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財生躺在床上,看到明月跟著管家突然而至,他不由受寵若驚,再加上知道將會得到一筆豐厚的錢以及阿臧已被趕出王府,他的憤憤不平雖尚未全部煙消雲散,但心情迅速好轉。為討好主子與明月,他一臉諂媚地連連稱讚王爺英明,為他主持了公道;他又稱讚明月美麗聰慧,就像天上的月兒般皎潔動人。
明月強忍著心中的不耐煩,應付完劉財生後,立馬跟著管家去了王府西隅一處偏僻的房子,阿臧正被關禁閉於此。
管家讓人打開鎖,對明月頷首示意後,帶著那人離開了。
明月推開門,看到室內燃著一盞油燈,阿臧背向門口坐在一堆秸稈上,昏黃的燈光將阿臧孤獨而傲然挺直的背影印在空蕩蕩的牆上。她輕輕跨過門檻走進去,走到阿臧右則,伸出手,道:「阿臧,起來,我們離開這裡。」
突然聽到明月的聲音,阿臧驚訝地立即抬起頭,迎向明月的目光,問:「離開?去哪?」
「王爺王妃同意放你自由了,走,隨我去念慈閣,我需要你的幫忙。」
暴打了劉財生,阿臧已做好接受嚴懲的準備,此刻驟然而來的大轉變,令他心跳加劇,喉嚨乾澀,問:「真的?為何會放我自由?」
明月莞然而笑:「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虧本的買賣,我才不做。你體格高大,身強力壯,帶你去念慈閣做苦力,我這個二掌柜肯定不會虧的。」
去念慈閣幹活,便可常常見到明月了,想到此,阿臧狂喜,眸里泛起亮晶晶的光彩,問:「我是在做夢嗎?」
明月在他旁邊坐下,取一條秸稈,分半折斷,拿其中一半去敲了一下阿臧的頭,問:「現在醒過來沒有?」
昏黃的燈光將兩人並肩而坐的身影一同印在牆上,阿臧感到空氣中縈繞著絲絲縷縷的溫暖和幸福,他有些恍惚,感覺像夢又像真,他甚至貪戀這一刻,希望時光就這樣停駐著,兩人並肩坐到天荒地老。他不敢動,也不敢開口說話,他怕一動,一說話,這個溫暖幸福的畫面就會倏然消失不見。
見阿臧發呆不語,明月又用秸稈去敲了兩下他的頭,問:「醒了沒有?」
阿臧這才回過神來,心中又莫名地湧起一陣傷感和恐懼,眼神黯淡了下去,道:「你不要對我太好,我怕將來會向你索要更多,你給不了,我會瘋狂。」
明月聞言大笑,道:「別指望拿胡說八道來嚇唬我,我一點都不怕,到時大不了把我這個念慈閣二掌柜的位子退位讓賢給你,到時我兩手空空了,你還能問我索要什麼?」
阿臧側身,雙手按在明月肩上,認真地說:「別笑,我說的是真的,我怕有一天我會瘋狂,我怕有一天你會恨我,你當真不怕?」
明月看著阿臧認真的表情,兩人距離又近,光線昏暗迷離,阿臧稜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咫尺,面部有著她從未見過的嚴肅冷峻,可他語言間分明又流露著坦誠,這讓她心中不由感到一陣顫慄和迷惑:他到底還要什麼……明月不敢再想下去,於是馬上跳起來,居高臨下,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用秸稈去連續敲了幾下阿臧的頭,佯怒道:「你囉囉嗦嗦完了沒有?去不去?你不去我另請高明了。」
阿臧摸摸被打的頭部,換了一副嬉笑的表情,道:「小時候,因為調皮,我娘親就是經常這樣拿秸稈訓我,今晚,感覺你很像我娘親。」
明月目瞪口呆,頃刻,忍不住笑罵:「胡說,找打。」說完,又佯裝要用秸稈去敲他。
阿臧笑著跳了起來,邊往門外跑邊笑道:「我沒胡說,真的很像。」
「胡說胡說,就是胡說!」明月手持秸稈在後面笑著追他。
待阿臧收拾好東西,兩人說著笑著走出了鄭王府,打算一同回念慈閣。
就在這時,王府門口東側院牆邊的黑暗中走出來一個人,喚了一聲明月。
明月聽聲音,已知是慕容俊。
「你,你怎麼還沒回去?」明月有點吃驚。
慕容俊上前牽起明月的手:「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回去?我知道你有事情還沒處理好,所以就一直在此處等你。」
明月心裡湧上甜蜜,為慕容俊對她的細心體貼、關切愛護。她嫣然一笑:「沒事了,從今日起,阿臧恢復自由,以後阿臧就是念慈閣的一員了。」
看著明月與慕容俊的手牽在一起,兩人柔情交織,阿臧心中一陣陣刺痛,有撕裂的感覺,他頭腦發懵,心生蕭索,黯然道:「誰說我要到念慈閣?不必了,我的去向不勞伊姑娘再操心,就此謝過。」說完,他背著包裹大步離去。
明月急忙喊阿臧,但對方頭也不回,根本不理會她的呼喚。她心裡一邊罵著阿臧這個人真是陰晴不定,一邊欲上前去追,卻被慕容俊拉了回來,他意味深長地說:「有些東西,你給不了對方,何必要讓對方看到希望?有時候,你以為你的給予是對一個人好,但猶豫不決、當斷不斷,也是一種傷害。由他去吧,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想通的。」
明月看著慕容俊真誠的目光,似乎懂得了他說的話,但又不想去相信,猶在為阿臧感到擔心,憂慮阿臧會衣食無著、無處容身。
「內心柔軟善良,本是好事,可若是把握不好尺度,難免不會遭到反噬,害及自身。傻月兒,阿臧的事,你已盡力幫忙了,問心無愧,便到此為止吧。」
明月喃喃:「可……可是他年少時遭遇不幸,孤身流落他鄉,如今又……我終是於心不忍……我……」
慕容俊輕嘆一聲,輕輕擁她入懷。她的頭側靠在慕容俊的肩膀,目光猶能看到阿臧高大挺拔的背影,只見他在黑夜中越走越遠,最後終於被夜色吞沒。
時間悄然流逝,轉眼又到了秋天。
期間,念生病癒後,為報答李從嘉的救命之恩,決意回到鄭王府當差。李從嘉見念生辦事機靈且忠心可嘉,免去了他在府中雜役事項,留為貼身侍從。宇文知章看到念生康愈並有了好前程,且《霓裳羽衣曲》補綴之事已完成,心愿既完成,便向李從嘉辭別,雖被多番挽留,念生也不舍,但他仍執意要回鷹嘴岩下的石室居住,繼續做他的閒雲野鶴。
繼初春在鄭王府舉行過曲水流觴聚會,後來又幾次舉行類似的曲水流觴或刻燭詩會活動,幾番下來,習慣鬥嘴的李從善與明月成了好朋友,雖然兩人總是相互嘲笑挖苦對方,在外人看來貌似互不相讓,但其實兩人內心覺得彼此性情相投、可愛逗趣。
妙真和慶奴兩個教坊的歌舞高手都成了明月的師傅,明月的歌舞水平突飛猛進,但依然是見了詩詞就頭大,幸好她從小就有家塾先生授課習文,有一定的根基,雖然李從嘉笑著搖頭罵她「孺子不可教」,但總會忍不住時不時指點一二,日積月累,她漸漸也有了一些頭緒。
阿臧自那天離開後,一直對明月避而不見。明月聽說他也住進了小廟中,心中每每不安,雖多番到小廟中送衣送食給流寓之人,但從未見到過阿臧。又聽小廟中人說阿臧到碼頭當搬運工,她嘗試多次到碼頭尋他蹤影,卻也無所獲。如此幾個月下來,她心中的不安日增。
慕容俊在念生病癒後,也回到了他在金陵城遊學的可園居住,但還是會經常到念慈閣跟明月見面,兩人還同遊了莫愁湖,一起到大江上泛舟遠眺,往鷹嘴岩探訪宇文老先生,共同到小廟中幫助流寓之人。紫藤花開季節,在念慈閣後院紫藤花架下執手相依,煮茶賞月。燭下,兩人對弈,明月棋藝差,總不是慕容俊對手,她調皮起來就用悔棋這一招,慕容俊雖然笑罵她棋藝差棋品臭,但見她調皮的模樣,總會一臉寵愛地讓著她。明月對鏡梳妝時,慕容俊會溫柔地為她梳理長發、倚窗畫眉。濃情蜜意,刻骨難忘。
慕容俊從未帶明月到過可園,明月也曾問過因由,慕容俊只淡淡地說可園中住著不少準備參加科考的儒生,迂腐守舊,人多口雜,怕是會對明月指指點點,故而不必去可園徒惹閒言。明月聞言笑笑,自此再沒相詢過可園之事。
落紅非無情,清風知秋意。日子匆匆,如大江送流水,在不知不覺間倏然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