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郜世修離去前說傍晚時分把程九送來。

  想到能夠見到與爹爹相識之人,玲瓏又是激動,又是傷感。不時地透過衣裳握著脖頸上掛著的小東西,她連晚膳都沒吃好。匆匆扒了幾口飯就說飽了。

  傅氏不肯輕易放過她,往她碗裡多添了些菜,非要看著她好生吃完半碗飯才作罷。

  「七爺等會兒才來,你急什麼。」看著玲瓏急慌慌地吃乾淨,傅氏在旁勸,「左右把飯吃好。就是見個管事而已,你也值當這樣慌張。」

  她並不知道程九是什麼人。只聽說玲瓏讓郜七爺幫忙尋了個看管茶鋪很厲害的人當掌柜或者管事。

  「這不是怕七叔叔等久了麼。」玲瓏含糊著說道,看窗外夕陽漸下,趕緊塞進去最後一粒米,快速擦了擦嘴,「我好了!」咽下後就往屋外去。

  「這孩子。」傅氏無奈地笑了笑,生怕玲瓏餓著,命人給她準備宵夜。

  說好了在花廳等,玲瓏就沒回晩香院,出了秋棠院直奔花園。

  等待的時間是焦急而又漫長的。玲瓏讓人搬了椅子到窗邊,趁著練大字的功夫不時往窗外瞧。

  顧媽媽端了茶進屋,看到這一幕說道:「小姐可別這麼『用功』了。讓三少爺看到您,少不得要說您一句『一心二用寫不好』。」

  三少爺便是穆少寧。

  雖然玲瓏現下是他表姑姑,他卻不喜歡喊小姑姑。平時除非七爺在場,不然的話,他都是「玲瓏玲瓏」的渾叫著。

  聽了顧媽媽的話,玲瓏道:「才不怕他。反正七叔叔說我寫得好,我就當做自己寫得好。少寧怎麼說我也不管。」

  顧媽媽就笑。

  外頭響起了紅玉的聲音:「小姐小姐,七爺進府了,還帶了個人來!」

  玲瓏丟下筆就往外跑。

  顧媽媽喚了錦繡來收拾筆墨。

  冬菱則跟在玲瓏後頭快步出了屋。

  跑到院門口,左顧右盼,好似等了三日三夜那麼長的時間,好不容易瞅見了盼著的身影。

  落日的餘暉下,兩人並行而來。一人挺拔清冷,另一人高大壯實。濃烈的橙色光芒映在他們身上,模糊了他們的周身,讓人霎時間看不分明。

  不過,即便只看到身影依然可以辨出,郜世修的手放在了身邊人的手臂上。這使得玲瓏不由得就往那處多看了幾眼。

  她知道七叔叔有些潔癖,輕易不願與人有身體上的接觸。即便是扣押罪犯,能動刀動劍的他就絕不用手。

  這般情況倒是少見得很。

  待到近了,玲瓏方才望清楚郜世修身邊的男人。

  他只比郜世修略矮三四寸,在男人中算是很高的了。皮膚小麥色,五官深邃,身材壯實。袖子捲起,露出精壯有力的小臂。衣領微微敞開,半露的胸膛前,一顆狼牙正在粗麻繩上晃動著。

  玲瓏沒料到程九那麼年輕。

  在她印象里,既然是爹爹救的人,肯定和爹爹差不多大。現在的話怎麼也是早過了不惑之年。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頂多才剛剛而立。

  她正愣愣地看著,對方卻是朝她咧嘴一笑,「就是你要找我?」

  聲音沉如經年的醇酒,甚是好聽。

  玲瓏猛然回神,跑到他的跟前,抬頭看他。想了想,又微微垂眸福身揖禮,「見過程先生。」

  男人哈哈大笑。聲如洪鐘,卻不刺耳,而是有著洪亮的爽朗舒暢感。

  「喲,想不到我活了二十多年,竟然還能混個這麼文雅的稱號。」

  程九語畢,突然往前一傾身,探究的目光落在玲瓏的身上,隱含著如利刃般的鋒芒,「說吧,你費盡心思讓人捉我過來,為了什麼。」

  玲瓏怔了下。

  不等她開口,程九突覺手肘後驟然一麻。

  他虎目圓睜,猛側頭,怒目而視,「你不要欺人太甚!」

  郜世修淡淡道:「注意分寸。」

  「分寸?你和我談分寸?你們這些個做官的為非作歹自己怎麼不注意——」

  話沒說完,只見修長的指尖快速在後一閃,自己肩膀上又是一下抽疼。程九奮力掙了掙手臂,十指間卻被一根細如毛髮看不清的細絲連著,無法使力。

  「好。很好。」程九冷笑道:「你們給我等著瞧!盡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不愧是專司『刑獄』之輩。」

  他抬頭側頭間,頸間和枷鎖摩擦過的地方顯露出來,破皮露肉,有的結痂有的尚還是剛凝固不到一天的新傷,十分駭人。再細細觀察,他手臂和手背上也有不少細小傷痕。都是新近剛有的,時間頂多幾日十幾日,時間都不算長。

  玲瓏發現了,關切又焦急,「先生這是怎麼了?」

  程九本想說不關你事,發現小姑娘神色當真急切,顯然很關心他,頓了頓後朝郜世修一揚頭,「問他去。」

  玲瓏靜靜看著郜世修。

  郜世修薄唇緊抿,不知該怎麼說,索性沉默。

  玲瓏嘆了口氣,請了兩人進屋去。

  郜世修跟在她身後,難得地沒有挨得太近。玲瓏半天沒等到他跟上來,回頭說道:「晚些還得煩請七叔叔送些傷藥來給先生。」

  郜世修心中泛起漣漪,低低「嗯」了聲,手指微動,收了一物入懷,疾步走到了玲瓏的身側。

  霎時間十指的束縛解除,程九下意識就想離開。想到剛才小姑娘毫不作為的關切神色,踟躕一瞬後,終是跟著進了屋。

  等到三人都進到屋裡後,玲瓏把顧媽媽她們都遣了出去。待到房門閉合,程九自顧自地落了座。

  玲瓏走到他跟前,從自己衣領下掏出一個繩鏈,取下來,露出鏈上掛著的墜子。

  程九驀地雙目圓睜,看看那墜子,又看看玲瓏。

  「這是爹爹給我的。」玲瓏望向程九,認真地說:「爹爹生前告訴我,若是我有難處,可以尋您。他說您有大智慧,重情義,一定會幫我。原先我還小,什麼事兒都做不得。現下我長大了,想著自己做點生意,做點事情。所以請了您來。」

  她微微低頭,想到父親的音容笑貌,瞬間哽咽,定了定神道:「還請先生幫我。」

  看到繩鏈上玉扳指的剎那,程九這個高大漢子的眼睛瞬間濕潤。

  玉扳指顯然佩戴過多年,早已磨得邊角錚亮。它內側有九道劃痕。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間刻上去的。

  旁人不曉得,程九卻知道,那是自己曾經九次大難不死後所刻。

  第十次的時候,他幾乎算是死了的,卻又在旁人相救和精心照料下得以存活。

  這一回他沒有再刻痕跡,而是直接把隨身多年的扳指給了救命恩人。

  「你說生前。」程九咬著牙紅著眼睛說:「難道王大哥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玲瓏輕輕地說:「我家只有我一個人了。」

  程九低低地咒罵了聲,粗粗喘息了許久,最終望著天花板,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

  「王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當初金盆洗手,就是為了一身清淨地等王大哥來找我。誰知——」

  程九喃喃說著,慢慢回神,坐直身子望向玲瓏,上下打量著她,「你長得有些像他,又有些不像。你是他的女兒,往後你要我做什麼,差遣一聲就是。我這條命,」他拍拍胸膛,「就是你的!」

  「多謝先生,先生言重了。」玲瓏感激地朝他福了福身。

  說來也巧。

  因著母親來自於琅琊王氏,當初爹爹在外遊歷時便自稱姓王,又說自己是做茶生意的。

  程九機緣巧合下被爹爹所救,能知道的只有這些。

  後來王成以她父親之名帶她出來,可巧正好是姓王,正好是做茶生意的。

  玲瓏思來想去,覺得這事兒出不了紕漏,方才敢讓七叔叔幫忙尋程九。

  「小姐不必這麼客氣。」程九趕忙扶她,一改之前的牴觸情緒,認真而又恭敬地說:「小姐肯來尋我,我感激不盡。倘若你不來找我,我一輩子無法報答王大哥,一輩子都不得安心。怕是直到入土都難以安眠。」

  語畢,他朝郜世修拱了拱手,「不知大人是因這事兒來尋我,當初多有得罪,實在抱歉。」

  郜世修略一頷首,並不多言。

  側頭去看玲瓏。才發現小丫頭正眼巴巴地看過來。

  郜世修抿了抿唇,終是勉為其難地開了口:「無妨。你不知我們尋你所為何事,不樂意也是在所難免。當初我們也多有冒犯,並非你一人之錯。」

  再去看小姑娘。嗯,有笑容了。

  郜世修暗鬆口氣。心情莫名地愉悅了許多。

  玲瓏思量著人既是來了,就打算把那玉扳指還給程九。

  她的手剛剛伸出去,還沒來得及等到程九答話,眼前人影一閃,她手中的玉扳指已經不見了蹤影。

  再去細瞧,竟然是到了七叔叔的手中。

  「女兒家戴過的東西,不可再輕易送給男子。」郜世修說著,拿著尚帶了少女體溫的玉扳指,把那繩鏈攤開,重新給她掛到脖頸上,「他既然是給了你,你還是留著吧。」又回頭問程九,「你以為如何?」

  程九雙手抱胸倚靠在桌案上,尚還在王大哥故去的消息里緩不過神來,神色凝重地輕輕點頭。

  ·

  有了程九的到來,玲瓏對以後的很多事情都有了更為明確的打算。

  八月十一這天族學裡放假。一大早,玲瓏就帶了冬菱和顧媽媽出門去,打算到品茗齋去看看。

  品茗齋便是她新得的那個茶鋪。

  原本前幾日程九剛來的時候,玲瓏打算直接帶了他去茶鋪,讓他幫忙看看鋪子存在哪些問題和隱患。程九沒答應。

  「我還是先自己裝作茶客多過去瞧瞧,過段時間等小姐得了空閒再帶我一同去。」程九道:「若是一早他們就知道我是小姐這邊的人,恐怕會多有提防,很多問題都不好看出來了。」

  他這一暗中查探,便是半個多月。如今程九說差不多了,兩人就商議好今日過去。

  玲瓏離開侯府沒多久,青蘭院那邊也有人行了出來。

  正是二小姐穆少媛。

  穆少媛輕車簡行一路到了京城一座頗有名氣的酒樓,告訴店小二所定雅間的位置,這便徑直上了二樓。

  這間酒樓名氣算不得很大,勝在位置清幽,賓客往來並不是很多。不過這裡的東西還算不錯,環境又乾淨清爽。偶爾來坐一會兒倒是還好的選擇。

  因為人少,二樓雅間更為幽靜。每個屋子的門都緊緊閉合著,從外聽不到裡面的談話聲。

  穆少媛到了說好的雅間前,有人早已等在那兒。

  丫鬟推開門後,沈靜玉淡淡地看著進入的穆少媛,語氣有些不善,「你怎的那麼晚才來。」

  穆少媛朝她行了個禮,方才恭敬道:「先前光幫忙準備玲瓏出府的事情了,還沒顧上我這邊。等她走了我才出來的。」

  這也是穆少媛特意擇了這天與沈靜玉見面的原因之一。

  玲瓏在郜家族學讀書,每十日才能休息一天。

  她前兩日和程九商量好去茶鋪的事情後,就已經定下來十一這天出門。侯府上下都知道。

  穆少媛知曉後,對著二太太陸氏那邊,她說今日玲瓏不在府里,侯府內事情肯定會少很多,她趁著不忙剛好出門準備點首飾。陸氏以為她是在為出嫁做準備,想著她終於恭順地老老實實準備嫁個人家了,於是沒多理,同意下來。

  對著沈靜玉這邊,她卻是說她和玲瓏關係好,玲瓏今日出府,她在府里也沒有什麼可以搭話的人,所以今日出門。

  聽聞穆少媛的話後,沈靜玉不耐煩地押了口茶,點點頭,「我知道你和她關係不錯。你究竟想如何?」

  「也沒想怎樣。其實我真的是敬仰六姑娘的品學才貌所以想結交。順便,也想幫助您達成心愿。」

  穆少媛低著頭恭順說完,接著又道:「靈英那丫鬟也是個不可靠的。竟然那麼快讓人發現了端倪。」

  靈英便是在玲瓏生辰宴上在茶中做手腳的沈家丫鬟。後被押入京兆府,打了三十大板,判入監牢三年。

  喬太太的女兒喬樂珍被查出帶了這丫鬟進侯府,因了這個緣故,郜七爺特意下令,只要他在一日,定國公府便永不歡迎喬樂珍入內。

  懷寧侯府不能如此。

  喬家和鞏家是姻親,侯夫人傅氏嫡親的侄女兒傅清盈嫁到了鞏家。憑著這重關係,懷寧侯府就不能完全拒絕和喬家的往來。

  沒多久,郜七爺外家孟將軍府發了話,也不歡迎喬樂珍去家中做客。

  京中四大武將之家有兩家表態,喬樂珍顏面無存,在家中哭了好幾天,關在家中整整一個月沒出門。

  不過,經了這事兒後,京城更是無人不知郜七爺疼愛傅四小姐,一時間想要結交她的人甚多。

  可前有懷寧侯府守著,後有傅大學士家護著,還有郜七爺做靠山,想要接近這位傅四小姐真不是容易事。

  許多人只能是想想而已,基本上連見到她一面的機會都沒。

  聽了穆少媛的話後,沈靜玉唇角微微撇了下,輕嗤道:「哦?你居然覺得靈英是我的人?恐怕弄錯了吧。」

  「對或錯不要緊。我只是覺得那丫鬟做事不力,居然被人看到她動了手腳,這種辦事不利的下人,用得多了反而要害得沈府遭秧。六姑娘還是慎重為好。」

  沈靜玉從這話里琢磨出了點味道,「你說被人看到動了手腳?不是說那玲瓏察覺出茶水有問題的嗎?」

  穆少媛慢慢抬頭,朝著沈靜玉一笑。

  「怎麼可能。」穆少媛道:「其實玲瓏這小姑娘什麼都挺好,就是脾氣不怎麼樣,又喜歡出風頭。家裡人慣著她,自然都把好事讓給她。其實是有婆子看到了靈英動手腳,悄悄告訴了玲瓏,那天她才能那麼威風。不過這事兒知道的沒幾個,玲瓏也只告訴了我而已。」

  穆少媛特意把玲瓏說得很好糊弄。這樣的話,沈靜玉才會相信,憑著她一個庶女真的能夠左右玲瓏的意見和想法。

  只有沈靜玉以為她能操控玲瓏、進而影響郜七爺的決定了,沈靜玉才會幫她達成心愿。

  穆少媛打算得很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沈靜玉聽了她這話後非但沒有放心下來,反而露出一抹嘲諷笑意。

  「你是在說傅四小姐不夠機靈不夠聰明麼?」沈靜玉露出淡淡笑容。

  穆少媛看不出她是什麼意思,斟酌著說:「倒也不是。只是——」

  「只是她的單純到了你的眼中,卻成了毫無籌謀的犯傻麼?」

  沈靜玉說著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穆少媛,「我以為你和她關係要好,會是她的友人,最起碼會讚揚她褒獎她,卻不料是個背地裡說是非的。所謂友情,不過如此。」

  說罷,沈靜玉拂袖而去。

  她其實並不喜歡那個臭丫頭。剛才替那臭丫頭說的好話,讓她自己都犯噁心。但是,她要忍著,不能在穆家、郜家和傅家人的跟前表露出自己真實的心思,務必要讓他們以為自己喜歡那臭丫頭才行。

  因為她在面對過飛翎衛的冷臉後,終於記住了母親叮囑她過無數次的話。

  ——既然郜七爺把那丫頭當女兒疼著,她就也該疼著那個女孩兒。不管怎麼樣,先順著郜七爺的意思,得了他的另眼相看再說。其他的,等到她安穩做了郜家七太太后另行再論。

  ·

  程九此人來得突然,侯府里並未多做安排。玲瓏倒是早有打算,託了郜世修在京城裡租了一處宅院給他住。

  這事兒對郜世修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因為玲瓏說往後有許多事情要請教程九,所以讓人去租宅院的時候,郜世修把地方選得和荷花巷距離很近。

  不過真把人接來了,他倒是有幾分後悔起來。

  小丫頭竟然三天兩頭地往那邊跑。

  倒也沒有什麼不妥當的。

  因為玲瓏去尋程九的時候,都是帶著顧媽媽,另外加上冬菱或者錦繡,肯定是至少有兩個人在身邊。

  三人都是宮裡伺候過的,很注意分寸,因此,有她們在旁看著,最起碼玲瓏與程九的見面都是十分妥當的。

  可是玲瓏平時還要和小姐妹們聚會,還要上族學。再加上程九的話,這樣一來,她能夠利用的空閒就少了許多,只能從平時節省下來。

  而這去和程九見面的空閒,好巧不巧的,正是從去菖蒲苑的時間裡省下來的。

  郜世修回到滿是侍衛卻依然空蕩蕩的菖蒲苑後,開始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