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雖然過了夏日,可是秋老虎的天,白日裡依然是燥熱難當。

  馬車裡放了冰,冬菱在旁打著扇子,把車簾掩好後倒也涼爽宜人。

  一下車,涼意褪去,熱氣撲面而來,灼得人心煩氣躁。

  玲瓏進到品茗齋後坐了沒一會兒,店中又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身材微胖,穿佛頭青鑲金邊團花錦緞長袍,頭戴鑲八南珠赤金冠,左手轉著菩提珠手串。

  他一進門就開口說要很多最好的茶葉,伸出右手對著陳列的茶葉指指點點。

  陽光透窗而入,照在他右手的三枚赤金戒子上,反出燦燦光亮,晃得人眼花。

  他一進門,掌柜和夥計都開始忙活著招待。反觀旁的客人,瞬間被冷落了個徹底,無人理會。

  屋子的一角,身材高壯的男人正踱著步子細看茶葉。

  離他不遠處有位太太正靜靜看茶。

  她相貌溫和,神態安然,身穿藍灰色如意紋妝花褙子,褙子好似年代頗久,洗得微微泛了白。頭戴玉簪,全身再無其他裝飾。

  她來得很早。

  剛才掌柜和夥計們來見玲瓏的時候,她就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沒人招呼的時候,也不急不躁。

  玲瓏冷冷地睇了一眼掌柜的,轉身朝那位太太行去,笑問道:「不知您需要些什麼?」

  那太太轉回身來,疑惑地看著玲瓏:「你是——」

  「我是這兒的東家。」玲瓏道:「剛接手這個鋪子不久。不知您想要點什麼?」

  那位太太恍然大悟,「原來是東家小姐。」

  她上下打量著玲瓏,微笑道:「我來京探望親眷。不知帶些什麼樣的茶更為合適,想挑選一番,又無從下手。聽聞這裡是百年老字號,還請小姐幫忙介紹一二。」

  玲瓏也不讓店裡夥計幫忙了,直接讓冬菱擇了幾種茶葉來,捧到太太跟前,「這是店裡的幾種茶。有青茶紅茶烏龍普洱。只不知道您喜歡哪一種?」說罷,細細介紹每種茶適合怎麼飲。

  那位太太細細看著幾種茶。捧來的都是上乘茶葉,乾燥無水,芽葉細嫩,並無混雜的粗杆。

  「還有更好的嗎?」太太問道。

  「自然是有的。因為您要給自家親眷飲,我覺得這樣上乘的應當足夠,所以讓人拿了這些來。」

  玲瓏請了太太入後院,「那些最優品都在後面放著,等閒不拿到前面來。還得勞煩您跟我一同去看看。」

  最終這位太太擇了六種茶帶走。付了兩千多兩銀子。

  反觀之前在店裡頤指氣使的金光閃閃的客人,也不過花費百兩銀子。

  這時候屋角處的高壯男人走了過來。

  程九一直像客人般在店裡閒逛著,待到兩位客人離開後,方才湊到玲瓏跟前,朝她豎了豎拇指。

  玲瓏赧然,「運氣好罷了。」

  「不是運氣。」程九斜睨著掌柜和夥計,道:「個人氣度問題。」

  玲瓏哭笑不得。她只不過是看不得店裡有客人被不公平對待而已,怎麼就扯到了這上面。

  轉眼一瞧,冬菱正頻頻朝著屋外往,滿臉疑惑。

  玲瓏湊過去,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奇道:「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妥當?」

  「倒也沒什麼不妥的。」冬菱躊躇著慢吞吞地道:「就是覺得剛才那位太太好似在哪兒見過。可是一時半會兒的又想不起來。」

  這時候顧媽媽走進了店裡,問:「什麼想不起來?要不和我說說,我幫你想。」她之前給玲瓏去隔壁酒樓買點心去了,不在這兒。

  「沒什麼,就是有些人看著有點眼熟。」冬菱再一細想,又搖了搖頭,笑說:「許是我記錯了也說不定。」

  三人轉回屋子的時候,程九與掌柜和夥計們正兩相對峙著。

  掌柜姓王,在這間鋪子做了三十多年。

  他斜著眼睛上下打量程九,「行啊。能耐啊。在店裡來來回迴轉了這麼十幾天,轉頭就認識了我們東家。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告訴你,我們,」他食指朝下直指地面,「在這兒混了幾十年!幾十年懂嗎?我在這裡做上掌柜的時候,你可能還在穿開襠褲呢!」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直到玲瓏到了他們跟前,那笑聲依然不止。

  程九把衣袖卷了上去。

  玲瓏走到他跟前,朝他輕搖了搖頭,而後轉回身對著店裡的人,跟著淺淺地勾了勾唇角,「王掌柜的可真會開玩笑。」

  「東家謬讚。」王掌柜朝玲瓏拱了拱手,「不過是仗著資歷老,所以倚老賣老罷了。」

  他五十歲的年紀,身量不高,很瘦,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著有點和藹可親,細細一瞧,又覺是那眼中的精光被眼皮遮蓋了去。

  玲瓏立在程九跟前,望著王掌柜,笑容深濃地說:「往掌柜這話說得好,說得對。可不就是『倚老賣老』麼。」

  程九哈哈大笑,連卷到一半的袖子都不繼續了。

  王掌柜陡然色變。

  店中夥計們也臉色沉了下來。

  「不知小東家是什麼意思。」王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和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玩笑不玩笑我不知道。我只知王掌柜那自謙的話,可真說到了點子上。」玲瓏道:「年紀大者,可分為二類。持身極正的長者,睿智博學,令人敬仰。另外一種,則是仗著自己年歲大了,總愛以大欺小,用年齡來壓人。這種,最是讓人唾棄。我最瞧不上的也是這種人。」

  她微微抬眸,視線一一掠過眾人,「你們覺得呢。」

  雖然身量不高,雖然她是從下往上盯著這些比她高的人,可被她眼風掃過的那些人,無不覺得她神色凜然,很有上位者的威嚴氣勢。

  夥計們訥訥不敢言。

  王掌柜上前欺近半步,抬手指著她,「你簡直不識好歹!我看你年紀小剛剛接觸這些才——」

  「拿開你的臭手。」

  啪地一聲響,王掌柜指過來的手被人猛力拍開。

  程九腳下一轉去了玲瓏跟前擋著,冷笑著呵斥道:「就憑你這種不識好歹的老……傢伙,也配這樣和她說話?!」

  王掌柜捂著紅腫的手呲著牙大叫。

  「我知道你看我年紀小好欺負。」玲瓏走到陳列的茶葉旁,輕撫著柜上物品,「也知道你們在店中多年,自有一套行事法則,我說什麼,你們都覺得我不對,我少不更事,我不懂得行規。」

  她講著這些話的時候,掌柜的半彎著身子捂著手,看似姿態恭敬,神色卻相當的不以為意,甚至還帶了些倨傲的笑意。

  「其實我也很看不上你們。沒個規章制度,帳目虧空甚多。管理零散,無人熱心做事。」玲瓏語氣輕快地道:「既然你們這樣看不上我,不肯誠心聽我的話。我又瞧不上你們。」

  略一停頓,她微微笑道:「那我就不用你們了。你們走吧。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會聘請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王掌柜揚起紅腫的手,哼笑道:「不瞞你說。若是沒了我們,這個店恐怕就開不下去了。您也不看看這店裡的東西,哪一個不是憑著我的人脈進來的?哪一個茶農,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最新最好的茶送來的?沒了我,您指望什麼?哦,一個空店名?」說罷哈哈笑出了聲。

  夥計們偶爾有兩個跟著笑的。

  可是看了看程九那臉色黑沉如墨隨時準備干架的樣子,他們的笑聲漸漸弱了下去,消弭無蹤。

  唯有王掌柜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迴蕩。乾巴巴的,十分空洞。

  「是麼。」玲瓏淺淺笑著,「我還以為咱們店幾代人憑藉著『誠信為本童叟無欺』賺來的這百年聲譽。卻不料,是王掌柜的一個人撐起了這一家店,是王掌柜一個人憑著『看人下菜看衣賣貨』做生意打下的這百年旗號。今兒倒是長見識了。原來,在您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能如此獨當一面了。果然不愧是店裡的『老』人。」

  這回夥計們有七八個忍不住了,噗噗地笑聲直冒。

  王掌柜回頭怒瞪他們,指了那幾個笑的,說道:「還不趕緊去給小東家端一杯茶!」

  夥計們忽地臉色鐵青,面面相覷,不敢笑也不敢動了。

  玲瓏見狀,瞭然,抬手啪啪啪拍了三聲。

  二十幾名護衛魚貫而入,走進店鋪,分列在店中兩側。各個虎背熊腰目露凶光。

  玲瓏今日也不是隨隨便便就來了。既然決定在今日整治好這家鋪子,自然要有所準備。

  看到這些護衛,夥計們嚇得腿直打顫。

  王掌柜卻一臉不屑,嗤了聲道:「雕蟲小技。」他低頭撣撣衣衫下擺,哼道:「不瞞您說,大理寺的寺丞可是與我相熟得很。平日裡沒事兒了經常一起飲茶。您這樣興師動眾,怕是不好吧。」

  「寺丞?」玲瓏輕笑了聲,側頭問程九,「快讓人查一查,大理寺是哪個寺丞這麼沒有眼力價,左的那位還是右的那位,竟然和這種人一起飲茶,也不怕玷辱了茶香。」

  這話來得輕輕巧巧,十分隨意。

  帶著上位者特有的理所當然。

  這世上,哪怕是權貴甚多的京城裡,也不是誰都能用這樣毫不在乎的語氣說起六品官員的。更何況這官員來自於旁人談之色變的大理寺。

  王掌柜的終於有所了悟,猛然抬頭,望了過來。

  他緊緊盯著玲瓏,一字一頓地說:「我只知東家姓傅。不知是哪一個傅家?」

  屋裡的護衛都是來自於懷寧侯府。

  為首的護衛頭領聽到這話後,哈地一笑,「自然是傅大學士家的四小姐。」

  傅四小姐。

  但凡京中有點門路的人,都聽說過她的名號。

  其實這還是往輕了說的。

  外頭提到她時,最常說的是一句「長樂郡主」。

  店裡的人只道是來了個新東家。這新東家具體是什麼來頭,大家並不清楚。

  原先看玲瓏全身上下的東西既貴且精,他們還在琢磨著新東家的身份。

  後來看店鋪轉讓的手續和文書居然陸陸續續辦了一個多月,他們便想著,這東家一定是在京城裡沒有硬實後台的。不然的話,但凡京城裡有點認識的人,十多天的功夫也就能把事情處理妥當了,哪裡需要那麼久。

  於是思量著,侍郎家這生意做不下去,盤給了個開店鋪玩的富家小姐。富足是夠了,但是,不夠貴氣。

  誰知這小東家的身份這麼高。

  王掌柜額上冷汗立馬流了下來,腿一軟,噗通跪到了地上。

  程九略一揚眉,笑道:「喲,看這熱心的。東家都來了快四個月了,才想起來跪啊?告訴你,晚了!」

  「東家。小姐。郡主。」王掌柜朝著玲瓏磕磕巴巴地喊著,苦著臉快哭出來了,「既然說清楚了,往後小的們好好干就是。您如果早些說,小的們一定好生聽您的。您這何必呢。」

  「當然有必要。」玲瓏從箱子裡拿了厚厚一摞帳簿放到柜上,「既然你們欺我年紀小,那我總得找些幫手來才行。免得被你們看輕了去。」

  卻是把話題繞開了去。

  全然不接王掌柜那句「何必遮掩身份」,而是直接把今日興師動眾的目的拋了出來。

  她指了那些帳簿道:「你們知道裡面虧空有多少。旁的我不多說了,最後一次相見,沒必要鬧得太僵。銀錢給了你們,你們給我趕緊走人。按理說咱們工錢是一年一結。不過四月份的時候,鋪子轉給了我。當時梁太太把你們之前的工錢已經盡數結了。如今從四月底至八月中不到四個月的功夫,我們也把這也銀錢做個了結。雖然不足四個月,我卻依然按照四個月來算。也當是好聚好散吧。」

  ……

  事情處理完畢,等到店裡王掌柜和夥計們都收拾好東西徹底走人,已經到了下午。

  顧媽媽和冬菱在店內收拾著,把茶葉和器具收拾妥當。

  護衛們拿著抹布掃帚幫忙清理。

  玲瓏則和程九一起把帳目大致過了一遍。

  眼看著時間不早了,程九抽出帳冊,合上,「改天再看吧。時間長著呢,不差這一會兒。再看的話怕是要累壞了。」

  說罷,他忽地一笑,又道:「你倒是行事乾脆利落得很。」

  原本依著程九的想法,小姑娘把這事兒處理好,怎麼著也得給三四天的功夫。再加上那些人零零散散地出店尋到住處,少不得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才能空出鋪子來。

  哪知道她大半天功夫就做好了。

  而且,玲瓏甚至於自己出錢給夥計們和王掌柜的在旅店裡定了房間,交了一個月的住金。

  為的就是讓他們儘快離開,不再住在茶鋪里。

  這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至於一個月後他們能不能找到新的活計和住處,也不再和她相關。

  玲瓏沒料到程九會這樣讚揚她。

  低頭笑了笑,她一起把帳簿重新和好摞起來,說道:「既然是從芯子裡就開始爛了,那我必然要儘快挖去腐爛芯子,讓好的善的正常的重新進來。猶猶豫豫都做不成事,反而要拖累了進程。」

  程九把帳簿收起來,厚厚幾摞放在一起,一次性搬到了箱子裡。

  玲瓏想起一事,說道:「我有件事想要拜託程先生。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既然要幫小姐來做事,」程九拍了拍手,倚靠在櫃旁,摸過一本講斟茶技藝的書,語調懶懶地說:「那往後小姐就別這麼文縐縐地稱呼鄙人了。沒的把個做生意的喊成了教書夫子。喚我一聲『程掌柜』就好。」

  「那敢情好。不知程掌柜的有沒有好的帳房先生推薦?」玲瓏側倚著櫃檯,手搭在上面,甚是無奈地嘆道:「我一下子把人都辭了,夥計可以現成找來慢慢觀察,可是帳房先生短時間內尋不到合適的。還得煩請程掌柜幫忙了。」

  程九正翻看書,聞言抬了一下眼,「你就這麼信得過我?」

  掌柜和帳房如果聯起手來想要坑東家,那東家可是一時半會兒的察覺不到。

  所以一般來說,東家認命的帳房都是自己人。

  玲瓏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是請了你來,便會信任你、不疑你。」

  其實,她最信任的是爹爹。

  爹爹說程九好,甚至於肯讓她在危難之時找程九,那程九就一定很好。

  她毫不懷疑爹爹的話。

  這家店鋪,是她開始做事的第一個起始點。總得有些可靠的人在身邊才行。

  聽出她話語中的篤定和決然,程九手一頓,慢慢地把書合上,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方才頷首應下。

  「好。」他道:「你既是信我,我必然會給你辦妥。」

  ·

  辦妥當了一件大事,玲瓏的心情很好。甚至於回去的路上都沒覺得燥熱了。

  只是車子剛剛進了荷花巷,還沒來得及回國公府,就有人沖在車前把她攔住。

  「小姐!小姐!」

  聽出是長河的聲音,玲瓏忙掀了帘子問:「怎麼了?」

  「爺有事找您。」長河拿個荷花葉子遮住太陽,苦哈哈地道:「讓您趕快過去。」

  玲瓏聽聞後心裡暗自一驚。

  這麼晚了,眼看著沒多久就會天黑,七叔叔還特意讓她過去一趟。而且為了攔住她,還遣了灰翎衛來攔車……

  越想越是心慌,玲瓏生怕有什麼大事,趕忙上了車,催促車夫快行。

  去到國公府,腳步不停徑直走進菖蒲苑。

  如今已經是落日時分。晚霞燦爛,映得菖蒲苑內的花草皆紅光緋然,甚是好看。

  玲瓏無暇多瞧,搭眼看到了正在給花鋤草的長汀,揚聲問:「七叔叔呢?」

  長汀晃了晃花鋤算作打招呼,遙指著書房那邊,「老地方。」

  玲瓏趕緊往那邊去。

  無需通稟,她直接推門而入。

  屋內人影瞬間映入眼帘。

  暖色的餘暉中,一人正在窗邊執卷讀書,高大挺拔神色清冷,淡然如寒竹。好似即便是在這秋老虎天的熱潮,也無法讓他現出絲毫的焦躁。

  玲瓏發慌的心瞬間冷靜了稍許,邊合上屋門邊問:「七叔叔今日找我何事?」

  郜世修頭也不抬,淡淡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玲瓏猛回頭,「於是真沒什麼事兒?」那讓長河急吼吼地攔車子做什麼。

  看出她的不解,郜世修輕嘆了口氣,把書卷丟到旁邊桌案上,朝她招了招手。

  玲瓏剛才心急,跑得太快。現在一下子放鬆下來,方覺累了,實在走不動,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郜世修見狀迎了過來,拿出帕子給她擦著額上的汗,低聲問:「聽說今日你尋了侯府護衛去茶鋪?」

  玲瓏趕得太急,很渴。看桌上有茶,摸了摸是涼的,拿過來就喝,模糊不清地說:「是啊。」

  郜世修瞥了那茶水一眼,眸中含笑,「你怎麼沒來找我。我可以遣了人去幫你。不一定非要動用侯府的人,而且更方便些。」

  初時玲瓏在喝水,聽到七叔叔和她說話,習慣性地點了點頭,沒有細想。

  放下杯子後,沒那麼渴了,也沒那麼熱了。額頭上的汗已經被擦淨,她這才緩過神來細細去想。

  不對啊……

  七叔叔派的人,不就是飛翎衛麼。

  她只是想嚇嚇那些光說不做的店鋪掌柜和夥計罷了。哪裡需要興師動眾地來請飛翎衛!

  而且,誰說請飛翎衛去就比讓護衛走一趟更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