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討命

  京都遭逢雨夜之難,坍塌的屋舍不計其數。朝中漸起天譴輿論,可皇帝依然如故。詔獄之中囚|禁的美人按照天數依次被遞入大內,各地涉及的牙行也行動如常。

  喜言找到荒院時已近黃昏,小狐狸上前叩門。幾聲響後,眼前荒敗晦暗之景如同水波一晃,變成滿園熱鬧。他小心地踮腳,趴在門上。

  「叨擾!」

  喜言入內後偷看阿乙,因阿乙生得貌美,束著發著錦袍也辨不出男女。阿乙驕傲,心知狐妖是欽羨,便恨不得豎起尾毛,在喜言面前張著翅膀好好踱一番。蒼霽打發他出門,他偏不,又從窗鑽進來,定要聽聽他們說什麼。

  喜言不坐,只捧著茶一股腦喝了,對淨霖說:「老闆娘派遣我來,便是給二位公子通個氣,不必再畏著那暉桉,他也不過是來此走一場,方便回去交差。現下看在老闆娘的面子,不會再為難二位。」

  「他那是來得凶。」蒼霽說,「不像是會輕易走的樣子。」

  「原本確實棘手,但出了旁事,即便是暉桉也不能擅自處理。他急著回九天境,遠比捉住兩位更加迫在眉睫。」

  「出了何事?」

  「京中藏著的邪魔吞食了笙樂女神半具身軀,那笙樂女神又非同一般。如果耽擱了稟報,暉桉也難辭其咎。」喜言拱手放回茶杯,說,「老闆娘說,此事告之九天境,只怕兩位也要捲入其中。若是已經尋到了丟失之物,就儘快離去吧。此外能尋回千鈺哥哥,兩位功不可沒,老闆娘願傾力相助,以償恩情。」

  「東西仍在京中,如不能拿回,我們兩人便不能離開。」蒼霽說,「那邪魔畏而奔逃,這麼快便又回來了?」

  「暉桉鷹眸所見。」喜言做大人憂愁狀,「只是他入京後藏得隱蔽,暉桉也再尋不得,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何處。」

  「鷹眸只破人邪,暉桉尋不到魔是意料之中。」淨霖說道。

  阿乙在椅後聽了半晌,突然冒頭,說:「暉桉那眼睛算什麼?我與阿姐的才好,他就是藏在土裡,我也能瞧得出來。」

  蒼霽把他的腦袋摁回去,只說:「與你什麼干係。」

  阿乙頂著腦袋,氣道:「你們淨待在這裡好沒意思!不如帶上我去降魔,五彩鳥尋人最了不得!只是想借小爺的眼尋找邪魔,總要付些報酬。」

  蒼霽思量還真要靠阿乙去找邪魔,便稍鬆了手,問:「你欲求什麼報酬?」

  阿乙正色,說:「幫你們好說,看在阿姐的面兒上,只望日後如受追究,不要干係到我阿姐,儘管推到我這裡來就是了。」

  淨霖看他,說:「操心。」

  「我就這麼一個姐姐,自然要操心了!」阿乙不耐道,「答不答應!」

  「「你先找到邪魔再說。」」蒼霽說道。

  阿乙卻不上當,對蒼霽說:「我知你狡詐!今日若不能得你們兩人的準話,小爺便不去了,你們儘管找別人去!」

  「我答應你。」淨霖說,「如受追究,必不牽連五彩鳥一族。」

  阿乙抱著手示意蒼霽,蒼霽反而慢條斯理地倒了茶,只說:「我聽淨霖的便是了。」

  阿乙覺得這話不大清楚,細想之下又並無不妥,便頷首說:「我入京時便覺得此地有異,似神非神,似魔非魔,古怪得很,原是他吃了笙樂,難怪這般難以尋找。不過我既然應了,就自有辦法,你們二人隨我走就是了。但我們離開了,那筆妖跟病秧子怎麼辦?」

  淨霖合上茶蓋,說:「山人自有妙計。」

  翌日,便見那連日告病休養的「楚綸」重回翰林,精神奕奕,氣色甚佳。楚綸入內遞呈名帖,順利入了院,與人寒暄並無異常,反倒比以往更好打交道。他提著袍跨入室內,待坐在座上,聽著左右高談闊論,袖間卻鼓動幾下。

  蒼霽占據著袖中的大半江山,阿乙敢怒不敢言,五彩鳥垂頭喪氣地縮成一團,擠在角落裡黯然傷神。

  「愁什麼?好好找人,大哥有賞。」蒼霽搭著鳥背,說,「連淨霖的袖都分了你一半。」

  阿乙哼一聲,覺得這聲「大哥」簡直難以啟齒。可他在蒼霽手中吃慣了苦頭,只能咬牙喊道:「多謝大哥,我一點也不愁。」

  蒼霽說:「叫得不情不願。」

  阿乙立刻歪頭做小雞天真狀,磨著牙歡快地說:「大哥!」

  「進來之後感覺如何。」蒼霽問道。

  阿乙說:「邪氣沖天,這邪魔果真藏在王宮之中,只怕還要往裡邊去。」

  淨霖正聽人論道,忽見洞門一閃,入了四五個太監,伴著劉承德進來。他認出這幾個太監皆是那夜扛轎的小妖怪,當下借著楚綸的皮囊,對劉承德遙遙拜了拜。劉承德幾步上階,與人相客套一番,才坐在淨霖身側。太監守立階下,看得出是專程來保護劉承德的。

  對棋子也這般上心,可見陶致能用的人不多。

  「聽聞賢弟前幾日染病在榻,愚兄分外惦記,特托人送去些上好的藥材,不知賢弟用了沒有?按理愚兄本該親自探望,只是這幾日京中瑣事繁多,著實脫不開身。」劉承德說著,細細打量著淨霖,點了點頭,說,「瞧著倒比前些日子更精神了。」

  淨霖被袖中兩人鬧得幾乎聽不清話,便藉此機會一抖袖,對劉承德說:「承蒙大哥掛念,已經大好了。」

  蒼霽心道這人扮起別人時,可絲毫不介懷,連「大哥」都喊得情真意切!

  劉承德嘆了幾嘆,說:「不瞞賢弟,自曦景辭世以後,我便已心灰意冷。如今見得賢弟能好起來,方才覺得不負當日所託。」

  阿乙嘀咕:「這人慈眉善目,還挺講情義。」

  阿乙雖知道樂言篡命一事,卻對左清晝知之甚少,故而不認得劉承德是何人,只當他還惦記著枉死的左清晝。

  蒼霽卻已煩膩,教唆淨霖:「事成之後不可輕饒此人,見他賊眉鼠眼討厭得很,索性給我吃了算了。」

  劉承德哪知到面前的「楚綸」正在聽些什麼,越發入戲:「曦景去前已知難以脫身,特令人秘密到我府上,將那些個『信』交於我手中。賢弟,日後只剩你我兩人,如有進展且須一道做打算,萬不可再擅自行動。」

  淨霖亦嘆一氣,並不接話。

  劉承德見狀,只以為他心中仍有愧疚,便小聲說:「那改命一事皆是渾說,賢弟萬不可當真。曦景淪入此境地,不怪你,要怪就怪這渾水太深,著實要我們幾人皆豁出命去才成。」

  蒼霽見他賣力,不由想到了虛境中見過一面的左清晝。任憑左清晝百般謀算,也料不到他左右皆是心懷鬼胎之人。他興許有一日能覺察疑處,命卻沒能給他這個機會。

  淨霖見劉承德的手已扶上自己的袖,便不漏痕跡地挪開。他巴不得立刻掏出帕來擦乾淨,又見劉承德並無退意,於是說:「大哥說的是。只是我這一病許多日,不知眼下進展如何?」

  劉承德拭去那幾滴淚,說:「此地絕非商議之地,今日歸後,來我府上詳談不遲。」

  阿乙在劉承德那一扶中嗅出了貓膩,他說:「隨他去!淨霖,他指縫夾香灰,必是見過那邪魔的!」

  淨霖便頷首說:「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劉承德的府宅位於風華街上,並非朱門高牆的那一類,而是簡樸典雅,分外清幽。府內僕從甚少,竹枝並梅,甚至顯得有些清寒。若非深知此人本性,必易被他這等偽裝騙過。

  淨霖入內不過片刻,便見已換了常服的劉承德相迎而出。他差人擺了一桌酒菜,引著淨霖入座,斟酒道:「曦景走時,我心如刀割,只恨過去那般多的日子不曾與他把酒言歡!現下真是追悔莫及。慎之,今夜便無須忍耐,愚兄知你心中苦。」

  淨霖象徵地碰了碰筷,並未入口,只接了酒,說:「我病這幾日耳目堵塞,不知曦景去後,左家按的什麼罪名?」

  劉承德仰頭飲盡,長嘆一聲:「詔獄裡辦的人,哪有什麼罪名!你不知,曦景一入詔獄,我便奔走打點,可那些人只收金銀,連個氣也不肯通。曦景入獄半月,我竟什麼也沒能打聽出來。」他說到此處,竟然淚流滿面。

  淨霖端詳著劉承德,仿佛見著什麼稀罕之物。他不便表露太多,只能裝作惆悵無言。

  劉承德抬袖拭淚,說:「在這京中行事,便如履薄冰,絲毫都容不得馬虎。你如今也入了翰林,往後你我二人相互照應,許多事情,日子一長,你便明白苦處。雖有心鋤惡,卻萬不能心急。」

  淨霖垂手,說:「大哥總說不可心急,可我見如今情勢緊迫,已成了大患。東西各地失家失子的人俯拾皆是,地方府衙也攔不住鳴冤之聲,你我已有證據在手,還要忍而不發。依大哥高見,何時才行?莫非要曦景白喪一條命,當作無事發生。」

  劉承德如若不懂,只問:「什麼證據?」

  淨霖看著他,說:「曦景的『信』皆在大哥手中,大哥卻不知道證據?」

  劉承德心中大駭,唯恐自己漏了什麼,轉念又想左清晝在行刑時並未提及,又怕已被楚綸知道什麼,便愁眉不展,說:「我若有什麼證據,何須叫你等!莫非是曦景告訴你了什麼?」

  淨霖突地一笑,借著楚綸的臉也顯出幾分妖異。他將那酒盡澆到在地上,說:「自是曦景告訴我的,我見他身陷囹圄,口口聲聲喚著大哥,便以為他與大哥說了什麼。」

  劉承德悚然而起,「哐當」一聲後退,面色難看:「曦景在詔獄之中,你是如何見得他的?!」

  淨霖扔了酒杯,抬頭時已變作「左清晝」。他冷冷道:「老師不也見得我了麼?那般重刑落在我身上,老師連眉頭也不皺。怎麼這師生一場,反倒生分成那個模樣。」

  劉承德當即欲逃,可那門緊閉不開。他惶恐捶門,喚著外邊的妖怪。蒼霽蹲在門口,聽得身後捶響不止,齒間「嘎嘣」一聲咬碎什麼,叫阿乙在門上畫著玩。

  阿乙也不客氣,蘸著血龍飛鳳舞地寫了個「還我命來」,末了覺得氣勢不足,又在後邊畫了條魚不像魚的怪物。

  「你一頓吃這般多。」阿乙悄聲吐舌,「淨霖怎麼餵得飽。」

  蒼霽只笑,說:「他有的是法子餵我。」

  劉承德回首見「左清晝」已立在燈下,影子籠著他,叫他退無可退。他面裝鎮定,腿卻軟成棉花,站也站不直。

  「曦景」劉承德顫聲,「曦景!怪不得我!我亦是被逼到絕處,不得不如此啊!」

  淨霖說:「我如今孤魂野鬼,也被逼到了絕處。就著師生情分,向你討上一命,也不過分。」

  「不成!不成!」劉承德面紅氣促,胡亂舞著手臂,「你尚不知道,你不知道!聖上得了神明指點,是要長命百歲的!你殺了我、你若殺了我!你也逃不出聖上的五指山去!」

  淨霖眼神孤冷,手覆腰側,腰間分明空無一物,劉承德卻似乎聽見了劍刃出鞘的划動聲。他肝膽欲裂,見得眼前景物一晃,緊跟著「噗通」一聲,腦袋已落在自己的腿上。

  那屍體倒地,魂魄亦成無首狀,逐漸碎成一灘,連鬼也做不得。

  淨霖踢開門,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