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滄海橫流 一一七 震駭1

  得知楊夢龍遇刺的時候,薛思明正在和韓鵬一起喝茶,當手下帶著驚慌的神色匆匆走進來向他傳達這一消息的時候,這位公認的河洛新軍頭號大將手一顫,茶從杯子裡灑了出來。他扔掉牙杯,一把揪住那名手下的衣襟,將他生生提了起來,發出低沉的怒吼「這是真的嗎?你要是敢造謠,我就殺了你!」

  韓鵬神情嚴峻,目光如冷電,盯住那傢伙,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如果敢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就等著人頭落地好了!

  那名手下恐懼的說「是真的!侯爺進入赤嵌城的時候遭到歹徒槍擊,腹部中彈,身負重傷,已經昏迷不醒了!」

  薛思明厲喝「是誰,是誰幹的!?我要殺了他!」

  這麼多將領里,他跟楊夢龍的交情最深,是楊夢龍賞識他,將他從一個跟叫花子差不多的衛所百戶帶回河洛新軍,一步步的將他培養成了河洛新軍頭號大將,這份恩情,這份友誼,他就算粉身碎骨也還法報答,現在楊夢龍遇刺,生死未卜,他豈能不怒!

  那名手下說「據說是漕幫乾的……」

  薛思明咬緊牙關,神情變得有些猙獰,一字字說「哼,漕幫!」

  漕幫就是那些靠運河討生活的漕工結成的幫派,有著相當龐大的勢力,尤其是在山東、河北,勢力強大到可以跟官府抗衡的地步了,沒有漕幫點頭,你的船休想順順利利的通過運河。當然,這並不是說漕幫就是一群大壞蛋,他們只是一群窮苦的漕工,拉幫結派也只是為了為自己爭取一點利益而已,畢竟漕運這碗飯不好吃,絕大多數漕工都是干一天的活才能換來兩頓飯吃,是絕對的弱勢群體,他們不扎堆,只會被欺負得更狠。就因為漕幫有著強大的勢力,歷史上每次白蓮教要造反,總是會千方百計的煽動漕工起來和他們一起干,而一旦成功煽動了漕工,明清政府的麻煩就不是一般的大了。因為漕工都長年在運河討生活的精壯漢子,有著強健的體魄和比較高的組織度以及服從性,很能吃苦,放在古代和近代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兵,有他們加入,起義軍勢必實力大增。也正因為如此,明清兩代在漕運問題上都是慎之又慎,明知道海運效率更高,成本更低,而漕運已經成為國家的沉重負擔,可就是不敢廢漕運,除了漕運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之外,那百萬漕工也是一股他們不敢忽視的力量漕運是漕工的命脈所在,漕運廢了,他們的飯碗也沒了,肯定是要反的,一旦造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擺平了。直到太平天國起義,運河成為太平軍與清軍反覆拉鋸的戰場,百萬漕工都被雙方抓了壯丁投入到異常血腥的煉獄戰場之中消耗殆盡,清朝才得以成功的廢漕運,興海運,甩掉了這個沉重的負擔。廢漕運興海運一直是楊夢龍強烈主張的,而且一連兩年湖廣大多數的稅款錢糧都是走海運,沒有走漕運,這引起了漕幫強烈的不滿,他們對楊夢龍下手,似乎是情理之中……

  如果真的是漕幫乾的,那京杭運河怕是得被漕工的血給染紅了!

  韓鵬揮揮手,讓那名傳遞消息的手下退下,他拿出一個新的杯子給薛思明倒了一杯茶,讓他先平靜一下,自己則用手指叩擊著桌面,皺著眉,沉吟著說「不可能是漕幫乾的!」 ✼

  薛思明聲線冰冷「不是漕幫乾的,還能是誰?」

  韓鵬說「在今年四月,侯爺在處理河南、山東兩省雹災的時候接見了幾百名漕工代表,讓他們先想辦法另尋活計,等幾年之後收復遼東,就讓他們移民到遼東,每人分上二十畝田,絕大多數漕工代表都表示可以接受,然後大批漕工也紛紛放下老本行,有的去當兵,有的到農場去當工人……也就是說,離開運河移民遼東這個方案,漕幫是可以接受的,而侯爺也有這個能力滅掉建奴,收復遼東,漕幫不會那麼蠢,在這個節骨眼上刺殺侯爺,斷了百萬漕工子弟的生路,為自己招來一場鋪天蓋地的厄運!」他加重了語氣「明眼人都看得出,現在建奴的日子很不好過,關寧防線他們啃不動,宣大又讓天雄軍築起了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侯爺則以驚人的效率在湖廣推行了新政,等到收復台灣,打通了海上商業航線,從西夷那裡獲得源源不斷的財富,他就該向建奴動刀子了,漕幫不會這麼蠢,在這個時候對他下手的!」

  薛思明神情有些掙扎,問「不是漕幫,會是誰?」

  韓鵬冷笑「侯爺得罪得最狠,最不希望侯爺推行新政、收復遼東的是誰?」

  薛思明啪一聲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胸膛急劇起伏著,咬牙說「他們……他們好大的膽子,好狠的手段!這樣做,他們就不怕遭報應麼!」

  韓鵬憂心忡忡「刺殺從來都只是整個計劃中的一個環節,更狠辣的手段只怕還在後面……我們得早作準備啊!」

  薛思明揉著額頭說「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幹?我現在腦子很亂,一點主意都沒有了!」

  韓鵬說「留下一兩千人鎮住福建,我帶四千人返回廣州,你帶上整支部隊的主力返回南陽!南陽是我們河洛新軍的根本,絕對不容有失!一定要快,晚了可能就來不及了!」

  河洛新軍的攤子鋪得實在太大了,兩個軍團一共兩萬四千多人的部隊,轄區卻從中原一直延伸到華南沿海,在平時倒沒什麼問題,可一旦遇上大的危機,就開始捉襟見肘了。韓鵬也是不得已而為知,楊夢龍生死未卜,敵人躲在暗處,還有更狠辣的招數在後頭,河洛新軍只能被動接招,主力繼續留在福建的話只會更加被動,不如先回師廣州和南陽,守住基本盤,以不變應萬變。薛思明對此也頗為認同,說「好,我讓鍾寧帶一千人鎮守廈門,軍團主力立即返回南陽!」

  韓鵬說「小心啊,侯爺已經遭了毒手,我們新軍可不能再折掉頭號大將了!」

  薛思明神情狠厲「他們想動我,沒那麼容易!」忽然一黯,帶著一絲驚慌說「萬一侯爺有什麼不測可怎麼辦?」

  韓鵬說「就算他有什麼不測,不是還有夫人在麼?夫人沒有他這樣的才華,但是蕭規曹隨還是做得到的!而且他還有一對兒女,十幾年後小侯爺就該長大成人了,老子英雄兒好漢,他是蓋世英雄,他的兒子肯定能繼承他的事業……我們新軍,沒那麼容易被打垮!」

  再晚些時候,李岩的密信到了,首先在信里確認了楊夢龍遇刺的消息,表示楊夢龍在重傷昏迷之前已經將軍政大權交給他和戚虎了。他命令河洛新軍留下一支偏師鎮守廈門,主力火速返回廣州、武漢、南陽、洛陽,並且以最快的速度組建第三軍團,軍團長由閻應元代理,同時還要加強對侯爺家人的保護,萬萬不容有失!

  薛思明和韓鵬對軍隊封鎖了消息,以一貫驚人的效率安排好撤軍的事宜,留下鍾寧鎮守廈門,主力部隊兵分兩路,一路分乘八艘海船返回廣州,一路分乘上百艘船返溯流而上,返回南陽。緊急撤軍並沒有在河洛新軍中引發多大的爭議,攻台之戰一開始他們就知道自己用不著上戰場了,留在福建吃了一個多月的海鮮,也實在是膩了,撤就撤吧,只有幾名軍官覺得撤得太倉促了,向上頭提出意見,結果招來一頓臭罵。

  河洛新軍這一撤,原本已經風平浪靜了的福建頓時又掀起了波瀾。師爺龐勇滿面春風的走進巡撫衙門,沖鄒維漣叫「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個武夫遇刺,凶多吉少,我們的機會來了!」

  龐勇衝進來的時候鄒維漣正在看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信,面色很難看。他把信收起來,望著龐勇,神情古怪,聲音也很古怪「機會?什麼機會?」

  龐勇興奮的揮動著手臂,連說帶比劃「大人,你還不知道嗎?得知那個武夫遇刺之後,河洛新軍扔下大批輜重,慌慌張張的撤了,只留下千把人鎮守廈門!現在河洛新軍已經人心浮動,只要大人稍加拉攏,施以恩惠,那支新軍就會感激涕零,主動來投!至於鄭氏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只是迫於新軍的壓力才投降的,大人只須寫一封親筆信過去,讓他們官復原職,他們立即就會反了河洛新軍,死心塌地的投靠大人!鄭氏一反,滯留在台灣的新軍就徹底成了孤軍,想回都回不來了!如此一來,福建的大權盡操大人之手,何愁不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鄒維漣嘴角扯動著,想笑又不像笑的樣子,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其實龐勇說的,正是京城裡那些大人物寫信過來要他做的,不過京城裡那些大人物更絕,給他多加了一條設法拉攏沈廷揚,實在無法拉攏,就除掉他!沈廷揚是登萊水師的統帥,在台灣的河洛新軍,還有楊夢龍的命運盡在他手中,如果能將他拉攏過來或者除掉他,登萊水師也就亂了,就算楊夢龍能活下來,也很難再回到大陸。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困守孤島,又能有幾分作為?以前鄒維漣對這些整死人不償命的把戲是很感興趣的,現在卻有點兒提不起勁來了……福建大權盡操手中?這是天大的笑話,他當這個福建巡撫都有好幾年了,政令不出福州城,根本就沒有人拿他當回事!倒是楊夢龍在擺平了鄭氏集團之後將諸般權力一一交給他,他才頭一次嘗到了大權在握的滋味,最美妙的是楊夢龍屬於那種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躺槍的角色,他想實行什麼政策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搞砸了也不要緊,有楊夢龍頂著呢,怕什麼?也就是在這幾個月里他才頭一次可以放手施為,按著自己的計劃去施政,治理地方,現在那幫傢伙跑過來跟他說只要弄倒了楊夢龍,福建大權就盡歸巡撫衙門了,笑話,當我是傻子麼?楊夢龍一倒,他這個巡撫很快又會被架空,重新強大起來的鄭氏集團只會變本加厲,搞不好連福州城都不會給他留下!鄒巡撫也是受夠了一群屁都不懂的人騎在自己頭上指手劃腳呼呼喝喝,動不動就橫加指責的窩囊了,這樣的大權在握,他寧可不要!而且不管東林黨叫得有多凶,事實都不會改變自詡是正人君子的東林黨將這個國家弄得一團糟,瀕於崩潰,而被他們切齒痛恨罵得體無完膚的楊夢龍卻以他那堪稱大逆不道的新政,將這個國家從懸崖邊緣拽了回來!

  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的。

  思緒麻亂的鄒維漣興致缺缺,打斷了龐勇的滔滔不絕,表示自己要靜一靜,讓他出去。龐勇急得直跺腳,多好的機會啊,你還在猶豫什麼?但鄒維漣是老大,他也沒辦法,只好出去。

  鄒維漣拿出那封密信,將信上諸般部署、許諾看了又看,越看越噁心。他扔掉信,來回踱步,最後在一幅大字前站定,凝視著上面的字句低聲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自嘲的搖了搖頭,「難啊,太難了!嘴上說說就行了,真要去做,就是冠軍侯的下場!這個國家這麼大,為什麼就容不下他呢?」自嘲了一番,發出長長一聲嘆息「罷罷罷,謹小慎微了大半生,也庸祿了大半生,一事無成,現在就發發少年狂,瘋狂一把吧!」重新回到書桌前,叫來一名親信,壓低聲音說「你馬上動身去一趟廈門,請鍾將軍過來,有要事商量……務必保密,一旦走漏風聲,本官定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