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名利場

  第443章 名利場

  火車晚點了將近兩個鐘頭。

  直至臨近傍晚,天色晦暗,風息雪住之時,趙國硯才終於趕到城北江宅。

  走進玄關,在門口腳墊上蹭蹭鞋底,脫下呢子大衣交給宋媽,轉頭朝客廳里的東風、西風打了聲招呼,渾身寒氣尚未消解,他便立刻拎上手提箱,直奔二樓書房而去。

  「唰啦——唰啦——」

  屋內,江連橫和趙國硯正坐在椅子上抽菸閒話。

  胡小妍則在桌案旁,大略翻看了幾眼送來的帳冊。

  幾大本厚厚的帳冊,不止是關於招募勞工的生意,還有縱橫保險公司分號、福昌成碼頭運輸公司、江家的田產收租、以及幾處零散投資狀況。

  帳本規整清晰,一目了然,當然並非出自趙國硯和王正南之手,而是職業會計的功勞。

  敲門聲響起,袁新法的媳婦兒英子走進來,給三人端茶倒水,旋即告退。

  「這雪下的,眼瞅著要到站了,結果半道停了一個多小時才發車。」

  趙國硯端起熱茶,在外凍了整整一天,忽然間暖和下來,便覺得手腳發癢,連耳朵也跟著刺撓。

  「哥,今兒老天爺作妖,要不別麻煩了,擱家對付一口拉倒吧!」

  「那也行,咱改天再說。」江連橫俯身掐滅菸頭兒,轉頭問,「佟三兒現在咋樣,立起來了吧?」

  趙國硯應聲挑起大拇哥,回道:「他本來就有勢力,去年咱又拉了他一把,現在舊市街碼頭地界兒,全都得聽三爺說上句。」

  江連橫對此並不意外,接著又問:「南風在那邊怎麼樣了?」

  「還是那樣!」趙國硯靠在椅背上說,「整天幫洋人招工,忙是真忙,但就是不咋掙錢。」

  話音剛落,胡小妍忽然在旁邊開腔表態。

  只見她一邊翻閱帳冊,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我剛才大概看了兩眼,招工的事兒,不是一直都在盈利麼?少是少了點,南風既然想做,就讓他繼續做下去吧!」

  這話說得過於委婉。

  實際上,招工的利潤少得可憐,只能從中賺點介紹費,這對如今的江家而言,無異於雞肋。

  趙國硯卻說:「大嫂,不是我貪,而是這幫洋人,實在是太難伺候了。幫他們招工,那比給人說媒相親還費勁,尤其是英國佬和法國佬,破講究太多,招來十個人,他們能看上倆,那都算多了。」

  「他們都有啥要求?」江連橫問。

  「那可太多了。」趙國硯搖頭叫苦,「其實別的都還好辦,比方說歲數,咱可以改改,主要是那幾樣體檢。有的明明能看見,非說人家眼睛有毛病。還有個鐵嶺來的,就因為兩顆蟲牙,愣是沒讓上船!」

  江連橫嗤笑一聲,沒說話。

  趙國硯接著說:「有時候,一天招來幾十號人,就六七個能上船。毛子那邊倒是寬鬆,差不多的都能拉走,但他們在遼南招的少,給的錢也少,沒多少人愛去。我是沒耐心再伺候那幫洋鬼子了。」

  「要不……這生意就拉倒吧!」江連橫沉吟道。

  「不行,這生意得繼續做下去。」胡小妍放下帳冊,語氣十分堅定,「又不賠錢,為啥不做?」

  「瞎耽誤工夫!有這份兒心力,放在別的地方不好?」

  「這是洋人的事兒,能幹就繼續幹下去,哪怕不怎麼掙錢,能交幾個朋友也值了。」

  「嗬,這話讓你說的!」江連橫點了支煙,扭頭揶揄道,「國硯,怎麼樣,瞅沒瞅見,這是咱家的老佛爺!」

  趙國硯不敢取笑大嫂,想了想才說:「大嫂,這話南風也說過,道理我都懂,可問題是,那幫洋人不是來這做生意,純粹就是招工,招完就走,以後基本都不會回來了。」

  「他們就算走了,咱江家也能留個名聲。」

  胡小妍晃起身形,一前一前地挪動輪椅,來到茶几旁邊。

  「做生意當然不能虧本賺吆喝。」她說,「但是,有的生意是為了掙『利』,有的生意是為了掙『名』,幫洋人招工既然不虧本,就沒道理撒手不干。」

  「大嫂——」

  趙國硯有些遲疑,掂量著說:「關鍵是,招工這件事本身就是官家牽頭為主,除了那些牙行以外,大買賣人家,基本都懶得摻和進來。」

  「是麼,那更得幹下去了。」胡小妍不僅不為所動,反倒愈發堅定,「幫洋人招工這件事兒,利潤少、要求多,除了官家以外,沒多少人願意干,但江家願意干,而且還盡力干好,這叫能耐。」

  江連橫皺起眉頭,本能地有些反感。

  「這不就是給洋人當狗腿子麼!」

  「你不能這麼想,這叫口碑,一傳十、十傳百——」

  「然後,大伙兒就都知道我給洋人當狗腿子了。」

  「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胡小妍臉色泛紅,不禁瞪了一眼江連橫。

  趙國硯見狀,立馬欠起身子,笑道:「哥,嫂子,要不我先出去,你倆慢慢商量?」

  「坐下,坐下。」江連橫擺了擺手,旋即看向胡小妍,「行,你說吧。」

  胡小妍平復了片刻,這才接著往下說:「洋人的生意、差事,你今天辦一件、明天辦一件,哪怕是個沒啥油水的苦差事,你只要應下來辦成了,時間一長,洋人再有其他事兒,還會繼續找你。」

  江連橫點點頭,「習慣了。」

  「對,就是習慣,習慣成自然。」胡小妍說,「最好的情況是,以後洋人來奉天經商,要是遇到什麼麻煩,腦袋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江家,等到那時候,江家就不再是他們的狗腿子了。」

  江連橫沉吟半晌,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覺得區別不大。」

  胡小妍翻了個白眼,揶揄道:「伱要是這麼說,那這世上所有人都是狗腿子了,連大總統都是,跟洋人點頭哈腰,跟自己人吹鬍子瞪眼,你比大總統還牛?」

  「嘖!抬什麼槓呀!」

  話音剛落,敲門聲再次響起。

  「進!」江連橫喊了一嗓。

  英子應聲推開房門,恭恭敬敬地說:「老爺、奶奶,那個薛掌柜來了,你們見不見?」

  「誰來了?」趙國硯立刻警覺起來。

  「薛掌柜,就那個特好看的人。」英子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大的反應。

  「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不?」

  英子點了點頭,說:「奶奶說過,讓我家老袁不用攔著薛掌柜,她現在正擱樓下客廳坐著呢,但門口還有一輛馬車。」

  趙國硯放心不下,轉過頭滿臉為難,「哥,大嫂,那我就先別下去了,你們嘮你們的,我找個屋歇會兒。對了,要是董二娘來了,千萬別說我在這。」

  江連橫拿上煙盒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放心,我不能說。」

  「多謝東家!」

  「沒過門兒的媳婦兒,少看,不吉利。」

  …………

  順著樓梯朝客廳走去,還沒等看見人影,便先聽見一陣孩童的嬉笑聲。

  轉了個彎兒,卻見薛應清身穿紫貂皮大衣,鼻尖和耳垂微微泛紅,眼角里似有點點淚光,此刻正站在客廳中間,一邊朝掌心呵氣,一邊笑盈盈地看向兩個孩子。

  薛應清從不空手過來,每次都給倆孩子帶點玩具、零食。

  江雅今天得了件大個兒套娃,此刻正跪在茶几邊上,挨個兒將其碼放成一條直線。

  江承業則收到兩個木雕小士兵,全都塗了彩漆,一個紅制服、一個白制服,此刻正被他拿在手上,凌空「對打」,嘴裡還跟著配音:「砰!噠噠噠……啊,大王饒命,我錯啦……噠噠噠……」

  抬頭看向窗外,東風和西風正在跟幾個弟兄一起掃雪。

  「拿人家東西,說沒說謝謝啊?」江連橫走進客廳,隨口一問。

  倆孩子立馬轉頭看向薛應清。

  「謝謝乾媽!」

  「謝謝小姑奶!」

  「行了行了,上一邊玩兒去吧!」江連橫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揮了揮手。

  薛應清將貂皮大衣遞給宋媽,隨即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沒頭沒尾,上來就問:「聽說沒?」

  「你有了?」

  「放屁,沒大沒小,有你這麼跟姑姑說話的麼!」

  客廳里沒有外人,薛應清便又端出自己的輩分嗆聲拌嘴。

  「廢話!」江連橫反唇相譏,「哪有你這麼問的,我聽說的事兒多了,誰知道你說的是啥?」

  「你才廢話!這還用我明說麼,你一天天不看報紙?」薛應清翻了個白眼,卻說,「毛子那邊亂套了,打內戰了,你不知道?」

  江連橫瞥了一眼江承業,小子正在全神貫注地擺弄著玩具。

  毛子內戰,的確是近期最重大的新聞,無論是洋人的報紙,還是華人的報紙,全都在長篇累牘地刊登相關報導,甚至連歐洲的戰況都變成了次要新聞,讓人根本無法忽視。

  無需時間檢驗,即便是此時此刻,不少有識之士也已經認定,這將是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這事兒我知道,讓他們打去唄!」江連橫有些困惑地問,「這大雪天,你從大西關過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事兒啊?」

  薛應清忙說:「傻蛋!這裡面有生意可做啊!」

  「生意?」江連橫皺起眉頭,「豬鬃?馬尾?糧食?軍火?你別告訴我是幫毛子招募勞工,我正煩著呢!要求一大堆,還沒多少利潤,光顧著掙名聲了。」

  「什麼話,沒利潤的生意誰干吶!」薛應清撇了撇嘴,「我說的都是有利潤的,而且穩賺不賠!」

  這時候,江雅把所有的套娃都拆了出來,從大到小,一個個五顏六色、頭上畫著方巾的套娃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茶几上。

  「一,二,三,四……」

  江雅轉身拍了拍薛應清的腿,激動地說:「乾媽,有十個,十個套娃!」

  「多吧?」薛應清笑著摸了摸姑娘的頭,「乾媽特意挑了個最大的給你。」

  江連橫隨便掃了一眼桌面,卻問:「什麼生意?」

  「渣子行,國際渣子行。」薛應清一邊愛撫著江雅的頭髮,一邊笑著說,「當然了,不是讓你去拐,而是讓你去買,給生意添點噱頭。」

  「倒騰毛子的娘們兒?」江連橫有些意外地問。

  「是啊!」薛應清滿不在意,「前兩天,我去了趟會芳里,聽董二娘抱怨娼館裡的人太老了——」

  「那還老?也沒多大歲數啊!」

  「不是歲數老,是那幾個窯姐兒人老,沒有新花樣兒。毛子內戰,盛世女人值千金,亂世女人一袋米,這可是個機會,你不打算給會芳里添幾個洋人?你要是沒興趣,那我就自己去想辦法,等以後開埠了,我也開個場子,別說我搶你生意啊!」

  「別別別,有興趣,相當有興趣,會芳里早就應該跟國際接軌了!」

  奉天雖然早有東洋窯子、高麗窯子和毛子窯子,但洋窯子的生意,全是洋人操辦,而且向來禁止華人入內,急得那幫臭點子求而不得,抓心撓肝。

  會芳里若能另開天地,必定穩賺不賠。

  江連橫趕忙笑著問:「小姑,你手上有門路?」

  「這還用問?沒門路我來找你幹啥?」

  「嗐!我還以為你想我了呢!」

  「昨天想了,後來出門兒看見一泡臭狗屎,就沒那麼想了。」

  「哈哈哈!小姑太詼諧了,以前在村口唱過二人轉吧?」

  「我還給你家哭過墳呢!」薛應清瞪眼問,「有完沒完?」

  「有完有完!」江連橫趕忙擺了擺手,「咱都是接茬抬槓埋汰人的老手,就別再自相殘害了,嘮正事兒吧!你手上這門路咋樣,靠譜不?」

  「靠譜是靠譜,但最好還是親自跑一趟。」薛應清順勢提議,「你要是有空,咱過兩天就帶幾個人,直接往北去,先把生意給談下來再說。」

  「過兩天?」江連橫問,「用這麼急麼?眼瞅著就快過年了。」

  「你不急,人家也不急,但洋窯姐兒可不愁買主,最好趕早別趕晚。生意談妥了,以後再有好的,人家還能給你留著呢。」

  「也對,也對!」江連橫點了點頭,「不過這趟應該挺遠吧,要去滿洲里?」

  薛應清擺了擺手,卻說:「用不著去那麼遠,在吉林,哈爾濱知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