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霖穿上衣,曖昧繾綣不散,在氤氳間繚繞周身,使得他也有點喘不過氣來。屋內就著熱水變得濕熱,蒼霽推開窗才驅散幾分。
蒼霽指腹摩挲,像是要把適才的溫度和觸感都抹乾淨,然而胸腔里鳴響難抑,摩挲也逐漸變出點回味的意思。他眺望窗外,視線被破院牆阻隔,正待說點什麼,便見床下藤椅上翹著二郎腿躺著阿乙。
阿乙搖晃著,說:「你們在裡邊說什麼進來出去的,我怎一點也聽不懂。」
蒼霽伏窗,煩道:「聽人牆角,再打你一次也該受著。」
「呵。」阿乙嗤之以鼻,坐起身,說,「倒是有一句我聽明白了!你吃了淨霖,還吃了醉山僧的靈氣是不是?」
「食靈填腹。」蒼霽說,「你不是知道嗎?」
「可小爺不曉得你還能吃醉山僧啊!」阿乙急忙說,「這便好了,日後你跟著我,別跟著淨霖。我帶你上天入地,吃個飽!」
「趁早滾蛋,你如今都不夠爺爺塞牙縫的。」蒼霽回頭看淨霖,說,「你跟你阿姐互通過靈氣嗎?」
「我們一脈相承,自然可以了。」阿乙隨著他望過去,「但你與淨霖不能吧。你們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哪來的相通之處,除非是血肉骨親。」
「說不準。」蒼霽說,「我跟淨霖真是兄弟。」
「你說父子我還信一些。」阿乙說,「即便是兄弟,淨霖的兄弟都是不通血緣的人,不過同為君父的養子罷了。父子嘛」他惡意道,「雖未聽過臨松君有什麼艷聞,但依我之見,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有也會藏得嚴嚴實實。你跟他同住山中那麼久,他不養別個,偏偏養你,還真說不準!」
蒼霽當即給他後腦勺一掌,說:「他長得像我老子?!」
「那你到底想我如何作答!」阿乙平白受了一掌,齜牙咧嘴地抱頭,怒道,「若真是父子還巧了!見著你們如今這等不正經的關係,那可是亂」
淨霖斜睨他一眼,阿乙頓時息聲。他心裡腹誹暗罵,嘴裡也不敢再亂說。於是只肯冷聲問:「所以如何?到底癒合沒有!」
「碎處已填。」淨霖手貼小腹,見著蒼霽,又記起剛才的情形,便不動聲色地垂下手,說,「靈海交融於腹部,本相生築於心口。我雖已癒合了靈海缺損之處,卻本相未顯。你可曾聽過浮梨說過什麼?」
「我阿姐也不知道。」阿乙說,「天地間得入大成之境的人似如鳳毛麟角,即便阿姐想替你探查,也探不出所以然。只是你在山中時,仍需入眠凝神,現下還需要嗎?」
淨霖說:「入夏之後,便不需要了。」
他與蒼霽才出山時,被咬一口都需睡上幾日,後來冬林一案中,因入銅鈴幻境,也需睡上幾日來恢復精神。但自入京都之後,此等情況少之又少。
「可見這是循序漸進。」阿乙說,「不知不覺啊。」
「還有一事。」淨霖在窗邊站定,對他二人說,「我尚未進入大成之境。」
蒼霽尚且如常,阿乙卻如同被針扎到似的跳起來,驚愕道:「沒有?那你如何活下來的!」
淨霖見天際已經泛白,只說:「我亦不明白。」
破院內曦光一覆,樂言便起來了。他抱著木盆見阿乙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把他那一捧瓜子都吃得沒影了。不禁眉間一皺,雙目先紅了。
「你、你」他擦著眼睛,指著阿乙。
阿乙正等著曬毛,聞言學著淨霖睨他的模樣,睨了眼樂言,說:「怎麼地,小爺還坐不得了?你打一邊站著去。」
「我、我」樂言氣不過。
「我、我!」阿乙學舌,說,「哭什麼哭?枉費頤寧那名頭,怎麼還沒把你治過來!哭哭哭,再哭小爺就捉你餵妖怪!」
樂言跺腳,氣得臉紅。阿乙不理會,拋著果子玩,嘴裡卻帶著刺,不管不顧扎得別人冒血。
「真是絕了。」阿乙說,「天底下怎會有你與頤寧這樣討厭的人!一個逢人就挑刺,一個私慾昧良心!跟了個病秧子還整得別人陰陽相隔,你倒是舒坦了,我見那狐妖可憐死了。他怎沒來捉你?咬斷算了,你這小禍害!」
樂言泫然欲泣:「我沒害人!」
「放屁。」阿乙仰頭舒展著身體,「你就是只害人精,頤寧是個害神精!主從倆都不是好東西,來日小爺有的是時間跟你們算帳。」
樂言氣極,站在檐下大哭起來。連盆也掉了,只捂著面哽咽不止。他這幾日本就心中生愧,幾欲要生出病來,眼下聽阿乙這一串責怪,更是難過得要命。可他後悔也不成,他若是後悔,楚綸便要死,他能受著這等誅心之言,卻萬萬受不得讓楚綸死。然而他一想到那死了的左清晝,便更知千鈺可憐。
可他沒辦法啊!這世間哪有什麼萬全之策,他只能想著楚綸,他只能為著楚綸,他怎麼能省下楚綸去要別人活?這命譜定下必要一個人去死,他寧可自己變作害人精,也不願意楚綸死。
阿乙被煩得又欲發火,卻見淨霖正靠在窗邊看著樂言,便又咽回去,嘟囔著輕踢樂言一腳,皺眉道:「你閉嘴!」
他也正煩心著呢!本想捉這筆妖改了他阿姐的調令,誰知改是改不成了,還被淨霖驚得心亂如麻。
淨霖沒入大成之境,那他必不能自救。他若是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還有誰能救得了他?這人若是九天境中人,難道還有什麼陰謀?若是有陰謀,那他阿姐豈不是要受牽扯!如今他阿姐本就備受承天君冷眼,要是再犯什麼錯,可就真要受罰了。
不同於這邊兩隻千百種思緒,蒼霽要鎮定許多。他已經靠了半晌,睜眼見淨霖正臨窗望著樂言。
淨霖不必回頭,也有所感。他說:「仔細想來,樂言也是病入膏肓。」
「他是心病難醫,這輩子都得欠著這筆債。」蒼霽說著撐首,「銅鈴這幾日沒動靜嗎?」
「沒有。」淨霖說,「未曾聽到響聲。」
「看來這三苦之事仍未解決。」蒼霽說,「諸事亂在一起,細想傷神。」
「嗯。」淨霖低聲應了。
蒼霽頓了片刻,說:「你曾道這銅鈴不是你的,那麼便是黎嶸的?」
「雖然是借破猙槍的碎屑所鑄,卻也不是黎嶸的。」淨霖回首,「它是瀾海集屑鍛造。」
蒼霽疑心自己忘了,他怎絲毫沒有對這位「瀾海」的記憶,竟連聽也不曾聽人提起過。
淨霖知他心中所想,說:「他去的早,未入君神之列。神說之上,也只留了個名字而已。但黎嶸的破猙槍,東君的山河扇,皆是出自於他的手。」
「他做了這銅鈴,送你時就沒提過什麼?」
淨霖靜了少頃,說:「他送給了清遙。清遙時歲正小,小孩子多愛會響的東西,他造銅鈴便是哄清遙玩兒。」
蒼霽等待淨霖說後來,卻見淨霖眉眼籠在日光里,偏生冷得徹骨。他似是又沉浸在了某一處蒼霽不知道的過往裡,如同霜霧阻隔。蒼霽雖然不明白是什麼事,卻也料得這個「後來」並不美好。
「待清遙死後,只有這隻銅鈴遇火不化。我便收了,一直留在身邊。」淨霖說,「隨後沒多久,我也死了。」
日光突兀地投了一地白,刺得蒼霽抬指遮掩。他仰身靠回椅中,稍作思索。
「銅鈴至關重要。」蒼霽眸中果決,「拿到它才能知道更多。」
老皇帝匍匐在地,對著香喃聲細語。
「神君法力通天快快顯靈。」他老淚縱橫,「朕獄中還有祭品您千萬莫要離去!乾乾淨淨的給您呈上來您快回來」
簡陋支撐的殿內昏不可見人影,老皇帝團如鬼魅,貼在地上虔誠地拜服,嘴裡念念有詞,雙手抖若篩糠。他自雨夜之後便如同驚弓之鳥,沒有邪魔庇護也不敢枉自食人,短短几日已覺得老病襲身,力不從心。
太監們似如木柱般杵在外邊,老皇帝越發害怕,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他半生皆在忌憚中度過,最怕的就是老,眼看神君來助,長命百歲近在咫尺,怎料卻被人給攪和黃了。他既不甘心,也不死心。
老皇帝跪了半宿精疲力盡,香案上的香柱已經燃盡,灰屑隨著他起伏的動作抖落在發間。他欲起身時忽感一陣暈眩,又顫身跪癱在地上,爬不起身。
殿中燭火倏忽而滅,陰冷的氣息從地面纏著小腿攀爬而上。老皇帝哆嗦一下,又歡天喜地道:「您來了!」
陶致化作濃霧襲裹住老皇帝周身,香案上寸寸漸覆上薄冰。老皇帝的欣喜逐漸化為害怕,他爬起身,在殿中跌跌撞撞地跑,嘴裡念著:「好冷!好冷您饒了朕」
濃霧裹住的部位如同冰涼的舌舔過,老皇帝氣息不勻,撞倒在地。他捂著胸口,覺察到生氣流走,被捲去了漆黑深處。他欲呼救,喉間卻被捏住,雙目瞪大的同時感受著身軀如墜冰潭。
一團血肉在「咕嘟」聲中逐步化作血霧,被蠕動的黑霧吞食乾淨。待霧氣散退時,陶致打量著自己一身老皮。
「又髒又臭。」
他扶正冠冕,掀簾而出。太監們齊身跪禮,卻都鬼氣森森的一言不發。
陶致眺了眼晨光,揮袍上了龍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