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
公主府的清風院內,林清之方坐下,還未喝上一盞茶,便聽到了外面「長公主到」的唱喏聲,他才起身準備相迎,長公主纖長的食指就戳到了他的頭上——
「你怎會如此不小心?」一身宮裝的長公主壓抑不住臉上的怒氣,聲音里全是急切。
「跟你說了要謹慎行事,實在是不願意去,告病便是了,為何非要拋頭露面捅出了簍子!」
林清之放下茶盞,任由那纖纖食指幾乎要戳破他的頭皮:「你這個官職得來不易,不求你有所作為,但願你不出差錯,求得一門好親事,以後再慢慢圖謀,你怎麼……」
長公主說到此處,眼睛裡已經有了淚:「你這得罪了英武侯,你讓母親怎麼收場啊!」
林清之小聲嘟囔:「也不是我想要得罪的啊……」
長公主說了半天,見林清之依然理直氣壯,怒氣更盛:「你嘟囔啥呢,你還有理啦?」
林清之握住了她的手,順勢給她揉了揉:「母親。」
一聲溫溫柔柔的母親倒是讓長公主稍稍消解了一些郁燥,她在那鋪了上好皮毛的寬大椅子上坐了下來,抬起帕子。
「母親,先別流淚。」林清之虛虛地擋住了長公主的眼睛,在另一側坐了下來,然後給長公主看茶。
長公主喝了茶,情緒穩定了一些。
林清之這才臉皮上鬆了下來,看著她一身的宮裝問道:「母親這是要入宮?」
「不入宮成嗎?」提起這事,長公主又蹙眉:「你這不省心的,鬧出這麼大的事兒來,若不是戶部林夫人過來串門與我說了,我還被蒙在鼓裡!」
「你不快快回來想法子讓陛下饒恕,還在這裡坐著!」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到了明日一上朝,我們母子就要在大理寺見了!」
「快更了衣裳跟我走。」她說著就起了身:「我已經給皇后遞了牌子,皇后召我覲見。」
林清之不動:「母親!入夜了外男不得入後宮。」
此時已是傍晚,林清之的角度剛好看到窗外的天色,他提醒道:「我這時覲見,豈不再擔擅闖的罪名?」
「哦,也是。」
長公主望了望天色,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喊自己從宮裡面帶出來的貼身大宮女:禹苑!食盒準備好了嗎?
「公主,早就準備好了,已經先送上馬車了,主子您就放心吧。」禹苑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安撫的笑容,她手上還提著一個食盒兒,迅速地擺在了林清之面前的小茶几上:「也給公子備了一份,還熱乎著呢!公子快用吧。」
長公主點了點頭,對著林清之囑咐道:「用完晚膳後不必再來我房裡請安了。」
「好的母親。」林清之順從地道。
長公主帶著禹苑和另外一個大宮女阮蕪先行離去。
禹苑走到門口的時候頓了頓,回過頭來看向林清之,林清之對著她露出個安撫的笑容,手中的扇子展開,赫然是一首詩:「曾經滄海難為水。」
禹宛點點頭,淺淺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待得他們一走,林清之便坐了下來,開始用膳。
桌上的菜色並不多,一共六個小碟和一碗湯,和平日林清之在外面吃的相比,這一桌堪稱儉樸。
但是他一眼便知這是長公主的手藝。
母親親手做的菜,吃起來就格外香一些。
吃到一半,林清之的貼身侍從林福卷從外面匆匆趕了回來,見到他行了個禮:「公子,你讓我辦的事情已經辦妥了。」
林清之喝了一口湯,淡淡問道:「你如何辦的?」
「我就跟那幾個在侯府門外盯梢的人講,說公子今日出了侯府,就去了傾懷樓,喝得酩酊大醉。」
「嗯。幹得不錯。」
當年那樁舊事,有些人可能忘了,那他不妨幫她們回憶回憶。
想必這話遞出去,京都那些探子們明日便能編出上百個話本來。
他吃完了滿滿一碗飯,這才輕輕擱下筷子,接過玉盞漱了口,方道:「看,我的名聲,就是這樣壞掉的。」
福卷打了個哈哈:「公子這樣做,只有公子這樣做的道理,至於名聲這東西……」
他搖了搖頭:「根本不重要。」
林清之站了起來,搖了搖扇子:「可是,有的人卻不這麼認為。」
「她甚至,用三萬將士的名聲來壓我。」
硬是要鬧大聲勢做一場文章出來,逼得陛下召見。
「福卷,今日那女侯後來,有出門嗎?」
福卷歪了歪頭:「奴歸來之時,並未見到侯府有任何 一人外出。」
女侯動了那麼大陣仗竟然沒有後招?
林清之有些迷茫:「她有差人去往宮裡送摺子嗎?」
福卷搖頭:「應當是沒有,畢竟沒有任何人出府,甚至連一隻鳥都未曾飛出。」
「那侯府外面呢?」
「悄悄藏了很多人。」卷福道:「奴才淺試了一下,武功門路似是宮裡的。」
……
陛下看來是真不想見女侯,這都差人守著了。
「繼續盯著。」林清之道。
福卷點頭:「奴已經安排好了。女侯府不遠處的十家店鋪兼是我們的產業,奴已經叮囑他們,有情況立即來回稟。」
「你下去吧。」他揮了揮手:「我要休息了。」
「是。」
卷福迅速離去,而林清之卻並坐不住,在房間來回踱步。
——事情很是複雜。
從侯府出來後,他就去了傾懷樓,一人痛飲到傍晚,待得回來,便遭了長公主一頓數落,然後慢悠悠用完晚膳,已經是戌時。
這麼長的時間,沒有人來拿他,甚至長公主還能遞牌子進皇宮。
想必這事宮中的態度依然曖昧。
和英武侯進京時的凱旋一樣曖昧。
但女侯能迅速察覺到這場危機,並馬上做出了應對,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以為她只是四肢發達……沒想到還會拖人下水。」他喃喃道。
只是……
為什麼是他?
林清之百思不得其解。
思前想後,他換了一身衣裳,打開柜子,走了進去。
……
而另一邊,埋頭苦看了一個下午的慕則揉了揉眉心,放下了手中的冊子,蹙眉:「為什麼這個上面沒有那林大人的資料?」
「今日來的林清之林大人?」
管家接過冊子,翻了半晌之後,最終回稟道:「這本冊子只記載了朝中實權者,想必那林大人有的,只是虛銜。」
「不……」慕則搖頭:「不像,這個人不像是虛頭巴腦之輩。」
「他今日在長隆大街上被我訛上,後續老神在在入我院中,最後找了個奇怪的由頭遁走。」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只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好奇怪,什麼叫『我還是這樣?』」
她拼命回憶,試圖想起來跟這個人所謂的「舊情。」
可是方一動腦,卻感覺頭如針扎一般痛了起來:「啊!好痛!為什麼想不起來!」
這種銳痛據說是寒氣入腦所致,至今無法根除,只能慢慢修養。
茹霖見她痛得抱頭蹲下,趕緊揮了揮手讓管家先行下去:「將軍請先坐下,待卑職為您施針緩緩。」
她飛快地從腰間摸出針灸包,在慕則的頭上略微一查看,就迅速就著燭火烤了烤,然後給慕則扎了進去。
不過片刻,慕則的頭就紮成了刺蝟。
但頭痛也減少了許多。
茹霖見她緩了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嗔怪道:「將軍就不能緩緩嗎?這初回京城,你又失去了部分記憶,為什麼汲汲謀劃?」
「我不謀劃,我怕陛下將我放在這英武侯府閒置十年八年。」慕則道。
「我沒時間了。」
「侯爺何出此,言國不可一日無將,北齊本就重文輕武,朝中可用之人寥寥無幾,待得北境來犯,侯爺必然出山,到時候再為三萬將士請命不就可以了嗎??」
慕則苦笑一聲:「等到什麼時候?等到那些將士的遺孀被家人壓著改嫁,幼子被迫失學,老母無藥可醫嗎?」
她等不起。
士兵們從軍之後,家裡失去了勞動力,但軍餉補貼之後,家人倒也能勉力維持生活。
「朝廷的原定撫恤,你我是知道的,我若是想法子,那三萬,乃至十萬軍士家庭,怕是要破敗凋亡。」
此話一出,茹霖也白了臉。
半晌,她才問道:「侯爺有何辦法?」
慕則搖了搖頭:「沒有辦法。」
她擅長行軍打仗,但對於朝堂政治,乃至交鋒斡旋卻並不熟悉。
將事情鬧大,告到御前找陛下評理的第一計怕是已然失效,那男人不知道是何來頭,一日過去,污名累累,涉及辱及有功之臣,陛下竟然不聞不問。
「就不怕三軍寒心嗎?」茹霖也是想到了這裡,她握緊了拳頭:「這可是在百官面前啊。」
「三軍寒心……」慕則揉了揉自己酸軟的胳膊:「那便換。」
慕家軍已然全軍覆沒,地方軍又是招募而來,只有御林軍乃陛下親管,軍餉和糧草充足只要御林軍不寒心,那地方軍寒心一批換一批即可,又有什麼要緊。
「侯爺,我們為何不給宮裡遞奏摺?」茹霖道:「陛下雖然免了您的朝會,但是您還可以上奏啊。」
慕則懊惱地拍了拍腦門:「你以為我不想遞摺子嗎?」
「我是……實在記不起來如何遞摺子了!」
啊?
茹霖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