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請阿臧喝酒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酒樓,上到二樓,挑了一個靠窗邊的位置坐下。

  阿臧毫不客氣,點了一隻烤雞、兩斤羊肉、一份紅燒肉、一碟花生、兩籠包子,外加兩斤酒。

  明月皺皺眉頭,不解地問:「你這麼能吃,體格強壯,為何那天任由劉財生打罵而一聲不吭?以你的個頭,他豈是你對手?竟也敢這般欺負你?再者,或許你出言辯解一下,他就不會繼續對你又罵又打。你既不吭聲也不辯解更不反抗,莫非,你很怕他?」

  阿臧神色淡淡,眼睛看向樓下的街道,說:「他橫任他橫,反正他也傷不了我。在王府,起碼還有落腳的地方,還能吃飽飯,比流浪外面吃不飽穿不暖強多了,受幾句打罵又算得了什麼?」

  明月正欲說話,店小二端來了酒菜,她只好把話暫且壓下。

  阿臧斟滿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放到明月面前,再端起另一杯酒,看向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明月嘻笑道:「我只答應請你喝酒,沒說過我要喝酒。」

  阿臧放下酒杯,背靠向椅背,交叉著雙手,揶揄:「我還以為你是女中豪傑,沒想到還是忸怩女兒姿態。」

  明月不以為意,回道:「別以為你用激將法,我就會喝。坦白告訴你吧,一來我酒量淺,容易醉。二來嘛,醉了就發瘋,到時候怕是你也應付不了。」

  沒想到阿臧慢悠悠地語出驚人:「只上了兩斤酒,還不夠我潤嗓子,即使你想多喝,我也未必給你喝。」

  明月瞪大了眼睛,看著阿臧:用兩斤酒潤嗓子?這人的酒量得有多厲害?

  阿臧舉杯,道:「只給你喝兩杯,第一杯,罰你討好劉財生時做出的那番言行,令我厭惡。」

  明月聞言,怒視著阿臧:「好心沒好報,若不是為了日後你在王府中處境好過一點,我又何須給這種驢蒙虎皮之人賠笑臉呢?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曲解我的良苦用心,你的良心被狗啃了?」

  阿臧轉著手中的酒杯,神色蕭索:「像我這種入府為奴之人,沒有資格談處境好壞?生存下去,才是唯一法則。但男子漢大丈夫,可以忍受皮肉之痛,卻不能向那種人拋棄尊嚴求饒討好。我不會那樣做,自然也不希望你為我那樣做,況且,你只是一介弱女子。」

  明月怒意稍減,反問道:「是弱女子又怎樣?弱女子也有智慧和力量,漢時有呂太后,大唐時有則天女皇,泱泱大國,不也曾在一介女流統治下嗎?」

  「你扯太遠了,你又做不了女皇。」

  明月撲哧一聲笑了,壓低聲音,俏皮地道:「若我做了女皇,第一件事就是將你發配邊塞。」

  阿臧臉上冷淡的神色褪去,嘴角動了兩下,想忍著,但終是沒忍住,笑意從唇邊蕩漾開來,似雲開日出,溫暖和煦。他反問:「我得罪你了?我礙著你了?我令你不得開心顏了?」

  明月來了興致,坐直身子,清清嗓音,指著阿臧道:「大膽阿臧,你犯了『不識好歹罪』,押下去,發配邊疆!」

  阿臧大笑,第三次舉杯,道:「你我既有機緣坐在此處一同飲酒,便為這『不識好歹』,干一杯!」

  依稀恍惚,明月心中,浮現出以往流連洛陽街市時「相逢義氣為君飲」的心緒,她曾無比羨慕與嚮往豪情重義的遊俠,嘆惜自己非男兒,終其一生也無法實現遊俠夢。

  她輕搖頭,不想再憶往昔,因為如今洛陽兩字,於她而言,也是疼痛的代名詞,這份疼痛中,還纏繞著愧疚與不安。每次獨處時,想到千里之外的洛陽,想到爹爹生死不明,而自己卻一走了之,她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

  面對阿臧大笑舉杯,她不再推辭,也舉起了酒杯。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一杯酒下肚,明月感到有種火辣辣的感覺自腹部燃燒起來。

  「那日棚架即將倒下,若換成別人,該是抱頭而逃,可你為何卻是捂著臉躲避呢?」阿臧問。

  明月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邊笑邊說:「那一刻,我心想,就算死了,也不能面目全非去見閻王爺呀。若閻王爺認不出我是誰,我因此而沒有辦法投胎轉世,永遠只能做一縷孤魂野鬼,可如何是好呀?」

  見明月說得有趣,阿臧笑著又是一杯酒下肚。

  明月斟滿一杯酒,鄭重地舉杯,對阿臧道:「第二杯,是我真心感謝你出手相救。」

  阿臧不說話,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杯酒下肚,明月開始感到暈乎。

  「這杯酒,是我替小廟中那些逃難而來的人敬你,我替他們感謝你。」阿臧說。

  明月見阿臧喝盡了杯中酒,也舉起酒杯欲喝。

  阿臧忙伸手過來按住酒杯,勸道:「你剛才說了,你不勝酒力,這杯酒,我喝就行了。」

  酒在體內發揮作用,明月兩頰暈紅髮燙,腦袋發熱,一把推開阿臧的手,道:這杯酒,我一定要喝,能為那些人盡點綿力,我心裡高興,要喝。」

  阿臧阻攔無果,明月將杯中酒喝盡。

  明月用右手撐住暈暈沉沉的腦袋,問:「你是哪裡人?你在王府當差,那你的家人呢?也在王府當差嗎?我只知道你叫阿臧,敢問尊姓?」

  驟然聽到明月問這些,阿臧的手指不由緊緊地捏住了酒杯。記不清多少年了,沒有人問過他這些,他像是孤魂遊走在天地之間,又有誰會在乎他是誰?明明,他眼睛裡有憂傷,心中有疼痛,而語氣卻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我沒有家人,我的家人都死光了。」

  明月聽到「死光了」三個字,突然感到心裡異常難受,堵在胸臆間的,是深沉的巨大的悲傷。這份悲傷湧來,令她覺得難以呼吸。她的腦海中,又燃起了熊熊火焰,爹爹的臉,時隱時現在熊熊火焰中。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即將臉側伏於雙臂之上,淚如雨下,如鯁在喉。

  阿臧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不明白剛才還談笑風生的人,何以轉瞬就哭成了一個淚人?他皺著眉頭,心想這人才喝了三杯,怎麼真的就發起酒瘋來了?

  他默默地等了一會,見明月還是止不住淚水,滿臉悲切,傷心欲絕,不像是發酒瘋。他有點迷茫,不明白這衣食無憂、年紀輕輕的姑娘,內心到底裝了怎樣的痛苦悲傷?以致哭得這般肝腸寸斷?

  他想寬慰明月,伸出了手,但當目光落在她綢服錦衣上時,他立即想起自己的身份,猶豫了一下,最終撤回了手。

  看著面前這個女子此刻的柔弱悲傷,他的內心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奇怪感覺,夾雜著一絲疼痛、一份憐惜。

  這種感覺讓他有點驚慌,他想把這種感覺壓下去,於是拿起酒壺,側身面向窗戶外,大口大口地沉悶地灌著酒。

  半壺酒下肚,心緒稍平,他轉回身,看向明月,卻發現她已然睡著,滿臉淚痕,衣袖濡濕,睫毛上猶掛著淚珠。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與她初識時的場景。她的勇敢、坦白、機靈、真誠,當時已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於他而言,怎能不深刻?有生以來,除了家人以外,這是他首次被一個陌生女子站出來相護。

  雖然,他根本不需要她相護。劉財生有多少斤兩,他早已深知,心中有把握不會為其所傷。但有感於她的勇敢相護、行事獨特,因而,他的腦海中,還是刻下了那一幕。

  而今日,第二次相見,她一身男裝,她出手幫助小廟中流寓之人,她言行爽朗有趣,讓他再一次看到她行事獨特。雖然她忽悲忽喜,甚至有點奇怪,但不妨礙他對她另眼相看,甚至可以說是欣賞。

  他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伸出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這一相觸,他的內心,像是頃刻間翻起了巨浪。他連忙收回手,猛灌了幾口酒。

  他再度側身看向窗外,慢慢地喝酒,靜靜地陪伴。

  直至夕陽西沉,暮色瀰漫,明月方悠悠醒轉過來,她感到脖子酸痛,雙臂麻木。

  她抬頭伸腰,看到阿臧坐在對面,神思一時轉不過來,問:「你怎麼還沒回去?我,我怎麼還在這?」

  阿臧睨著她,心想:看來酒後的事,她完全沒有記憶,既然如此,亦無須解釋。於是,他慢條斯理地回:「在等你結帳。」

  明月啞然失笑:「放心,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賣了鄭王府的人。」

  她揉揉眼睛,看向窗外,發現已近入夜,不由心裡暗道一聲糟糕,想到這一出來就是大半天,義父在念慈閣肯定是急壞了。

  她急忙站起,往桌面扔下碎銀子,邊往外走邊對阿臧說:「跟你喝酒很開心,日後,你我就是朋友了。現在,我有急事,要先走了,希望有機會再跟你一塊喝酒。」她說完這些話,人已到了樓梯口,隨著腳踏木樓梯的聲音響起,轉瞬間,便已不見她身影。

  阿臧端起酒杯,默默凝視,唇邊浮起淺笑,嘴裡蹦出兩個字:「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