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霜雪

  窗迎晨光,一線清明。室內椅座客滿,淨霖的白袖露出腕骨,在舉止間愈現勁瘦。楚綸彎頸垂首,側臉隱沒在拭血的手帕中,連神色也變得晦暗不清。他眸光挪向樂言,見筆妖微微啜泣著望著自己,欲張的口就仿佛混入一團難以融化的雪,變得笨口拙舌,無從狡辯。

  「君上所言的一切,我一概不明白。」樂言低語,「我遇著慎之時,他就是個凡人。凡人的事,本就無從琢磨,怎能因這機緣巧合而怪罪慎之?他如有此等能耐,便無須受病苦折磨。」

  「唯一能怪罪他的左清晝已命喪黃泉,如今這世間再無人能對他說『怪罪』兩字。」蒼霽說,「現下不過是詢問他些許事情罷了,怎也這樣吞吞吐吐。」

  「子虛烏有的事情,慎之自然答不出來的!」樂言倏忽張臂,擋著淨霖的視線,哭道,「你們怎麼還不走!」

  「這兒風好。」蒼霽搭腿,悠哉地說,「你今日就是哭塌了這樓,我也不會移座。」

  樂言被他閒適的模樣氣紅了臉,又惱又怒,只肯擋著人,不許他二人再看。

  淨霖指尖微頓,突然對楚綸說:「你見他百般護著你,便沒有分毫回護之心麼?」

  楚綸咳聲漸重,說:「神君若不這般步步緊逼,我們也無須這樣苦苦哀求。」

  「若是今日這樣算是步步緊逼,那麼來日的苦楚就是疾風驟雨。」淨霖說,「天命豈是他隨筆一提便能更改的事情?他為你私自篡命,分界司豈能放過。所有苦楚皆由你們兩人背負,那多舌之人便可坐收漁翁之利。你這樣為他人做嫁衣,可曾憐惜過這筆待你的赤誠真心。」

  楚綸說:「神魔禍亂,與我們何干!既然要追究,何不從九天之上先開始!」

  他音方落,便見淨霖唇角似閃笑意。

  「如能從九天之上追究乾淨。」淨霖諷道,「他又何必繞到你這裡來。」

  楚綸久滯,再看向樂言,心思百轉,便已鬆了口風。他道:「告訴我此事的」

  晨光忽扭,聽得空中輕微地發出「錚」聲。蒼霽鱗片陡然覆現在雙臂,他嗅覺靈敏,從椅上頓時暴起,將淨霖撲滾於地面。淨霖落地不忙,一手畫符猛拍向樂言兩人,青光大現包覆於他倆人周身。屋頂「啪」的沉墜而下,木斷瓦碎的瞬間蒼霽再次聽到那錚聲倏地破風衝來。

  來得慢,卻尋得快!

  樂言捂耳痛吟,已受不得這聲音撕裂穿空。楚綸罩攏著他的雙耳,卻見他仍痛得耳間溢血。

  屋頂已破,洞口勁風猛灌,蒼霽見得一支冰鑄長箭夾著洶湧寒氣倏射面門。他陡轉靈氣,欲徒手擒箭。

  淨霖提聲:「不可!」

  然而長箭已突至蒼霽眼前,蒼霽阻手握住箭身,在淨霖的聲音中清晰見得長箭身迸裂紋,登時爆開。冰刃撲面,鋒利逼人。蒼霽頰邊劃破口,緊跟著暴雪頓襲,寒冰從他指間迅猛攀升。蒼霽手臂一沉,竟被冰牢牢凍住。下一刻寒冰突收,拽著蒼霽破開牆壁,陷入大雪之中!

  此刻時值盛夏,原本酷暑難耐,眼下都見整個京都屋蓋白雪,天地冰封。

  來的是誰?蒼霽何曾與這等人交過手!他抬首望去,卻見那半空而立的男人格外眼熟。

  「霜雪箭並破猙槍,天地三界無脫逃。」淨霖聲音一啞,「來的竟是他。」

  雪間人白袍迎風飄袂,黑髮垂背散於霜間。面上無遮擋,那原本蓋眸的白緞帶已纏於腕上,露著一雙凌厲攝人的鷹眼,竟是西途一別的暉桉。

  「冬日一別,不想能於此再會。小友身量已長,料想沿途餐食皆妙,吃得很飽。」暉桉微微一笑,「既已成器,何不造福一方,偏要淪於妖魔之間,禍亂人世?」

  蒼霽雙臂被凍得堅固,他脫不出手,只得與人周旋,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上回我見的西途掌職,與此刻的還是同一人?」

  「自然。」暉桉言談間讓人心覺如沐春風,他說,「我受命鎮守西途,掌職一方無須煞氣,便將此弓藏斂於九天境,交由醉山僧代掌。可近來境中瑣事諸多,聽得京都有邪魔引來天地異象,追魂獄一時余不出人手,便只能差我這等不才之人前來一看。我見小友修為已成,若要切磋,還望手下留情。」

  蒼霽抬起雙臂,說:「現下我手無寸鐵,任你拿捏。不過容我討教一句,邪魔亂京,與我何干?」

  「原本無關。」暉桉嘆道,「可那梧嬰原定不日後接管一方,雖尚未冊封,卻已入了九天神說。你口吞靈海,齒碾本相,將他連魂帶魄拆入腹中,已觸犯弒神一律,捉你不冤枉。」

  「原來如此。」蒼霽拖著寒冰跨出幾步,說,「我人已在此,來拿便是。」

  「不急。」暉桉鷹眸移尋淨霖,「另一位」

  淨霖指尖收力,一地青芒乍現而出。巨符浮地而顯,一股熱流湧入蒼霽周身,他靈海猛衝,但聽寒冰「咔嚓」一聲竟然碎開了。蒼霽步掠驚風,白雪倏而扭轉,如同碎花一般吹得暉桉發飛遮眼,他一時間看不清下方。京都各個屋檐下的鐵馬「叮噹」碰撞,長風隨之肆虐於街市間,頃刻間掛牌翻飛,燈籠逆風,亂成了一鍋粥。

  紛亂中聽暉桉鎮靜地說:「我奉命而來,怎可無功而返。小友如不肯就範,我便只能強奪了。」

  話音一落,面前風雪大破。蒼霽凌身至於暉桉面前,只見那拳風一突,激得暉桉袍袖頓揚!

  暉桉抬手相抵,只聽拳□□鋒的聲音傳徹飛雪。蒼霽拳風剛硬迅猛,身法卻又飄逸難尋,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雜一體,鑄成分外難纏的招式。暉桉見招拆招來者不拒,他步法應蒼霽的招式而變,兩人在細雪之下打得難分難捨。

  不過須臾,暉桉翻手扣拿住蒼霽一臂,行身如流水,轉身抵肩一震。周遭飛雪登時被無形重壓震盪開來,卻見蒼霽僅僅遲鈍一瞬,轉臂劈掌,打得暉桉反退一步。

  一步既退,破綻即出!

  比之於不久之前,蒼霽已被淨霖練得沉穩紮實,焦躁如同浮葉一般被撇淨,剩下的是不疾不徐地步步為營。他眼見暉桉露了破綻,卻並不直擊而追,而是腳下為防,始終於暉桉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所謂「霜雪箭」便指的是暉桉的箭可化冰,形隨風變,追人時上天入地皆不會退,叫人無處遁形才肯作罷。既然他的箭這般厲害,那邊不要許他射|出來!

  蒼霽猿臂狼腰,腿長身健,一旦近身又有鱗片做甲,受擊無痛,可謂是棘手中的棘手。他早已想起在西途相遇時,暉桉近身相搏分明落於下風,可見此人絕不擅長近搏,只是憑藉鷹眼之利分辨招式。

  果然打鬥一久,便能覺察暉桉力道不及,有退身之意。可是蒼霽已搏得優勢,豈能輕易容他走。

  「這一式『秋風掃葉』雖糅於拳中,卻無法欺瞞過我這雙眼睛。」暉桉「噼啪」的承接蒼霽的拳,口中道,「小友的師父也出身九天門下,不知是哪一位神君呢?」

  蒼霽說:「你們素來愛猜,再猜猜便是。」

  兩人腳下青符已成,暉桉耳邊鈴聲一盪,他不知記起什麼,竟撤身向下,直逼淨霖而去。

  那銅鈴聲如波起伏,淨霖掐指斷風。腳下青符如水般波光粼粼,在暉桉投身而來時陡然撲迎而上。暉桉只覺得自己猶如頓陷千萬拉力之中,一舉一動都變得異常遲緩。他眼見蒼霽與淨霖脫身在際,竟猛擰身拉弦,一把半人大弓立顯而出,冰弦「啪」地一震,長箭已「嗖」地凌厲射|出!

  那股寒氣捲土重來,京都地面以可見之速瘋凍成冰,轉眼就隨箭延伸到了腳下。

  樂言雙耳陷入短暫失聰,他扶起楚綸的身體,不及掐訣,先撲身化筆,以杆擋寒,猶如定海神針一般掩在楚綸身前。楚綸手腳已然冰涼僵硬,胸口卻如揣火爐,烘得他心神俱盪。

  淨霖見箭已襲來,招手間青符紋路突現眼前。青光一黯,金芒猛漲,梵文交錯其中,一圈小符凌空相銜,飛轉成面,倏地盪風化成擎天巨劍,猛阻身前。

  長箭撞劍,只聽轟然一聲驚天響,兩廂一併迸碎於飛雪間,化成冰刃與青光點點。

  蒼霽拎人就撤,不欲讓暉桉再看出更多。他夾住淨霖時喊道:「這招怎麼從未聽你提起!」

  淨霖謙虛道:「小把戲。」

  兩人身隱飛雪,就要遁形。豈料暉桉分毫不為剛才的碰撞動容,鷹眼始終釘在淨霖背上,見他二人轉身,指下第二箭已嗖地射|出。

  霜雪箭嘯風而沖,蒼霽驟然曲折的路線竟也甩不掉它的追尋。他一腳踏翻街市掛幡,長杆傾倒時砸斷長箭去路,誰知這箭猶如長了眼,竟在長杆砸開來時掃尾轉向,沖向淨霖。

  眼見蒼霽拳臂化爪,就要再接它一次!京都之中忽響聲冷哼,一條玉白絨尾陡然顯出,尾尖一繞,拽著霜雪箭甩飛出去,斷在空中。

  喜言踮腳為老闆娘撐著傘,在薄薄的雪地上踏出一隻只小巧梅花印。華裳衣著華貴,搭著臂立在街頭,腳尖繡鞋寸雪不沾,身後九尾招展猖狂。

  她媚眼輕拋,對暉桉說:「怎麼醉山僧不來,卻偏偏叫了你?」

  暉桉閉起一眼,使得華裳在他眼中只是只九尾白狐。他掌間大弓如冰消融,輕扯掉緞帶繫於眼上,方才笑道:「怕他驚動足下,便只能叫我來了。」

  華裳見那四人皆已消失,便盈盈道:「我來得不巧,驚擾了你辦事。此罪不知該如何處置?」

  暉桉卻轉望淨霖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長道:「與其說是驚擾,不如說是正好。」他又嘆聲撣袖,說,「只可惜如今沒了君上的破猙槍,我這霜雪箭也無用武之地了,竟連條魚也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