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無鳴鵑
哈城,一座嶄新的城市。
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關外鐵路,按照毛子當初的規劃,主幹線呈「丁」字型鋪展,其中交匯處,便是哈城所在。
再加上此城臨江而建,憑想也知道,必定是個四通八達的地界兒。
江連橫當然對此早有耳聞,但卻從來不曾去過。
「你不是一直都在遼南混麼,怎麼北邊也有關係?」他問。
薛應清笑了笑,說:「你呀,跑過的地方還是太少,人在線上溜達,誰還沒幾個朋友?」
江連橫無力反駁,只有啞然點頭的份兒。
打從光緒二十九年起,他便在奉天落地安根。
別看這十幾年間,歷經種種荒誕離奇,如今生意做的挺大,實際上在老合眼中,卻是個線上的「短腿兒」,除了奉省以外,還沒走過其他地方。
有利也有弊。
利在省去半生飄零,弊在難免見聞短淺。
薛應清說:「生意都是跑出來的,現在火車又方便,哪怕不為生意,就為玩兒一趟也值了。」
「我看你是心太野,在奉天待不住了吧?」江連橫笑著問。
薛應清也不諱言,當場坦白道:「都有關係,既是為了生意,也想出去透透氣。」
「行,那我就當是陪小姑出去溜達溜達。」江連橫問,「你那朋友,單搓渣子行?」
「他吃的雜,我先聯繫聯繫,你準備好帶誰,等過兩天事情定下來了,咱就出發,儘快。」
「沒問題。」江連橫點頭應聲。
回答得很乾脆,但有一點,他卻沒有直接挑明。
如此痛快地決定趕赴哈城,並不只是為了生意,更不是為了所謂增長見聞,而是為了監察輿情。
老張扶持小江的目的,就是要在市井江湖之中,多睜一隻眼,探聽省府市井的風聞動向。
毛子內戰,動靜太大,學界士林莫名亢奮,而哈城是毛子的聚居之地,當然應該親自過去看看。
同時,老張兼併奉、黑兩地,如今虎視吉林。
任誰都能看出來,張家一匡三省,只是或早或晚的時間問題。
江連橫本就有意過去蹚蹚水,探探深淺。
如此說來,便是一舉三得,沒道理不去了。
正在這時,薛應清卻突然提醒道:「這次可得說好了,咱這趟去哈城,是為了做生意,哪怕生意沒做成,咱就當出門玩兒了一趟,可別再帶上鬍子,整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了。」
「嗐,小姑,你以為我願意成天把腦袋別褲腰上晃蕩啊?」
江連橫連連擺手,神情有些倦怠,似乎隨著年歲增長,也漸漸開始厭煩打打殺殺的江湖紛爭。
哪怕很有必要,他也不願再親自操刀動手。
「你都有門路了,我還整『橫把兒』那套幹啥?」
江連橫撣了撣衣襟,將夾襖上的褶皺抹平了、捋直了,這才頗為玩味地笑了笑。
「薛掌柜,在商言商,我現在是個生意人。」他忽然調侃起來,「要是往高了說,咱這是救亡圖存的民族企業家。」
「拉倒吧,我都替你臊得慌!」薛應清起身去拿貂皮大衣,「行,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乾媽,伱不在我家吃飯啦?」小江雅突然挽留起來。
薛應清雙眸一閃,立刻喜笑顏開。
「看我這閨女,真知道疼人兒!」她一邊說,一邊穿上大衣,「今兒就不陪你吃飯了,外頭雪太大,天黑就不好走了。」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江連橫不禁笑了笑,「這丫頭,心眼兒比馬蜂窩都多,她是知道你要是留下來,家裡能做好菜。」
江雅惱羞成怒,立馬漲紅了臉,爭辯道:「我沒!我告訴我大姑奶去!」
「去吧,去吧。」
江連橫起身將薛應清送到宅院門口,臨別之際,忽然開口問:「小顧還沒回來呢?」
薛應清站在馬車旁,凍得抱起雙臂,趕車送她過來的,自然還是頭刀子布拉穆。
「還沒呢。」薛應清說,「估計過年之前能來奉天。」
江連橫應聲點了點頭。
顧川從去年夏天開始,便在佟三兒等人的協助下,幫江家收尾,同時暗中打探宗社殘黨的動向。
小伙兒原本挺帥,如今破了相,左側腮幫子留下彈痕,連帶著半邊臉都歪了,皮肉更是皺皺巴巴,下巴也不怎麼靈,鑲了滿口假牙,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儘管江連橫和薛應清給了不少補償,小顧還是心有落差,人也難免有些頹喪,但辦事仍舊周到。
「老山人都已經回東洋了,他要是不愛在旅大繼續待下去,就來奉天,我給他找個閒差。」江連橫提議道。
薛應清點點頭說:「看他自己吧,有什麼事兒等過年以後再定。」
「也行。」江連橫送小姑上車,「要去哈城的時候,你提前告訴我。」
兩人擺擺手,頭刀子悶聲知會了一句,旋即揚鞭策馬,緩緩駛出胡同。
……
……
轉天午後,日照當空。
省城主幹道上的積雪,都已經清掃得差不多了。各家商號的前門後院,紛紛隆起了高高的雪堆。
不過,大片的街區仍舊殘餘下二指寬的積雪,越踩越瓷實,最終變成白色的冰殼罩在路面上。
滿城溜滑,行人寥寥,偶然碰見幾個,無不是縮脖端腔,繃著胯骨軸,小碎步緊倒騰,走了小半天,愣是沒走多遠。
馬車車輪也是三番兩次打滑,折騰了老長時間,總算趕到了小東關北胡同口。
江連橫走下馬車,只覺得四周的積雪反射著陽光,格外刺眼。
李正西在旁邊指了指北胡同口,說:「哥,風月印書館就在那裡頭。」
「這小子,咋找這麼個破地方。」江連橫撇了撇嘴,囑咐道,「你們幾個在這等我,我過去看看,用不了多長時間。」
說罷,他便邁開腳步,隻身踏進北胡同里。
剛走進去沒多遠,就聽見東邊那間破瓦房院內,傳來一聲叫嚷。
「這排版怎麼能行?行跟行之間也太密了,我看了都迷糊,還用說別人?」
江連橫笑了笑,聽聲音就知道是闖虎。
「還有這插畫,關鍵地方整得黢黑,這是賣點,把賣點都擋上了,誰還能看見?」
「嘎吱」一聲,推開院門,迎頭就看見一棟小倉房,旁邊掛了一塊小木牌,上面寫的正是:風月印書館。
江連橫無聲無息地穿過小院,順著窗戶往裡一看。
卻見闖虎正站在一台印刷機旁,手裡拿著本書,仰著個腦袋,像個猴兒崽子似的,朝屋內僅有的三個夥計吆五喝六。
江連橫敲了敲門,進屋笑道:「虎子,行啊,當上老闆,知道訓人了!」
闖虎應聲回過身,眼前一亮,忙說:「東家,你咋來了?快快快,你們幾個,趕緊叫東家!」
江連橫趕忙擺了擺手,卻說:「我來跟你打聽點事兒,順道看看你這生意咋樣。」
闖虎拿腔拿調地把三個夥計支出去,旋即笑著將手頭上的那本書遞到江連橫身前。
「哎呀——東家,你來得真是太巧了!今天,啥事兒都沒我這事兒重要,這是新鮮出爐的大作,你快來上眼瞅瞅!」
江連橫莫名其妙地接過書本,往封面上一掃,不禁皺眉嘀咕起來。
「《旅大夜驚魂》?」
「下面!」闖虎踮起腳尖,指了指書封說,「下面還有小字兒呢!」
「知名黑幕作家……床下罌,繼《閨中紀實》、《營口風雲》後,又一全新力作?……著名作家客墨游文、豹子頭、王大康等聯決推薦?」
「哥,你真幽默,那字兒念袂,聯袂推薦。故意考我是不是,太壞了。」
江連橫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問:「這都他媽誰呀?」
「瞎編的,這樣顯得我比較有名。」闖虎恬不知恥地說,「再看扉頁,扉頁還有呢!」
江連橫翻過書頁,接著念叨:「一個是浪蕩遊俠,一個是關東妖艷,機緣巧合之下,冥冥註定之中,且看二人盜得天樞寶庫,窺見命數玄機,智斗扶桑妖僧,斬絕皇族龍脈……」
「刺激不?」闖虎頗有些得意地問,「這裡面還有『易容術』、『合歡大法』、『陰陽魔童』……」
「行行行,拉倒拉倒,我沒工夫看這個。」
江連橫把書還給闖虎,仍有些不放心地問:「這裡頭沒我吧?」
「那肯定沒有啊!」闖虎忙說,「東家你放心,規矩我懂,肯定不能提江家的事兒。」
「你以後就打算忙活這些東西了?」江連橫走到排滿鉛字的印刷機旁邊,拍了拍問。
闖虎搖了搖頭,卻說:「這才哪到哪,我以後打算前店後坊,前面賣書,後面印刷,以後再也不用求人了,那多好!」
「總共就仨夥計,你能忙過來麼?」
「能啊!前兩天,我一晚上就寫了七千多字兒,忙得過來!」
「那第二天呢?」
「嘿嘿嘿……」闖虎撓了撓頭,「這事兒得分狀態……」
江連橫擺了擺手,說:「你要是想擴大店面,缺錢了就找我,這都是你應得的那份兒。」
闖虎頓時淚眼婆娑,感慨道:「東家,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沒跟錯人吶!」
「行了,別來那套。」江連橫切入正題問,「虎子,我沒記錯的話,你老家在黑龍江?」
「是啊,黑龍江,呼蘭。」闖虎看上去有點意外,「咋了,東家,你又要殺誰?」
「什麼話!合著我天天淨想著插人了!」
「那你問這……」
江連橫在排字工的凳子上坐下來,解釋說:「過兩天,我可能要跟薛掌柜去趟哈城。」
「哈城?」闖虎立刻來了精神頭,「那地兒我熟呀,跟我老家緊挨著,過江就是。」
「是麼!」江連橫感到意外之喜。
「那當然,我就是在那練的手藝,後來讓人給轟出去了。」闖虎問,「東家,你去哈城幹啥?」
「跑個生意。」江連橫左右看了看這間破爛瓦房,接著說,「虎子,我記得上次在大和旅館的時候,鄰桌坐倆毛子,你好像能聽懂他們說的是啥?」
闖虎覺出不對勁兒,連忙笑著退縮起來。
「嗐,我那就是擱大道上學了倆詞兒,半吊子水平,根本不夠看的。東家,你這是要找個翻譯?我這水平不行,再者說,你那麼有錢,花錢雇一個唄,找我幹啥呀。」
「這事兒來得突然,我是幹啥的,你也知道,總不能隨便找個外人跟我去吧?再者說,光會翻譯還不行,得懂咱線上的門道。」
闖虎面露難色。
江連橫接著說:「而且,我發現了,你小子是我的福將,跟哥走一趟,回來給你出錢開書店,咋樣?」
「東家,你是做生意的,我是搞文藝的,你老拽著我幹啥呀!」闖虎推脫道,「再者說,你跟薛掌柜一起去哈城,那還能沒門路麼?」
「門路歸門路,有個熟悉地面兒、會說毛子話的自己人,那不是更放心?」
「其實……其實我對哈城也沒那麼熟。」闖虎改口道,「我這一身能耐賣不出去,在那邊根本立不住。東家,要不這樣,我給你推薦個人?」
「誰?」
「這老哥名叫林七,你到了哈城,去旁邊的濱江縣傅家甸找他,他是我以前的朋友,在地面兒上混得開,下九流……不是,三教九流的事兒,他全都門兒清。」
江連橫皺起眉頭,卻說:「這大老遠的,我又沒見過,你讓我上哪找這麼一號人?」
「不用找!」闖虎連忙解釋道,「等你到了傅家甸,在大街上隨便拽過來個爺們兒,問他,唱皮影戲的林七在哪,只要他還在濱江縣,你准能找著他。再不行,你就提他的報號,『無鳴鵑』。」
按他的說法,這唱皮影戲的林七,大小還是個蔓兒。
此人打小兒在京城學藝,師傅是個「海清」,沒有開宗立派的本事,能耐在天橋地界兒賣不出去,於是便帶著他「出關」去東北賣藝。
一路賣藝,一路往北走。
然後,師傅就先餓死了。
好在林七有個天生的絕活兒,會模仿別人說話,他就靠著這份兒能耐,配合上半吊子的皮影戲手藝,勉強算是混上了一口飯,並漸漸有了名號。
「我這哥們兒,學別人說話簡直絕了,學洋人說話都有模有樣!」
闖虎信誓旦旦地說:「東家,等你到了傅家甸,找到這個人,想打聽什麼只管找他。不過,話得說回來,林七歸根結底也就是個賣藝的,真有麻煩,你可千萬別指著他。」
「等會兒!」江連橫皺起眉頭問,「他師傅唱皮影戲,活活把自己餓死了,他咋還唱出角兒了,就因為學別人說話這絕活?」
「東家,他那皮影戲,跟別人不一樣。」
「哪不一樣?」
「他那皮影,會脫衣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