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綸脫離困境後急忙去摸樂言,筆妖躺在手中不動不響,他喚了幾聲不得回應,不禁急得咳聲劇烈。
「神君!」楚綸掩唇快聲說,「神君救他一命,我願為神君肝腦塗地!」
淨霖只將蒼霽手臂抬起端詳,見他鱗片覆劃痕,是適才的冰刃飛割,心中不禁對暉桉另眼相待。
楚綸見淨霖充耳不聞,便知他要什麼回答,當下說:「告訴我命譜一事的並非神仙,而是只畫中妖!」
「你且細細道來。」淨霖盯著蒼霽的劃痕皺眉,「樂言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
「這傷痕平常。」蒼霽偏頭揣摩著淨霖的神色,說,「你怎愁眉不展?」
「醉山僧三次與你交手,這是降魔杖都擊不破的鱗甲,今日卻在暉桉三箭之下劃出痕跡。」淨霖指腹抹淨鱗,顯然已懷疑到別處去,只是他不肯在這裡說得太多,故而蒼霽會意沒有追問。
楚綸知趣不聽,而是接著自己的話說:「天嘉九年,我歸於東鄉遊學,經過一座寺廟,見其中所奉者非神說也非神像,而是一幅畫。」他忍下咳意,說,「畫中人形貌舉世無雙,手持摺扇,有點石成靈,撥枝化春的神通。」
「東君。」蒼霽也皺起眉。
「我不知他什麼來頭,只是借宿廟中,深夜苦讀時聞他聲動,竟能脫下畫來於我攀談。他見我病氣纏身,便告訴我,我命將斷於天嘉十二年,想要破此一劫,須與劉承德相識,筆將成為我契機。」楚綸說到此處,停頓須臾,「我當時已與曦景相識,便問了一問。畫中人說我們追查的案子涉及聖上,京中百官捲入甚多,單憑曦景一人之力也難以根除,若是兩人合力方能藥到病除。」
他說到此時忍不住垂伏半身,已經是汗如雨下。他說:「我不曾料得改命便是抵命一命抵一命,抵的竟是曦景。」
「即便不是左清晝,也會是別人。」蒼霽垂看他,「別人便可行了嗎?」
蒼霽看著楚綸,卻好似看見了冬林的案子。府衙拿下錢為仕時所言與今日的楚綸如出一轍,若是錢為仕真淪人畜,對草雨做了什麼,便是罪大惡極的事情。可將草雨換成別人,換成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兒,便能行了麼?殺了左清晝是不對,那麼殺了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便是行的麼?
蒼霽想著,竟笑出了聲。他忽覺得百無聊賴,興趣索然,好生沒意思。他轉目看向淨霖,說:「我在外邊待你。」
說罷打簾而出,站在檐下靠柱不提。
淨霖出來時已過了半個時辰,蒼霽正蹲在階上,借著暉桉下的殘雪,給石頭小人捏了個相同大小的雪人。石頭捏著雪團,堆了個更小的錦鯉。兩隻頭對著頭,一齊捧腹大笑。
淨霖見蒼霽眉宇間不虞已除,玩心不減,便微挑眉,輕踢他一下。蒼霽眼睛不抬,翻手握了個正著。
「他倆人要如何處置?」蒼霽伸指絆倒石頭,又拎著石頭的後領提回懷中。
「因果輪迴,自生自滅。」
蒼霽呵手望天,說:「我看這天地律法狗屁不通,放任中渡亂作一團,還要派幾個遊手好閒之輩下來攪局。所求謂何,自尋煩惱麼?」
淨霖未答。
蒼霽便說:「我覺得不甘。」
他面容在碎雪氳霧間愈發冷厲,那出山時夾帶的稚氣正在褪消,隨著時間已經變得支零破碎,由另一種玩味占據。
「千鈺和左清晝這筆帳到底該算在誰頭上,若是所受的苦楚能這樣一筆勾銷,那麼生來何用,人命賤如草,尚不比做條魚更痛快。我一直未曾明白,冬林錯在了何處,顧深錯在了何處,如今的左清晝又錯在了何處,所謂因果輪迴,便只是用人命填補人命。楚綸死與不死已不重要,因為今日過後,還會有千萬人毀在一念之差上。你和我追到此刻,八苦不過一半而已。」
淨霖遲聲而嘆:「你已生出了慈悲之心。」
蒼霽卻道:「我不過是冷眼旁觀。」
「心知憐憫,便不會肆意妄為。」淨霖垂眸,「你已比我更像個人。」
蒼霽後仰起頭,與淨霖目光相融,他說:「那你在想什麼。」
淨霖靜立半晌,撫開蒼霽額前雪屑,緩慢地說:「我想楚綸說的畫中妖,是東君,還是畫神術的偽裝。」
「如若我們不曾遇著那鎮門神,我尚會懷疑是東君搗鬼。可今時今日,卻覺得必不會是他。」蒼霽說,「東君到底有何特別之處,人人都在仿他?」
「他於諸多情形下都是不二人選。」淨霖說,「光是他出身血海這一條,便歷來備受責難。你亦見過他那駭震八方的本相,在九天諸神間也難尋敵手。君父死後,黎嶸沉眠,他便是九天境中最為危險的那個人。其次他身擔喚春之職,下界方便,易做遮掩。更為重要的是,東君此人不拘小節,頗有些持才狂傲,嘴下不留情,得罪的神仙比他記得的都多。」
「雖然如此,可專程在此案中用東君的模樣,怕不只是記恨於他這麼簡單。」蒼霽起身,拍掉肩頭雪,「還有這個暉桉,今日一戰總覺得他不像來捉人,更像是來糊弄了事的。」
「他的話不足以取信。」淨霖說,「追魂獄群神三百,即便醉山僧脫不開身,也不該找暉桉。暉桉已授封中渡,又失了黎嶸破猙槍的協力,不是合適人選。」
「來的或許確實不是他。」蒼霽突地回過味來,他說,「那夜梧嬰攔路,好歹也帶了些人手,雖不出彩,卻也算是助力。今日暉桉卻是孤身一人。」
「他如沒有九天特令,想要離開西途必定瞞不過沿途的分界司。」淨霖總覺得哪裡不對,又隱約有所感悟。
「你該這麼想。」蒼霽將石頭塞回袖中,說,「若九天境派下的另有其人,那麼暉桉頂替前來的目的是什麼?」
淨霖便說:「什麼?」
蒼霽側看他,說:「不正是你嗎?」
淨霖一滯,繼而沉下了心緒。
「此地不宜久留。」蒼霽說,「臨松君可比我意料之中的更加招人稀罕。」
「不論暉桉目的何在,他都得先處理京都的爛攤子。」淨霖說,「笙樂女神身軀半入邪魔之口,此事遠比捉住你我二人更加迫切。」
「話雖如此,難道你我二人便要日夜守在這裡,守著他們?」蒼霽回身,見屋內寂靜,也不知楚綸是否還在候著。
「你大可把他二人當做樹。」
「樹?」
淨霖沿階而下,環視這荒廢別院,說:「對方費了這般周折布設下楚綸,必然還有別的用途。如今他在你我手中,這便叫做守株待兔。」
往後幾日,楚綸便於屋內養病。他為著病氣,對自己下了狠手,現下想要調養著實要費一番功夫。樂言醒後歡時少,除了替楚綸煎藥餵藥,便坐在檐下對著一院萋草發呆。
蒼霽盤腿坐在屋頂,手持釣魚竿,垂掛著小草精,晃在空中逗|弄一院嘰嘰喳喳的小精怪。
「你怎不與別人玩。」蒼霽輕撞石頭小人,石頭被撞得從屋頂骨碌地滾了一圈,險險地止在屋檐,又走回來坐下。
它也盤腿而坐,還撐著首,不知在盤算什麼。
蒼霽一抖竿,那小草精便吱吱的哭。院中一眾長腿奔跑的精怪們各個都生得虎頭虎腦,仰高頭一起發出驚嘆聲。
檐下的樂言嘆氣,石頭也跟著嘆氣,蒼霽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說:「這人怎麼回事?楚綸活得好好的,又沒給左清晝償命,他幹什麼整日嘆氣,搞得我也渾身不舒坦。」
石頭攤開雙臂,倒在瓦片上,露出一種同樣不舒坦的表情。
「待這些事情解決了。」蒼霽說,「我帶你去玩兒。」
石頭翻了身攤著,只用屁股對著蒼霽。
「學學淨霖,如同老僧入定。你說他年紀輕輕,非得這樣無趣,上來找我們玩兒也沒人笑話他。」蒼霽目光飄向院角,淨霖正蓋著書本躺陷在藤椅間沉眠。
石頭聞言跳起來,一口氣衝到蒼霽背後,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肩頭,坐在上邊編他頭髮玩兒。
「我說他來玩兒,不是你。」蒼霽又抖了一次竿,小草精嚇得魂都要飛了。底下一眾精怪趕忙跟著它飛起的方向跑,想接它下來。蒼霽也想躺倒,便說,「待會兒我下去,把他那椅子變得更大,一塊兒睡算了。」
石頭手指笨拙,編得那一縷發跟草扎的似的。它聽著蒼霽說完,便做了幾個冷笑。蒼霽見它把淨霖的神態學得惟妙惟肖,好笑道:「你整日鑽在他袖中,便是學他麼?好歹沒成精,若是來日能變成人樣,豈不是能以假亂真了。」
誰知石頭一聽,一溜的滾下蒼霽肩頭。它背著手踱了幾步,拿著一隻葉當做扇子,晃了幾下。
蒼霽煞有其事地說:「倒是挺像,就是太得意了。你幾時見過淨霖得意?他素來都自持冷靜的。」
石頭丟了葉子,又爬回蒼霽肩頭。蒼霽見天邊金烏西沉,眺望京都已了無飛雪,正是夏日黃昏。他目光又轉向院角,見那裡已投下陰影,淨霖的指蓋在書背,顯得格外好看。
「我近來覺得奇怪。」蒼霽出神般的低語,「不我一直奇怪。我既然能吞別人,為何還對他執念頗深?腹中一空,便覺得我們該是一體,好似吃了他方不會弄丟。莫不是中了什麼蠱,這念頭竟屢現不止。」又摩挲著鼻尖,說,「待會我也在那椅上睡,裝作入夢咬他一口,你猜他醒不醒?」
他音方落,便見那已經躺了一日的淨霖緩緩下拉書本,露出一雙清明的眼睛,正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