,便是心懷鬼胎,另有圖謀。」

  「天地間唯此一條龍,吞天納海便是他的強大之處。若是你我肯放下成見,助他一臂之力。」淨霖聲漸平靜,「血海便能早日根除。」

  「弟弟啊。」東君玩世不恭地負手,說,「即便你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當真能憑己力吞掉血海,那麼事成之後怎麼辦?這天下是聽他蒼帝的,還是聽九天君的?若是聽蒼帝的,那九天門這百年以來,為血海葬身的弟子該怎麼算?日後中渡分劃又該如何算?絕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過去我們與北邊群妖水火不容,你的咽泉劍下也有不少人頭。蒼帝此人性格狷狂,眼裡容不得沙子,你心以為他會放過九天門,放過你我,放過父親麼?」

  淨霖不答,而是轉身就走。東君在後看著他,目光複雜,只嘆一聲。

  淨霖走到半途,倏地回首。他胸口起伏,握劍的手緊攥,容色冰涼得嚇人。他對東君說:「四海皆葬,天下將亡,眼看血海吞噬,哥哥們尚在思量百年之後。蒼帝獨力吞海,八方無人響應。無妨,來日他吞血海,我就拔劍相守。」

  「說什麼孩子話。」東君沉默片刻,說,「你如為他拔劍,便是與父親為敵。淨霖,萬人匍匐於門下,父親獨愛你。你便要為了條龍,與父親反目成仇?」

  「我為天道。」淨霖一字一句地說道。

  淨霖攜著寒氣入門,蒼霽伏在枕上半死不活。他見淨霖,不由地咳嗽起來。淨霖抄杯倒水,遞給蒼霽。

  「與人吵架了麼?」蒼霽說,「瞧著面色不好。」

  「無妨。」淨霖神色如常,說,「哥哥如今打算去何方?」

  蒼霽悶咳幾聲,說:「尚無去處。」

  淨霖原本要說什麼,突然抬手碰了蒼霽額間,觸及一片滾燙,又見他咳嗽不斷,便料想是昨夜被狐妖攝了心神所致,於是說:「荒山野嶺易見妖怪,向來喜以美色示人。哥哥你年紀輕輕,還是不要過於耽於其中,壞了身子反倒不妙。況且日積月累,色|欲難除,難免體弱多病。」

  蒼霽正喝的茶一口噴出來,他反駁的話都含在了口中,又都一概咽下去,恨不能扒開衣服讓他摸摸看,什麼「體弱多病」,他分明是健碩有力、雄姿勃發!

  蒼霽擱了杯,「柔弱」地說:「修道之人不敢孟浪,昨夜意覺疲憊,不知怎麼在地上睡了一宿,今晨便起了點熱。」他更加真摯地對淨霖勸道,「我如今受寒染病,怕沒幾日好不了,你若有事,但去無妨。只是你我氣味相投,江湖相逢著實有緣,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見。」

  淨霖對著蒼霽這雙眼,卻無端地眼神飄忽起來。昨夜將蒼霽晾在地上的人正是他,因為石頭□□抬不動,原身也不便夜間來訪,於是由著蒼霽在地上冷橫了一晚。本想著有自己的靈氣護體,必無大礙,誰知還是病了。

  淨霖一邊想著,背在身後的手一邊捏著自己的指尖,口中說:「事倒不急,沿南線巡查血海就成。不如哥哥你與我一道?」

  蒼霽推波助瀾,道:「我病身拖累,這怎好意思呢。」

  淨霖越發慚愧,便說:「不拖累」

  「那便有勞了。」蒼霽握住淨霖的手,用力壓了壓,仿佛將一生重量都要託付給他,「哥哥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淨霖怔怔,含糊地點頭。

  蒼霽牽著他的手躺回床上,攏被時問:「不過有一事我捉摸不透,須得你幫我。」

  淨霖只得沿床坐了,聞言:「嗯?」

  蒼霽眯著眼犯困,說:「這附近有石頭精嗎?」

  淨霖頓時指尖一縮,像是在蒼霽掌心搔了一下。他少見地脫口道:「沒見過!」

  「誒。」蒼霽抬手覆額,喃喃道,「不瞞你,昨夜我見只狐狸爬窗喚我,便覺得腦中一沉,記不得答沒答話。只是我滾地後渾渾噩噩,似乎見得一隻石頭行走自如,頭戴草冠來繞著我。我行走中渡,還沒見過這樣的石頭精。」

  淨霖說:「南邊蓮池未淹之前,梵壇有許多這般的石頭,各個都頭戴草冠,不稀奇的。」

  蒼霽眸盯著他:「不是沒見過嗎?」

  淨霖沉著地說:「掃過幾眼,差點忘了。石頭一點也不好玩,也不珍貴,我素來是不在意的。」

  淨霖一說假話,小拇指便不自主地蜷縮,在蒼霽掌心裡毫不自知地搔來搔去,臉上一派正色冷漠,撓得蒼霽心裡跟貓蹭似的。

  「是嗎。」蒼霽指間微緊,「我倒還挺喜歡,覺得機靈可愛,與淨霖你截然不同呢。」

  淨霖心裡蹦的都是石頭,袖裡還藏了一個,哪顧得著蒼霽有沒有握著他,只想把滿心滿腦的石頭塞回去,說:「見多了便煩膩了,哥哥你多見幾回就不稀奇了。」

  說罷不容蒼霽繼續,將被子掖到他脖子根,說:「你且休息,我去捉它!」

  蒼霽拽著他,說:「我喜歡得很,若是捉住了,便給哥哥吧?」

  淨霖一呆,蒼霽已經鬆開手,欣慰地合目。

  「那我便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