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雞籠港海戰結束之後不久,鄭芝龍、鄭芝虎、鄭芝豹三兄弟就回了廈門,準備收拾行李去南陽定居了。雞籠港之戰對他們的震撼是無以倫比的,海戰中登萊水師那鋪天蓋地的炮火讓他們意識到在海壇海峽之戰中登萊水師已經是手下留情了,否則他們連渣都沒得剩,而陸戰中登萊水師水兵以一當十,以輕微的代價全殲七千敵軍,更是看得他們目瞪口呆。強橫的西夷被打得這麼慘,自家那廢柴一樣的陸軍就更是提都別提了,送人頭的貨。這場戰役差不多打消了他們最後一絲東山再起,與河洛新軍爭雄的雄心,哥仨都打定主意,以後就在南陽謀份閒職,當個無憂無慮的富家翁,讓自己的子侄在河洛新軍中努力打拼,爭取出人頭地。
打不贏你,我可以加入你,一樣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是楊夢龍遇刺的消息傳來,形勢又是一變。鄭芝豹興奮的對鄭芝龍說「大哥,好機會,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鄭芝龍面無表情「好機會?好在哪裡?」
鄭芝豹瞪圓了眼睛「那姓楊的遇刺,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河洛新軍主力也撤了,這福建,又是我們鄭家的天下啦!只要大哥你站出來登高一呼,必定從者如雲!現在西夷已經被消滅了,只要再以高官厚祿將登萊水師收買過來,我們的勢力會比以前更強大十倍,甚至百倍!這樣的機會上哪找!」
鄭芝虎也被說得有點心動了,說「對啊,大哥,這確實是個好機會!」 ✪
鄭芝龍沉默不語。
鄭芝豹急了「大哥,你不會真的甘心到南陽去當一個碌碌無為的富家翁吧?我們打拼了半生才走到今天,你真的捨得放棄這般尊貴的地位,這份事業?」
鄭芝龍沉默半晌,低聲說「看看,再看看吧……」
鄭芝豹急得直跺腳「大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再這樣遲疑不決,可就要錯過機會了!」
鄭芝龍說「你不懂……楊夢龍遇刺,整個河洛新軍都紅了眼,就等著誰跳出去,好將他大卸八塊出了心中的惡氣,誰先跳出去誰死,跳得越歡死得越快!
鄭芝豹回想起河洛新軍在戰場上那一往無前、無堅不摧的恐怖氣勢,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催了。雖然楊夢龍倒下了,但是他那支軍隊還沒有倒下,只要一聲令下,這支可怕的會憑藉他們遠遠超出這個時代的先進裝備和無以倫比的兇悍頑強,將一切敵人通通撕成碎片!
鄭芝龍不愧是一代梟雄,對力量的感覺很敏銳,他知道現在河洛新軍正盼著有人跳出來作死,好殺個雞給猴子看……或者殺個猴子給雞看,他才不會蠢到跳出去當那隻雞!
所以,還是再看看,再瞧瞧,再想想,再琢磨琢磨,再研究研究,再斟酌斟酌,再思量思量吧……
在楊夢龍遇刺的第二天,鄭芝龍病了,病得很嚴重,臥床不起,連話都說不出來。鄭芝虎和鄭芝豹閉門謝客,陪伴在他身邊,晝夜不離,誰都不見,一連幾撥人求見都讓他們擋了回去。
得知鄭芝龍臥床不起,閉門謝客的消息之後,焦頭爛額的李岩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看樣子鄭芝龍比他想像的要識相,還好,還好!只要鄭芝龍不動,福建就不會掀起太大的波瀾,至於福建那些作死的文官,他一隻手都能對付!他寫了一封信交給施琅,說「你帶上這封信回廈門,將它交給鄭提督,一定要親自交到他有手裡!你告訴他,如果他有什麼想法,請先看看這封信,三思而後行!」
這差不多是「勿謂言之不預也」了。
看完這封信,鄭芝龍病得更嚴重了。不光他病得更嚴重,鄭芝虎、鄭芝豹也一併跟著病倒,收拾行李上船前往南陽求醫。鄭氏集團里原本有不少人起了別樣的心思,看到老大這個樣子,不禁吐了吐舌頭,趕緊把手腳縮了回去。
興沖沖跑到廈門來準備跟鄭芝龍商議大事的龐勇見狀,不禁大失所望。卻又無可奈何,人家三兄弟都去南陽了,鄭成功還留在台灣,想搞事也找不到帶頭的人,他也只能憤憤的罵了鄭芝龍一句「廢物!」
消息傳到山東,吳勝吃一驚,第一時間找漕幫幫主過來,當面質問「是不是你們幹的?」
漕幫幫主面色發白,連聲說「冤枉!冤枉!冠軍侯是個造福窮苦百姓的好官,我們漕幫雖然有些桀驁不馴,但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我們知道好歹,怎麼可能向他下手呢?」
副幫主也說「對啊,我們還盼著冠軍侯收復遼東,然後移民遼東,得到一塊田,讓子孫後代不必再在運河討生活,吃這份苦了!我們怎麼可能自己斷掉百萬弟兄的前程,去做這種蠢事!」
漕運消耗巨大,對國家來說是個極其沉重的負擔,但是漕工能在漕運里獲得的利益其實是很少很少的,漕運絕大多數的利益都讓顯貴和縉紳給壟斷了,留給漕工的是長年累月高強度體力勞動造成的傷病和一點僅僅勉強能養家餬口的菲薄報酬。絕大多數漕工看上去非常健壯,肌肉發達,有使不完的勁,但是皮膚泛青,一點油光都沒有,關節粗大,骨骼微微變形,這是長年透支身體的結果,絕大多數漕工都活不過三十五歲,能活到四十歲就算高齡了。這一行那麼辛苦,報酬又那麼菲薄,只要有別的活路可選,鬼才幹呢,能有一塊良田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比起在運河討生活來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吳勝說「希望不是你們吧……你們回去穩住所有漕工,千萬不要讓他們亂起來,一旦亂起來就麻煩了!」
確實很麻煩,現在漕工中間在流傳著可怕的傳言,說有人懷疑刺殺楊夢龍是漕幫乾的,河洛新軍主力正從河南開過來,要將百萬漕工殺清光,替楊夢龍報仇……說得是有鼻子有眼,漕工們人心惶惶,不斷有人逃跑,漕運大受影響,京杭運河瀕於癱瘓,這更加劇了恐慌,就跟瘟疫一樣,完全不受控制了。幫主和副幫主召見各分堂堂主,讓他們管好手下,別再聽信並且散播謠言,否則幫規處置,但效果很不理想,恐慌瀰漫在京杭運河兩岸,無法驅散。
跟登萊僅一海之隔的旅順很快也得到了消息,東江軍頓時人心浮動。東江軍是靠著楊夢龍的支持才吃上了飽飯,換上了新裝備,並且逐步控制朝鮮,一點點的恢復著被後金侵占的地盤。誰都知道那個看似不靠譜的傢伙對東江軍有多重要,沒有他的支持,東江軍早就被趕到皮島去啃草皮,餓死都沒人管了!現在他居然遇刺了,生死未卜,一旦他倒下,朝廷還會像這兩年那樣放手讓東江軍發展嗎?只怕那些視東江軍為眼中釘的文官馬上就會一擁而上,將東江軍那點維繫著東江軍民生死存亡的產業一古腦的瓜分殆盡吧?怎麼辦?他們還有出路嗎?
盧象升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勃然大怒,把所有人都趕出了中軍帳,打老遠都能聽到他砸東西的聲音。也不能怪他,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蒙古人被天災驅趕著,一波波的朝邊境湧來,試圖破邊而入,將塞內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變成一片血海,將他們所受的痛苦轉稼到大明身上!三萬天雄軍在連綿幾千里的邊境線上跟潮水般湧來的餓狼血腥廝殺,這場廝殺從春天一直持續到秋天,越打越慘烈。天雄軍發家的大名道所有工廠都開足馬力生產各種軍用物資,宣大一些剛建立不久的工廠也在作著同樣的努力,但是生產速度遠遠跟不上消耗,必須靠河洛新軍輸血填補住那個越來越大的缺口,才能繼續維持天雄軍那強大的戰鬥力。近代軍隊對工業的依賴性是非常強的,工業實力決定著戰鬥力,一旦工業生產跟不上前線消耗,再強的戰鬥力也無從發揮了,如果河洛新軍亂了,停止對天雄軍輸血,天雄軍很快就會喪失主動權,後果不堪設想。現在他眼看就要將整個河套地區收入囊中,為大明開拓千里疆土並且築起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了,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傳來了楊夢龍遇刺的消息!這位溫文爾雅的儒將憤怒欲狂,老遠都能聽到他的吼聲「他們怎麼敢這樣做?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眾人無不噤若寒蟬。
聞訊趕來的祖大弼原本想進去的,但是聽到怒吼,還是停下了腳步,對視一眼,都是搖頭。雷時聲嘆息「早不遇刺,晚不遇刺,偏偏在即將收復河套平原、打通海上商業航線的時候遇刺,那幫混蛋可真會挑時候啊!」
祖大弼也嘆息「冠軍侯太容易相信平民百姓了,提醒過他好幾次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是聽不進去……」他憤怒地一拳打在牆壁上,發出低沉的咆哮「那幫混蛋,一天不拖我們後腿會死啊!」
雷時聲說「希望他能逢凶化吉吧。現在我最擔心的是河洛新軍會因此陷入混亂,我們很多物資必須靠他們一部份才能滿足前線的需要,如果他們亂了,我們就很被動了!」
祖大弼憤然說「我們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放開手腳,痛痛快快的跟建奴和韃子血戰一場!?」
雷時聲苦笑「永遠不可能……不為別的,只因為我們是大明的將軍,大明的軍隊!」
在場所有人都用力咬住了嘴唇。
是的,他們永遠不會有放開手腳痛痛快快的跟敵人打一場的機會。
從北宋開始就沒有!
總會有那麼多上級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對軍隊的指揮橫加干涉,根本就不會打仗的文官成了統帥,武將只能充當應聲蟲的角色,讓他們往南不敢往北,讓他們撤他們就不敢打,到最後,別說指揮權,連糧餉供應都被捏死了。打了勝仗是文官指揮有方,打了敗仗是軍隊怕死,總之文官永遠只有功勞,沒有罪,不管他們將戰局敗壞到什麼地步,都不會有事!而軍隊就沒有這麼好的命了,打了敗將,將領要被追責甚至砍掉腦袋;打了勝仗,得到的獎賞也不會很高,想靠軍功進入朝廷中樞,光耀門楣?做夢去吧,那是文人的特權,卑賤的武夫還是別進去污了那塊地了。如果出了一支強軍,他們會跟瘋了似的打壓,把這支強軍拆得七零八散,將締造這支強軍的統帥弄死————一個「莫須有」就夠了。他們是如此的恐懼軍隊,寧可讓國家滅亡也要毀掉最後一支能戰之軍,就因為他們害怕武人威脅到他們的地位!
大明把宋朝那套垃圾學了個十足並且發揚光大,永樂大帝之後,明軍就再也沒有放開手腳跟敵人痛痛快快的打一場的機會了。
就因為他們是大明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