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外灘一片雲

  第545章 外灘一片雲

  同是夕陽餘暉之際,王老九也在派人四處打探江連橫的下落,無奈五六天過去了,結果仍舊是杳無音信。

  斧頭幫耳目雖廣,但滬上畢竟是國際都會,偌大的十里洋場,想要找到三個居無定所之人,談何容易?

  閘北刺殺案以來,王老九大動肝火,最近幾天始終都在暗中籌備,伺機報復。

  只不過,斧頭幫近期一直疲於應對巡捕房的種種盤查,又要躲避風頭,這才暫且耽擱了復仇計劃。

  而且,王老九始終疑心自家兄弟中出了叛徒,便正好藉此機會,重新改組整頓了斧頭幫的核心骨幹。

  如今風波稍稍平息,百柄利斧悉數備齊,怎奈張、杜公館戒備森嚴,眾弟兄摩拳擦掌,卻始終找不到可乘之機,時間一久,銳氣難免有所消磨。

  眼看著窗外日漸西沉,皖省同鄉會館也變得比往日愈發寂靜。

  眾弟兄群聚在廳室內,頭頂的吊燈明晃刺眼,唯獨照不亮王老九臉上的陰霾。

  「繼續找。」

  王老九放下手中的茶碗兒,沖弟兄們沉聲吩咐道:「做人得講良心,江兄弟之前沒少幫咱們,現在他們哥幾個一死一傷,剩下的下落不明,這是咱斧頭幫的恥辱。這件事如果不能擺平,以後誰還願意幫咱們?」

  眾人點了點頭,眼裡卻毫無信心可言。

  陳立憲醞釀片刻,卻說:「九爺,已經找了四五天了,江老闆他們會不會……」

  「不可能!」王老九厲聲打斷,旋即質問道,「那個張小林是什麼嘴臉?他要是抓到了江兄弟,會悶不吭聲?」

  陳立憲連忙解釋道:「不不不,九爺,我的意思是,江老闆他們會不會已經走了啊?」

  此話一出,其餘幾人紛紛點頭附和。

  大伙兒都覺得,江連橫如果沒死,並且仍然留在滬上的話,理應主動聯絡斧頭幫才對,就算擔心幫會裡有內鬼,也可以托人給皖省同鄉會館打個電話,找機會跟九爺直接詳談,而不至於音信全無,除非——

  「九爺,你說……江老闆他們,是不是不信任咱們吶?」

  終於,有人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弟兄們的困惑,直白地說了出來。

  這邊剛有人起頭兒,那邊立刻就傳來了不滿的情緒。

  「不能吧?咱們斧頭幫也死了好幾個弟兄呢!」

  「不光是駱駝折了,九爺和立憲還冒死幫他們把溫廷閣送去了醫院呢,要真是那樣的話,太讓人心寒了!」

  「沒準是他們出了內鬼呢,我看那個李正西走得就有點兒莫名其妙,憑啥懷疑咱們吶?」

  面對七嘴八舌,王老九巋然不動,冷哼卻道:「就憑十六鋪還在咱們手上,換成是我,我也懷疑。」

  眾人啞然。

  這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自證清白。

  王老九點了支煙,沉吟半晌兒,忽地抬頭看向坐在右手邊的兩位弟兄,卻問:「杜鏞和張小林還沒動靜呢?」

  這兩人都是二十八九的年歲。

  一個雷公嘴,名叫黃顯勝;一個地包天,名叫聞進華。

  倆人穿衣裳的時候,身板兒看起來沒啥,實際若是光了膀子,渾身上下卻硬邦邦的,淨是腱子肉。

  他們是王老九從碼頭上提拔起來的骨幹,十六鋪的相關事宜,便自然全都交給了他們來負責。

  如今聽見九爺問話,黃、聞兩人立馬直了下腰杆兒,齊聲回復道:「十六鋪風平浪靜,一點動靜也沒有。」

  王老九當即皺起眉頭,低聲咒罵道:「他媽的,那就別怪我先動手了!」

  黃顯勝連忙勸說:「九爺,張、杜公館最近嚴加戒備,不僅看門護院的人手變多了,而且全都配槍,咱們總共也沒幾把槍,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總不能讓弟兄們拿著斧頭往前沖吧?」

  「那就先打尹抱坤!」王老九恨恨道,「總而言之,斧頭幫必須立刻用行動表態。不然的話,道上的兄弟恐怕還真以為,我王老九是那種過河拆橋的雜碎了!」

  聞進華回道:「九爺,弟兄們最近一直在虹口區踩盤子,『粵幫』的人眼下也在嚴加戒備呀!」

  陳立憲擺了擺手,卻說:「怕什麼,尹抱坤又沒有實權,『粵幫』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著他,總能找到機會。」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略顯遲疑地看向王老九。

  「九爺,青幫的事還沒擺平,這時候再去招惹『粵幫』,未必是好時機吧?」

  「是啊,三友會也派人送過口信,好像說他們也並不知情,其實是樁誤會麼?」

  「誤會個屁!」王老九厲聲罵道:「我不管那個老東西到底知不知情,又沒人逼他出山,他既然自願作保講茶談和,那就得負責到底,杜鏞有沒有耍他,關我們屁事?」

  眾人默然低頭。

  王老九接著罵道:「江湖鬥爭,講茶議和,這不是兒戲,擔保人是白當的嗎?現在鬧出了亂子,尹抱坤就想把自己的關係撇清?沒門!如果都像他這樣的話,大街上的叫花子也他媽能出面做擔保人了!」

  「對對對,這倒也是。」

  王老九又說:「老子不是沒給過尹抱坤機會。他如果真不知情,讓杜鏞和張小林給耍了,那就應該用行動表態,而不是在這耍嘴皮子,現在已經過去五六天了,那老東西還是沒跟青幫動手,那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是是是,九爺說的沒錯,但要同時對付青幫和粵幫,實在是……」

  眾人憂心忡忡,不便直言。

  「混帳東西,怕個毛!」

  王老九立刻拍案而起,厲聲怒斥道:「你們現在還看不清形勢麼,遇事不能慫,越慫事越多,盤外招只能是錦上添花,想在十里洋場立足,歸根結底,就是要打,打到所有人都忌憚咱們,才能算是在滬上站穩了腳跟!」

  眾弟兄終於被九爺說服了。

  江湖底色,到底還是打打殺殺——除此以外,概無捷徑可走。

  ……

  ……

  於此同時,英租界虹口區。

  三友會酒樓上,尹抱坤照例坐在雅間窗邊,目光陰沉地望向西天殘陽,火燒雲將其臉色映得格外猩紅。

  場子裡的生意不錯,隔著雅間的房門,就能聽見樓下大堂內不斷傳來的吆喝聲。

  街面上雖然紛紛擾擾,倒也並不令人感覺厭煩。

  老爺子七十多歲,本沒有必要整天在酒樓里看場子,可人一旦上了歲數,不知是耳背,還是什麼緣故,總是不再那麼介意喧譁吵鬧。

  尹抱坤混了一輩子江湖,耽誤了婚事,至今無兒無女,每天回到家裡,儘管有保姆傭人照料,也常有幫會哥仔拜訪,卻仍舊難免感覺空巢寂寞。

  所以,老爺子平時就愛坐在自家的酒樓上,聽聽周圍的雜音,看看街上的行人,稍作消遣,僅此而已。

  正因如此,他才熱衷於頻頻出山作保,倒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只是想藉機見見那些後生晚輩,盡力勸說他們以和為貴。

  只有這樣,尹抱坤才會覺得,自己的餘生並非只是為了等死。

  壞就壞在,他早就已經沒有實權了。

  飲了一口茶,老爺子的目光從窗外,轉進屋內,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黑臉膛。

  「阿寶,劉生的遺體都安頓好了吧?」

  「坤叔放心吧,四眼仔已經托人拿到了遺體,現在正停在我們會館的義莊裡,我親自去看過了。」

  尹抱坤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儘管談不上悲慟,總歸是有些嘆惋。

  「可惜了,可惜了,頂好個後生仔,懂得老規矩的人不多嘍!」

  黑臉膛無動於衷,悶悶的不說話。

  他並不在乎死者是誰,只關心斧頭幫到底會不會對坤叔動手。

  此人面相凶神惡煞,名字卻很喜慶,叫賴春寶,江湖綽號「黑鬼」,倒不是因為臉黑,而是因為手黑。

  賴春寶是打手出身,早年間混跡幫派,只是個沿街收保護費的小嘍囉。

  相比於程茂齡,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除了尹抱坤多年前的賞識以外,全靠自己一拳一腳打出來的名望。

  雖說江湖處處都是爾虞我詐,背信棄義,但打手出身的合字,多多少少,總是更能看中「義氣」二字。

  斧頭幫若要對坤叔動手,賴春寶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尹抱坤卻仍在自顧自地念叨:「唉,也不知道劉生到底是粵東哪裡人,落葉不能歸根,可惜可惜……他好像還有個師父,叫什麼來著?」

  老爺子年歲漸高,記性不好,只在飯桌上聽過一次譚仁鈞的名字,如今到底忘卻了。

  賴春寶低聲勸道:「坤叔,人都已經不在了,還想那些做咩,不如想想該怎麼辦吧!」

  「還能怎麼辦?」尹抱坤的語氣格外生硬,「我早就已經講過了,張小林壞了規矩,我是擔保人,理應在江生、王生之前去找他要個說法,他們都不同意,我還講什麼?」

  賴春寶搖了搖頭:「坤叔,這事也不能怪他們,如果是別人還好講,可那是張小林吶!」

  「那我就更沒什麼可講的了,江湖亂道,都只認錢啦!」

  「坤叔,你別看現在沒有動靜,斧頭幫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依我看,你最近還是不要隨便出來了。」

  賴春寶好言相勸,沒想到卻換來尹抱坤冷哼一聲。

  「阿寶,我倒是寧願王生現在就來找我。」

  「這、這是何必呢?」

  「本來就是我理虧麼!」尹抱坤沉聲解釋道,「作為擔保人,我失職了,人家如果找上門來,我也沒話可講。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讓我東躲西藏,我丟不起那個人。」

  「坤叔——」

  「不要再勸了,你這幾天也挺辛苦的,你也有生意要照看,就別繼續在我這裡耽誤時間了,程生講他明天會派人過來,你去忙你的吧。」

  賴春寶還要再勸,卻被尹抱坤立馬抬手打斷,看那樣子,似乎已經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老爺子的脾氣,又冷又硬,平日裡素來又是老派作風,只要認準了一件事,誰都無力勸阻。

  賴春寶見狀,也只好作罷,旋即起身走到窗前,神情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只見大街上人流涌動,一時間也找不出什麼可疑之人。

  然而,正當他要關上窗戶的時候,餘光一掃,卻見街角里走過來兩個人,歪著腦袋朝這邊望過來。

  雙方目光交匯,只一剎那,那兩人便立刻心虛似地別過臉,拐了個彎兒,匆匆走遠。

  賴春寶眉頭緊鎖——這種情況已經不是頭一次出現了。

  他很確信,斧頭幫成員始終都在附近盯梢,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對坤叔動手。

  如今,他帶人在三友會酒樓看場,還能自信保護坤叔無恙,可問題在於,他自己也有生意需要照看,不可能一直圍著坤叔轉悠。

  想到此處,賴春寶不禁沉吟起來。

  便在這一晃神的工夫,方才那兩個負責盯梢的斧頭幫成員,就已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了。

  賴春寶循著東北方向張望片刻,因找不到人,目光便漸漸眺向遠處的黃浦江南岸。

  遙遙望去,一艘貨船火輪正在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看那方向,似乎是江山碼頭。

  這時節,晚霞燒得正盛,紅彤彤的夕陽照在江面之上,恍惚間靜如血流成河。

  壯觀之餘,平添幾分肅殺氣息。

  可惜好景不長,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殘陽便已徹底墜入地平線以西,天色瞬間就變得朦朧晦暗起來。

  「嘟——」

  渡口邊的貨船火輪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汽笛。

  賴春寶循著聲音,舉目遠眺,眉頭不禁微微皺了一下。

  卻見渡口引橋處的那艘火輪,明明是一條貨船,可船上卻又似乎搭乘著二三十名乘客。

  粗略一看,卻見那幫人個個身穿黑色西服套裝,風衣禮帽,黑壓壓摩肩擦踵,恰似層層墨雲席捲而來。

  賴春寶抻長了脖子,正要細看時,天色驟暗,而那些商團模樣的乘客,自然也隨之模糊了身影。

  ……

  ……

  租界外灘,江山碼頭。

  趙國硯手提行李箱,將帽檐兒壓得很低,帶著二十四個弟兄緩步走下引橋。

  楊剌子跟在最後,面色有些難看,在引橋上朝江水裡吐了幾口,竟是有些暈船。

  末了,他走到趙國硯身後,叼上一支煙,擦火點燃,深吸了一口,掃視外灘大道上的洋風建築,但見四處華燈熠熠,密如繁星,小汽車飛馳而過,令人目不暇接。

  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當真是溫柔富貴之鄉,這般繁華氣象,舉國上下也無出其右。

  不過,眾弟兄見了,卻並無多少感慨。

  只有楊剌子罵街似地讚嘆了一句——

  「哦,原來這他媽的就叫十里洋場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