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我車既攻,我馬亦同 第二章 風起華北1

  從蒙古高原吹來的寒風掃蕩著太行山脈,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還帶著殘雪的太行山山脈在低垂的鉛雲中蜿蜒起伏,雄渾肅穆,在一座座屏風般的萬丈懸崖下面,江河水咆哮而過,黃河、漳河、汾河、滹陀河……一條條大河從雲中而來,劈開平原,劈開峽谷,直奔大海而去。大河兩岸,一塊塊珍珠狀盆地仿佛無數枚珍珠,散落在山河之間,每當看到這一幕,你都不得不驚嘆於造物的神奇————這就是山西!

  山西,表里河山,任何一位合格的將領都不得不對它那完備的地形和極其重要的戰略位置驚嘆一聲。它是華北的脊樑,也是用武國度,早在春秋時期,強大的晉國在這裡崛起,向南一戰打得楚國喪師數萬,向西像泰山一樣壓得秦國透不過氣來,其霸業維持了百年之久,而齊、楚、吳、越等國的霸業基本上是一世而亡,隨著開創者離世而灰飛煙滅。在戰國時期,這裡也成了秦國與趙國這兩個戰國之世最為強大的國家反覆拉鋸的主戰場,重甲鐵騎兵與輕裝飛騎士在這片土地上的血肉搏殺持續數十年之久,長平一戰,趙國舉國青壯皆戰死沙場,秦軍死傷過半,如此血戰古今少有,千年之後仍讓人心有餘悸。從秦朝開始,兩千年來山西一直是華北的脊樑,山西守不住,中央王朝的脊梁骨就要斷了,絲毫怠慢不得。明朝對山西防線的經營,著重於宣府和大同,這道防線被稱為「宣大」。宣府是拱衛京師,防止蒙古鐵騎南下的咽喉要道,宣府一失,京師門戶大開,後果不堪設想;而大同盆地則是華夏農耕民族與北方遊牧民族衝突最為激烈的前沿,這片煙沙晦迷的土地見證了無數次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血腥廝殺,稱之為「華北大門」也不為過。兩千年來,保華北必保宣大,守山西必守大同,從無例外。

  不過眼下,隨著明朝軍事實力的急劇衰退,這道重要的防線也形同虛設了。大同成了晉商的大本營,每天都有大批商旅從這裡出發,將大量貨物販運至蒙古,再從蒙古運回毛皮、牛羊等等,賺得盆滿缽滿。晉商發大財,那些邊關將領也跟著發點小財,每個月都能從晉商那裡拿到一筆錢,所以他們對晉商的走私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明知道晉商在走私鋼鐵、糧食、鹽、布匹、火藥等軍國利器,他們也懶得去查,甚至主動參與走私。正因為他們為晉商了如此便利的條件,晉商以驚人的速度崛起,富甲天下,最終滿清入關,成了皇商。

  只是,那些喪心病狂的晉商並不知道,他們的好日子很快就過到頭了。

  一支大軍正頂著寒風,向宣府鎮快速前進。這支大軍都穿著厚厚的棉衣,軍裝呈火紅色,仿佛燎原大火,聲勢駭人。他們戴著一頂半圓的鋼製頭盔,紅色盔纓火焰般舞動著,滑膛槍扛在肩上,三棱形槍刺閃耀著寒光,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背在背上,子彈和發射藥用牛皮袋裝著,掛在一伸手就能夠得著的位置,每人還帶了四枚木柄鐵頭的玩意兒,佩一口尺半長的狗腿狀彎刀。對了,每個人還穿了一件原始的防彈衣……不對,應該稱之為「防箭衣」,這玩意是用亞麻編織的,有十二個插口,分別插入十二片一毫米厚的高錳鋼片,整個胸部和腹部都保護得嚴嚴實實。由於高錳鋼比己知的一切鋼材的硬度都要高得多,一毫米的鋼片,在三十米內基本上可以對弓箭免疫了。最重要的是,這玩意輕得可怕,只有七斤重,對於那些已經習慣了十幾二十斤重的鎧甲的步兵來說,基本上可以無視這點份量。這不,幾千人,都走了五十多里路了,仍然是一臉輕鬆,邊走邊大聲唱歌,隊列嚴整,實在是不可思議。路上的客商、田裡的農夫都朝他們投來驚訝的目光,紛紛議論「這是哪來的軍隊?裝備如此精良!」

  這支軍隊行進到城鎮附近,駐紮了下來,然後,軍需要官進城去買菜。本來嚇得不輕,以為要被搶清光的商人們驚訝的發現這些軍官很好說話,出手大方,一手交手一手交貨,而且買賣雙方自願,絕不勉強,這弄得他們反而很不自在了。最後,一位商人道出了大家的心聲「你們……真的是官兵嗎?」

  軍需官啼笑皆非「我們是天雄軍!」

  是的,天雄軍移鎮宣大了。

  休整了一個冬天之後,盧象升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帶一萬一千步騎軍進駐大同盆地,這是天雄軍的主力,而宣府則交給愛將李重鎮去鎮守。他的判斷是,如果大同守不住,守住宣府也沒用;如果大同守得住,就沒有必要在宣府放太多的兵力。基於這一點,他只給了李重鎮三千人馬,和五千從流寇中挑選出來的青壯,主力都用於大同方向了。不過,他還給李重鎮留了不少輕騎兵,也不算冷落這位愛將。一萬一千人進駐大同,非同小可,僅運輸各種物資的和軍屬的四輪馬車就多達三百餘輛,此外還有十六門85毫米榴彈炮,十六門火箭炮,騎兵更是連綿數公里,那叫一個壯觀,消息傳開,整個山西為之震動,這種震動遠甚於數十萬流寇過境!山西百姓在為天雄軍那鼎盛的軍容震撼之餘,心情也頗為忐忑這支大軍進入山西幹嘛?山西真的養得起這樣一支大軍嗎?

  盧象升帶著親兵一路疾馳,幾晝夜便進抵達大同,塞外的風沙撲面而來,那種粗獷豪邁,令他精神為之一振。還沒有來得及欣賞一下塞外風光,一股騎兵便飛馳而至,帶隊的是一位虎背熊腰,少年英武的將軍,打老遠就叫「盧大人!盧大人!」

  盧象升笑著拍馬迎上,叫「原來是小曹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帶人前來迎接他的,正是曹變蛟。幾年不見,這位勇猛冠於三軍的將領越發的英姿勃發,其麾下的騎兵也個個剽悍健銳,顯然他沒少操練這些騎手下。曹變蛟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恭敬的說「末將曹變蛟,奉叔父之命前來迎接肅毅侯!」

  盧象升下馬將他扶起,說「小曹,我們曾在大凌河畔駢肩抵足,血衣為鎧,血肉為盾,與建奴苦戰過數日,然後一起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這些虛禮就不要再搞了。」

  曹變蛟嘿嘿一笑「可大人已經是肅毅侯了,末將不敢無禮。」說到這裡,他有些抱怨的說「大人,打旅順的時候你為何不帶上小曹?小曹與大名道僅一線之隔啊,居然錯過了那場大戰,太遺憾了!」

  旅順一戰,後金折兵三萬,天下震驚,參戰的部隊有一個算一個,人人皆有重賞,光宗耀祖,這等戰功羨煞無數武將。曹變蛟本身就是個戰爭狂人,越是大仗他越是精神振奮,當時正忙著對付高迎祥,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旅順那邊打得更厲害,腸子都綠了,幾個月了,提起旅順之戰仍然一臉不甘,在他看來盧象升沒有帶上他就是不對。他那幫手下看著自己的老大,也是一臉鄙視,你這什麼破運氣啊,這麼好的事一點都碰不上!

  盧象升笑說「那一戰天雄軍出兵也頗為倉促,只帶了一千驃騎和兩千多火槍手,仗主要還是冠軍侯打的……別鼓著臉了,天雄軍移鎮宣大,你還怕沒有立功的機會?」

  曹變蛟這才振奮起來,說「對哦,天雄軍移鎮宣大是要對付那幫韃子的,小曹與叔父都在大人帳下聽用,還真不怕沒有立功的機會……大人,裡面請!」歡天喜地的上馬,在前面帶路。盧象升笑笑,策馬跟了上去。在他看來,曹變蛟跟楊夢龍有點相似,都是那種比較二的貨,脾氣對了,命都可以賣給你,跟這種人打交道,省心。

  大同城城牆巍然屹立,氣勢雄渾,不愧是天下雄關。城門大開,大同城中全體縉紳和將領都在城外列隊相迎,連大道都打掃了一遍,不謂不隆重了。開玩笑,盧象升可是侯爺啊,你怠慢一下試試?看到他大駕光臨,一大幫縉紳官員的臉頓時笑開了花,齊刷刷的迎上,高聲叫「侯爺不畏塞外風沙,親自領兵前來鎮守大同,實是大同之幸,三晉之幸,大明之幸!」知府王君憲更是端上一大碗酒,高聲說「侯爺,這是大同父老的一點心意,請飲了這碗酒!」

  盧象升也不推辭,接過來一飲而盡,只覺得香甜醇厚,喝下去渾身飄飄然,他不禁問「馬奶酒?」

  王君憲說「正是馬奶酒。」

  盧象升說「好酒,好酒!」把碗還給知府,對所有在場的縉紳將領抱拳一禮,說「承蒙各位大同父老的信任,盧某受之有愧!盧某既然帶兵至此,又喝了這碗酒,自當竭盡全力,保得邊境安寧,各位放心好了!」

  眾人齊聲稱讚「大人當真是豪氣干雲,有大人這句話,我等就放心了!」

  一白髮將軍忽然說「肅毅侯固然豪氣干雲,然而韃子狡猾且堅韌,倏來忽去,而邊牆如此漫長,想要處處周全,只怕不是易事!」

  眾縉紳不禁對這個敢當面掃盧象升面子的傢伙怒目而視,人家畢竟是帝國侯爵,千里迢迢來到邊關,就算人家吹牛,你也總得給人家一點面子吧?會不會做人啊?盧象升卻不以為忤,笑說「這位想必就是老曹將軍吧?」

  白髮將軍拱手亢聲說「正是老曹!」

  盧象升上前一步,還了一禮,說「將軍戎馬一生,戰功顯赫,不管是抵禦建奴還是剿滅流寇都有大功於社稷,盧某神交已久,今日得見將軍,實慰平生啊。」

  那個一開口就掃人興的老將軍正是曹文詔。曹文詔原本也是關寧軍出身,由於看不慣關寧軍畏敵避戰、虛報戰功、貪墨糧餉等一系列骯髒行徑而遭到排斥,被打發到西北這個鬼地方來吃沙子,帶著一千關寧騎兵四處追殺流寇。別看這老頭年紀大了,打起仗來可不是一般的猛,以一千鐵騎擊破十倍甚至數十倍於己的流寇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死在他手裡的流寇大將數都數不過來。只是去年他和洪承疇通力合作,千辛萬苦將流寇趕到了山西與河南、河北兩省的交界處,眼看就要競全功了,蒙古人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鬧事,劫掠延安、榆林,迫使他帶領騎兵回頭去對付這幫臭蟲,好不容易把該死的蒙古韃子給打發走了,也進入隆冬季節了,這個時節太行山區大軍調動困難,想再發動大規模的攻勢已經不現實,他只能幹瞪眼,眼睜睜看著幾十萬流寇被盧象升和楊夢龍這兩個後輩一仗全殲。老頭心裡多少有點不快,這本來可是他的功勞啊!所以他一開口便有點沖,掃了盧象升的面子。其實一開口他就有點後悔了,盧象升不同於那些只會瞎指揮的文臣,這個侯爵可是人家在旅順跟建奴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全靠真本事,沒有半點花巧,他這樣說話未免有點過份了。見盧象升不僅沒有生氣,還發自內心的尊敬自己,老頭更感慚愧,拱手說「慚愧,慚愧,一介莽夫,當不得大人如此敬重!」

  盧象升說「老將軍是大同人,對大同周邊的情況肯定了如指掌,以後還得多多仰仗老將軍啊。」

  曹文詔說「侯爺發話,老曹敢不竭盡全力!」

  王君憲說「侯爺,下官已經備下牛酒為你接風洗塵,還請賞臉!」

  盧象升略一點頭,笑著對曹文詔說「先領教一下老將軍的酒量和飯量!」

  一眾官員縉紳頓時鬱悶萬分,盧大人怎麼那麼看重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老匹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