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龍戰三千里 第一章 我回來了

  楊夢龍勒住戰馬,矗立在太行山上,迎著刺骨的山風,觀看著前方地形。

  山西,表里河山,雄偉險峻的太行山、中條山、呂梁山、太岳山……一連串山脈將它切割成一個個相對封閉的珍珠狀盆地,黃河、晉水、汾河等名河穿山鑿壁,以自然之偉力劈開山脈,形成一條條河谷,將這些珍珠狀盆地串聯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完整的地理單元。險峻的太行山將山西與河南、河北隔絕開來,但是造物者又以無以倫比的偉力,在太行山上劈開八條小陘,這就是著名的太行八陘。

  第一陘為軹關陘,是山西通往洛陽的要道。軹,軹關陘的最後一關為現侯馬市南的鐵鈴關,形勢險峻,自古為用兵之地。

  第二陘是太行陘。在今河南省沁陽市西北三十五華里處,陘闊三步,長四十華里,形勢雄峻,素稱天險。由此陘南下可直抵虎牢關,是逐鹿中原的要陘之一。

  第三陘是白陘,在山西省陵川縣東約三十公里處。據此陘可南渡黃河攻開封,東可向大名進擊,北可窺安陽、邯鄲,是個可攻可退可守的軍事要地。

  第四陘為滏口陘,在今河北省武安縣之南和磁縣之間的滏山。是溝通豫北安陽和河北邯鄲與晉的孔道。

  第五陘是井陘,井陘為古關名,又稱土門關,是連通晉冀魯的要衝,其軍事地位十分重要。

  第六陘是飛狐陘,位於今河北省淶源縣北和蔚縣之南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蜿蜓百里。

  第七陘是蒲陰陘在今河北省易縣西紫荊嶺上,其地峰巒峭峙,仄陘內通,是達山西大同的軍事要隘。

  第八陘即為軍都陘,在今北京市昌平縣西北之居庸山,其地層巒疊嶂,形勢雄偉,懸崖夾峙,巨澗中流,奇險天開,是古代出燕入晉北去內蒙塞外的咽喉之路。

  僅僅從這些地名,就不難感受到山地西形之險峻,自古以來,任何一個朝代想統一中國,山西都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從東往西打的話,極少有成功的先歷,倒是從西往東打,沿著太行八徑四面出擊,威力無比,比如大秦、大漢、大唐,都是在陝西蓄力,以山西為跳板拿下華北平原,然後以泰山壓頂之勢往南攻,一舉統一中國,而宋朝沒能遵從這一路線,因此統一來得異常艱難,如履薄冰。終兩宋一朝,也沒能像秦漢隋唐那樣開疆闢土,橫絕塞外,而是年復一年的被動挨打。山西就是這麼個地形,從東往西打很難,從西往東打也很難,兩千多年前的秦國為了打通通往中原的道路,在山西苦戰了幾百年,最後幾十萬大軍在長平戰場拼得死傷過半,才算是徹底啃下了這塊硬骨頭。由此可見,山西是何等的難啃!

  但是,再怎麼易守難攻的險關要塞,也得有人去守才行,現在……

  他望著大批裹在平民里,漫山遍野的逃過來的潰兵直搖頭。現在大半個山西已經解除了武裝,就剩下天雄軍和一點蒙古屬國騎兵還在抵抗,不過那點兵力也只夠保住大同盆地、蒲陰陘、飛狐徑、軍都陘,阻止蒙古騎兵抄斷他們的後路和經軍都陘殺入河北,威逼北京,至於井陘至軹關陘這廣大地區,他們已經無能為力。而山西各地方的軍隊也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不是望塵即潰就是望風而降,任憑蒙古大軍橫衝直撞,攻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除非天雄軍能夠騰出手來,否則,想靠這些孬種擋住蒙古軍,那是做夢!

  山風吹過來,出奇的冷,從前胸一直凍到後背。楊夢龍一連打了幾個寒戰,他現在都還在發燒,受不得風寒,但是山西形勢危殆,他也只能拖著病體出發,頂風冒雪趕往陽泉,希望能將這個大窟窿堵住。只是這一路奔波,他的病情又加重了。紅娘子見狀解下披風披在他的身上,有些心疼的問「還要繼續趕路嗎?」

  楊夢龍咳嗽著說「必須儘快抵達陽泉。」

  紅娘子說「可是現在太原已經丟了,整個山西都保不住了,陽泉距離太原僅二百餘里,韃子騎兵只要一晝夜就能殺到,我們這麼點人過去又有什麼用?」

  楊夢龍咳嗽得更加厲害了「咳咳……必須……必須將他們堵在太行八陘之外,否則……咳咳咳……就……沒……沒法堵了……」

  對於眼下的形勢,楊夢龍有自己的判斷。蒙古騎兵不計代價,一反常態在寒冷的冬天穿越山西,直衝華北大平原,絕不會只是為了搶點東西那麼簡單。當將他們的行軍路線在地圖上畫出來之後,再綜合山西各州府守軍不戰而降的怪異情況,他得出的判斷是蒙古騎兵的目標是大名道!他們忍受著刺骨的寒風千里奔襲而來,而各州府要麼望風而降,要麼望塵遠遁,目的都一樣的,就是要摧毀大名道那數以萬計的工廠!

  這些工廠大多建在城外,沒有城牆保護,而天雄軍的主力都被抽到了宣大和遼東,大名道只剩下一些民兵和新兵,戰力低下,一旦讓蒙古騎兵衝出太行山,將近十年的努力就會付諸一旦,天雄軍的根將被斷掉!

  天雄軍一敗,就只剩下河洛新軍了,到時整個華北淪陷,河洛新軍將被迫在無遮無掩的華北大平原上面對來自北方的滾滾鐵騎的輪番衝擊,想將這股野蠻洪流打回去,談何容易!

  必須在井陘關堵住他們!

  楊夢龍已經派人去找秦翼明和范景文,讓秦翼明不要再想著增援遼東了,馬上將關門川軍拉到井陘關來,同時讓范景文將所有新兵和民兵動員起來,堵住白陘和滏口陘。至於河南那邊他不擔心,河洛地區那些剽悍的民兵足以封死敵軍窺視南陽、洛陽的一切企圖,他相信正在享受著工業化所帶來的福利的河洛地區百姓絕對會對任何試圖破壞這一切的敵軍採取零容忍態度,蒙古騎兵想穿越重重山脈攻擊河洛地區,那是做夢。但是對范景文和秦翼明,他心裡可沒有底,畢竟他們並不是他的下屬,沒有朝廷的授權,他是沒有資格指揮他們的,他也只能往好的地方想了。

  紅娘子知道他決心已下,不敢再勸,只好說「你別騎馬了,我給你弄輛馬車吧。」

  楊夢龍擺擺手,說「現在道路上滿是積雪,騎馬尚且困難,何況行車?別擔心,我還挺得住,加快速度吧。」

  警衛們在前面開路,這支小小的隊伍沿著山路艱難的前行。很快,他們就與龐大的難民潮相遇了,這是個很不妙的徵兆,意味著敵軍離他們已經很近了————難民總是跑得比敵軍快,這是常識。那些難民已經筋疲力盡,女子用鍋灰把自己的臉抹得黑漆漆的,嬰兒的哭聲被寒風扯得支離破碎,異常悽慘,很多人倒斃在路邊,有的還在微弱的喘息著,有的身體已經僵硬,越往前走,路邊的屍體就越多。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會把屍體清一清,免得堵住了道路,後來沒有人有這樣的力氣了,遇見死屍就邁過去,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至於哪裡才是安全的,誰也不知道。看到一支軍隊迎面走來,這些難民麻木的兩邊讓開,目光呆滯,面無表情,他們已經被折磨得完全麻木了。警衛們低著頭從他們中間穿過,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雖然局勢糜爛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他們的責任,但無法保家衛國,他們這些軍人就有罪,就有愧於心。是他們沒有做好,沒什麼可解釋的。

  楊夢龍看到一位婦女倒在路邊,胸口還在微微起伏,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趴在她身上勁推搡著她想讓她醒過來,哭得聲都沙了,他神思一陣恍惚,七八年前北上京城時所看到的那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他本以為這些悲慘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沒想到……他翻身想下馬,紅娘子攔住,說「讓我來吧。」翻身下馬,將那個小女孩從婦女身上扯開,拿出半袋還溫熱的奶酒撬開婦女的牙關往裡灌。那婦女本能的咽著,發出咕咕響聲,而且越來越響,那一縷香氣讓越來越多的人停下了腳步,眼也不眨的看著那個水袋,喉結一上一下的聳動著,眼睛綠油油的,如同一群餓瘋了的狼。

  半袋奶酒一下子就灌完了,婦女蒼白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血色。

  楊夢龍拿出三塊壓縮餅乾遞給那個小女孩,說「你吃一塊,等你媽媽醒了,再給她兩塊……好好活下去。」

  小女孩死死抱住這三塊壓縮餅乾,跪在地上猛磕響頭,流著眼淚叫「多謝軍爺!多謝軍爺!」

  這時,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露出吃驚的神色,盯著楊夢龍,不大敢確定的叫「冠軍侯!?」

  楊夢龍沖他笑了笑「是我,楊夢龍。」

  人群嗡的一下,炸了,一位三十來歲的秀才叫「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楊夢龍說「是我,我回來了。」

  好幾個人叫了起來「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你要去哪裡?」

  楊夢龍說「我要去陽泉,將那幫韃子打回去!」

  難民們激動起來,叫「你的大軍呢?你那支所向無敵的大軍呢?」

  楊夢龍說「還在後面,我就是大軍的前鋒!」

  難民們更加激動了,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你還是趕緊走吧,韃子已經攻破了太原,當官的心腸都壞了,不僅不禦敵,還幫著韃子打自己人!我們算是看清楚了,他們就是一心想弄死大明,弄死你們肅毅侯!你還是趕緊走吧,等你的大軍來了再說,現在你們這麼一點人不僅擋不住韃子,連潰兵都擋不住,再往前走,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楊夢龍笑笑,策馬徑直往前走「我知道很多人巴不得我死,現在我已經站出來了,我希望他們也能站出來,我倒要看看他們有多大的能耐,能要我的命!」

  紅娘子笑著拍了拍那個小女孩的臉,說「好好活下去,孝敬你的母親!」翻身上馬,跟了上去。一百多名警衛頭也不回,追隨楊夢龍,大步向西,目不斜視。看著他們堅毅、決絕的背影,這成千上萬的難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河洛新軍自建軍以來未嘗一敗,不管多強大的敵人在他們前面都只能被破軍殺將!在大廈將傾,無數文臣武將逃的逃,降的降的時候,楊夢龍卻挺身而出,帶著一百來號人毅然北上,先於大軍擋在了滾滾而來的胡虜面前,這樣的統帥帶出來的軍隊,誰打得過?他們不強,誰強?

  一些精壯的山西漢子呆愣了半晌,忽然咬牙咒罵一聲「死就死吧!」把兒女往妻子懷裡一推,撿起潰兵扔下的武器,不顧妻兒老母的哀求阻攔,大步追了上去。開始的時候是一個兩個,很快就變成一群一群的跟了上去。他們已經受夠了,沒有人帶頭是沒辦法,現在有人以身作則作出了榜樣,他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死也要咬那些胡虜一口,胸口向前而死,總比被胡虜追得連滾帶爬,最後被縱馬踏死強!

  紅娘子回頭看了看,說「他們跟上來了。」

  楊夢龍說「讓他們跟著,搞不好,這一仗真的要靠他們了。」

  一路向西,遇到一股股難民,不用楊夢龍開口,跟在後面的那些青壯便高呼「山西子弟都出來!冠軍侯回來了,讓我們跟著他,將韃子打回去,就算死,也要狠狠咬那些胡虜幾口!」成百上千的山西子弟跪在地上向父母磕了幾個響頭,撿起潰兵扔下的武器,抄起柴刀斧子,棍棒鐵錘,加入他們的隊伍,大步向西,無一人回頭。這支小小的部隊滾雪球般壯大,抵達離陽泉還有三十里遠的佛子嶺的時候,已經增加到數千之眾了。

  在前面偵察的扎吉沖翁回來報告說一股多達數萬人的難民涌了過來,後面還有幾千大軍,沒法前進了。

  楊夢龍一指路口「在這裡紮營,截住他們!百姓和潰兵可以放過去,官吏和將領逮住一個砍一個,把人頭給我掛起來……真以為我不敢跟他們翻臉!?」

  河洛新軍沉默地服從命令,砍下樹木製成鹿砦,封住了路口,難民涌過來一股就截住一股,百姓和潰兵放過去,穿著官服或者披著甲衣的,也不管是知縣知府,還是副將總兵,拖到路邊就是一刀,然後用竹竿將人頭挑起來。很快,路邊就多了二三十顆人頭,血淋淋的在路邊晃蕩著,臨死前的驚駭、絕望、悔恨都凝固在臉上,格外的恐怖。

  難民和潰兵目瞪口呆,遲疑的停下了腳步。

  楊夢龍站在路口的高坡之上,扎吉沖翁砍來一棵筆直的小樹,從背包里拿出軍旗掛了起來,鉛雲四合之下,如鐵暮色之中,一面黑色猛虎旗狂飛亂舞,楊夢龍抿著嘴唇,屹立在大旗下,望著遠處高高衝起的濃煙大火,眼裡幾乎要迸出驚雷閃電。

  建奴,韃子,還有那些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惜讓整個國家滅亡的王八蛋,我就在這裡,你們放馬過來吧,還有什麼陰謀詭計,只管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