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風聞頭緒
民國五年，奉天城南。
大雪紛紛揚揚，無聲無痕，整座院落白茫茫一片，安靜寂然。
門扉開闔，十幾歲的小丫鬟手提熱水壺，呼出一團團哈氣，沿著抄手遊廊，急匆匆地走進正屋。穿過廳堂，撩開厚實的棉布門帘，裡屋的交談聲便隨之清晰起來。
江連橫身穿黑色夾襖，雲紋綢面，羊絨棉襯，此刻正端坐在茶桌旁，雙手搭在膝蓋上，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些老爺氣派。
書寧縮在炕頭上，懷裡捧著手爐，用褥墊裹住兩隻腳。炕燒得很熱，如同煎熬，她的雙頰因而微微泛起紅暈。
小丫鬟走進屋，給倆主子的茶碗兒里添上熱水。
「老爺，夫人，喝茶。」
「嗯。」
想到此處，江連橫不禁沉吟感慨，「大帥可得好好活著呀！」
「嗯。」江連橫應下一聲，轉而問道，「國硯到沒到呢？」
這一年以來，趙國硯和王正南幾乎都在營口度過。
「當兵？」江連橫不禁皺起眉頭，「這麼著急？那小子現在也沒多大吧？」
「我會送禮。」書寧打斷問，「但再有倆月就要過年了，你不親自送過去麼？」
眼下，張老疙瘩坐擁黑奉兩省，不缺人手，但卻急缺槍枝彈藥，因此才打算將奉天原有的破爛廠房重新拾掇起來。要求不多，只要能生產子彈，仿造、組裝幾條槍，便足以緩解燃眉之急。
不過，這件事跟江家關係不大。
「對，就叫這個，你聽說過？」
看樣子，他似乎是更加偏向於趙國硯的想法，叫停招募勞工的生意，但這又並非只是因為利益的緣故，而是另有一點讓他對這門生意有些反感。
小丫鬟頷首屈膝，轉身離開，方才的交談聲便又漸漸響了起來。
「壽山？」
江連橫輕輕晃著腦袋，閉目養神，沒工夫把心思放在這些家長里短之上。
窗外大雪紛飛，晝短夜長，一個人孤零零地空守這座大宅，除了家丁僕從，連個上桌吃飯的伴兒都沒有，換做是誰，都難免覺得孤寂難耐。
因為招工的不只是西線的英法，還有東線的毛子，他對毛子有種近乎偏執的厭惡。而且，關外跟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並不罕見。
是年三月，遠東和德意志斷絕關係。八月中旬，「府院之爭」落下帷幕，段氏掌權，終於下令正式參戰，停止支付前清遺留下來的戰爭賠款，同時「強行」回收各地德租界——除了膠東以外，畢竟小東洋不肯鬆口。
何況，他三番兩次鎮壓過宗社殘黨，心裡自然得掂量掂量。
其實，宅子並不小，而是老張的勢力越做越大，那三進宅院，早已經容不下這尊大佛了。
「我聽說，老張家的宅子，準備擴建了？」江連橫端起茶碗兒，輕輕吹了吹。
想得挺美，但不切實際。
不過，王正南似乎錯估了這門生意的利潤。
「嗯，我順道路過，今天不在你這待著了。」江連橫撩開棉布門帘，「今天國硯從營口回來，我得去跟他碰個面，就不來回折騰了。」
書寧點點頭說：「見過一次，挺好，長得年輕還有主見，聽說特別受寵。」
「不光是稀罕，打牌的時候，聽其他姨太太說，老張談軍務的時候，都不避著五夫人。」
還有老崔，江連橫暗自感慨，已經十幾年了，也不知道那老登現在還活沒活著。
「還真叫壽山？」江連橫忽然感到有些玄妙，「我小時候聽一個親戚說過這人。」
四年了……
老張向來慣於騎牆觀望。
「這話說的，剛娶進門兒沒多久，正在興頭上，那肯定稀罕吶！」
說罷，雪地上的腳印便又開始緩緩朝前蔓延，最終在院門口拐了個彎，從視野里消失了。
書寧忍不住「噗嗤」一樂，點點頭說：「行，我知道了。」
袁新法拉開車門，頭上、肩上滿是積雪，「東家，回來了？」
大宗軍火商會直接去找老張，而不是來找小江。
「你今天不在我這住？」書寧往炕沿兒上挪蹭了兩下。
「爺們兒的，只要能管住褲襠里那點事兒，這輩子就能省去一多半的煩惱和麻煩。」
可不知什麼緣故，南風始終打定主意要繼續做下去，並三番兩次勸說大嫂不要放手。
於是，宣統大帝再上龍椅，陪「張孤忠」和「康聖人」耍了十來天，到底成了一出鬧劇。
「拿上你們的合同，去往法蘭西吧！」
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大清孤忠」便在黑龍會的攛掇下，親率五千辮子軍入京「調停」。
書寧點點頭，「上次去打牌，我聽她們念叨過，說是要把東邊兒那塊地買下來，再蓋一棟大洋樓。」
「你們的年薪將超過兩千法郎，等到回國的時候，你們將過上富家翁的生活！」
「沒什麼。」江連橫擺了擺手，旋即又問，「張家的五夫人怎麼樣，你見沒見過？」
還有張大詩人，想起他那幾首順口溜，江連橫又忍不住笑了笑，同樣是多年未見，也不知道那老哥現在擱哪發財呢！
然而，無論他怎麼想，時勢洪流始終滾滾向前。
書寧朝棚頂瞟了一眼，仔細回憶了片刻，念叨著說：「好像也沒再說什麼了，提過兩句軍械廠，但她們都不懂，我也沒聽明白……」
如此一來，先前偷偷摸摸的「以工代兵」行為，也就隨即變得堂而皇之起來。
辮子軍入京以後，關東三省盡皆響應。黑龍江的許巡撫、吉林的孟巡撫，紛紛在轄區內降下五色旗，再次懸掛起大清的黃龍旗，只有張老疙瘩坐鎮下的奉天，始終猶疑不決。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怪不得一個個都是老光棍子！」
彩旗飄揚，汽笛聲響，西線勞工就此踏上征程。
「這不是還有丫鬟陪著你麼！」江連橫迎風眯起眼睛，轉頭吆喝起來，「惠兒，去進屋陪夫人嘮會兒嗑！」
今天，趙國硯從遼南回來，招募勞工的生意，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江家打算先聽聽最近的情況。
英國佬和法國佬已經在北國各地招募了十幾萬人，並將其統一運抵威海衛，乘船遠洋，奔赴歐洲戰場。
畢竟，少時的他曾親眼目睹「庚子俄難」，燒殺劫掠的場景歷歷在目，始終不曾忘卻。
王正南跟洋人走得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緊跟著下場摻和了一腳。
「這麼看重？」江連橫放下茶碗兒，略感意外地問。
「誒？我想起來了！」書寧連忙轉過身說，「上次二夫人提過，張家大少爺去當兵了。」
江連橫的回答言簡意賅，隨即又吩咐道：「下次要是再有機會去打牌，記著給五夫人備份兒重禮，還有她的貼身丫鬟也別忘了，另外其他姨太太——」
「那過年怎麼辦？」
江連橫知會一聲，旋即邁開腳步，穿過院子，推門走進大宅。
「咱倆兩回事兒，我又不能天天跟人家姨太太后屁股轉悠，那我不成老公了麼！」
「外頭還下雪呢。」書寧趿拉著棉鞋走過來挽留，「你吃完飯再走唄。」
「很厲害麼？」
「哦，要鞭啊！」江連橫裝傻充愣，搪塞敷衍道，「你啊你啊，跟個小孩兒似的。好說，改明兒我給你整兩掛，二百響兒的，讓你一次聽個夠，就這，我走了啊！」
「也對，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麼！」
江連橫忽然想起倒清那年，第一次見到張家公子的情形，那小子看上去脾氣挺好，人緣也不錯，就是……少了點他爹身上那股草莽氣息，究竟是阿斗還是仲謀也不好說。
小丫鬟應聲從下房裡走出來，左右看了看，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
不過，馮師長卻早已急不可耐，腦袋一熱，就把自己卷進了這場鬧劇。
江連橫戴上帽子，說：「行了，沒別的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想著想著，馬車已然穿過內城，開進城北江宅門前的胡同。
車輪將積雪壓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面朝城北江宅的方向緩步行駛。
大帥夫人也是人，總要有幾個闊太太朋友，沒事在一起消閒解悶，江家的姨太太當然奉陪得起。
更何況，洋人頭、長風鏢局和毛子兵……都是今時今日的緣起。
「家家都放鞭炮，吃團圓飯，你就讓我在這跟丫鬟過年？」書寧難免有些怨氣。
何況，造槍遠比買槍難。興辦軍械廠，江連橫要是真有這份兒能耐，張老疙瘩估計要把他供起來燒高香，江家無異於手持丹書鐵券、免死金牌，想怎麼作，就怎麼作。
江連橫沉聲回應。
「砰！」
兩人之間，鵝毛大雪下得正緊，仿佛一道稠密的紗簾將彼此遠遠地隔開。
「應該也有十六七歲了，反正聽她們說是不打算繼續念書了，估計是想讓他鍛鍊鍛鍊，早點兒接他爹的班兒吧。」
江連橫看了看雪勢，嘆聲卻道：「拉倒吧，這雪下的，等吃完了飯，估計就走不了了。」
胡小妍信任南風，江連橫卻有些興趣索然，因為商埠局已經放出消息，開埠一事，箭在弦上，江家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這件事儘管荒唐，且遠在千里之外，但江家卻受到了不小的震動。
江連橫在院心處停下來，轉過身，面露難色地含糊了幾句。
「什麼？」書寧在炕上沒聽清。
後來討逆軍起，辮子軍潰散而逃，老張順勢奪權二十八師，同時又趁亂兼併黑省地盤。自此，關東三省，只剩下吉林尚未納入張氏手中——大勢所趨，或早或晚而已。
書寧急匆匆地跟到大門口，卻又被寒風吹住了腳步，倚在門邊，有些幽怨地問：「今年大年三十，伱還讓我一個人在這過啊？」
「嗐，才十六七歲，還早著呢！」江連橫自顧自地走到門口，「當爹的給兒子鋪路，誰也挑不出毛病。」
雖說書寧是個強扭的瓜，但吃在嘴裡倒也挺甜，無論怎麼說也是帶著「嫁妝」來的，人長得也不差，老老實實，從不鬧事，怎麼也不至於當成窯姐兒般對待。
「以工代兵」是官府決策，不是「賣豬崽兒」，而是代為招工，不僅麻煩事兒不斷，而且利潤少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江連橫應聲點了點頭，似乎對此早有耳聞。
當年，江城海的言傳身教，江連橫每一樣都牢牢地記在心裡，唯獨女人這件事被他拋諸腦後。
袁新法搖了搖頭，「還沒有，估計是下大雪，火車晚點了。」
房門關上，江連橫暫且逃過一劫。
江連橫鑽進馬車，老爹的勸告又一次在腦海里響起來。
「具體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們怎麼說，我就怎麼聽，你不是不讓我多問麼。」書寧回憶了片刻，「那五夫人還是個名門之後，她爹好像是個將軍，叫什麼守山，我沒太記住。」
「是個爺們兒！」
調停的結果是：既然府院天天吵吵巴火，誰也不服誰，那你倆乾脆誰都別幹了。
「應該。」江連橫笑著感慨起來，「那宅子是有點兒小，沒有大帥的氣勢。」
腦海中的思緒已然沒有斷。
是年入夏，「府院之爭」愈演愈烈。黎總統和段總理針鋒相對，分別在英美與東洋的支持下，暗中角力爭權。
滿清復國，可不僅僅局限於四九城地界兒。
閒話幾句，江連橫拿起桌上的帽子，問：「沒別的事兒了吧？」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江家自然也是乘風而上，大有烈火烹油之勢。
書寧在門口呆站了一會兒，旋即猛地轉過身。
如同當年在關外修築鐵路時一樣，他們也先後在西北和關外招募了大量勞工。
這些勞工沿中東鐵路運往前線，沿途比海上的西線勞工更容易，也更安全，只是落地以後的生活條件，恐怕遠比西線勞工更加艱苦惡劣。
不過，真正讓江連橫感到始料未及的是，這些趕赴東線的勞工，不止是在清掃戰場、挖掘壕溝、或者充當炮灰；他們甚至還在毛子那邊參加了一場內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