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院子裡頓時鴉雀無聲。
那待命的丫鬟見他突然喊話,也頓時惶恐得像是要小命不保,撲通一聲跪下抖若篩糠卻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女侯發怒。
但良久,房間裡傳來女侯平靜的聲音:「請林大人進來吧。」
管家開門,臉上儘是惶恐的神色,恭敬將林清之迎了進去。
「林大人,您請。」
——這府上怕是要大量添置人丁了,管家想。
林清之攏了攏袖子,緩步拾階而上。
房間裡空無一人,但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林清之本好奇欲看,但定睛之下卻模糊看到了女子胳膊的形狀,頓時一驚,止住了腳步。
臉上無端有些發熱。
不過片刻,女侯便從屏風後緩步而出,她甲冑早已解除,只著一身寬大的衣裳,右臂看上去不甚自然,自肩膀起到手腕,比左臂要臃腫許多。
想來是受了傷。
「林大人為何一直盯著本侯的胳膊來看?」女侯的聲音喚醒了他的神智,令他心頭湧上幾分窘意。
「給侯爺請罪。」收回心神,林清之問:「侯爺可是受了傷?」
「嗯,三個月前,被敵寇用重錘砸中。」女侯平靜道,她在外間花廳的主位坐了下來,對著林清之比了個請的姿勢:「林大人請坐。」
「侯爺剛剛可有請太醫看過?」林清之問道。
「看了,太醫說,難治,只能恢復使用,但拿不得槍了。」女侯道,她接過管家端上來的茶盞,喝了口茶,依然一副平靜的樣子。
林清之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掙扎了半晌,終於決定先閒聊一下:「侯爺這府里的茶……」
茶是陳茶,不太好夸。
「……茶盞甚是別致。」林清之道:「不知產自何方?」
「不知道。」女侯冷冰冰地回道:「我外出征戰多年,府里的一切皆由管家打理,林大人若是感興趣,不如喚他進來細問一番。」
……
「倒也不必。」林清之輕咳了一聲,決定開門見山:「為何是我?」
女侯抬眸看他,她眼眸如寒星,是京都的女子絕不會有的銳利:「我需要一個覲見陛下的理由。」
「而大人,離我最近。」
她直言不諱。
「所以侯爺就可以讓我這樣的無辜之人背上辱慕家軍的污名?」林清之咬牙:「侯爺可知,這罪名在我大齊律例上,該當何種刑罰?」
「梟首。」女侯道:「但你依然坐在這裡,證明這個刑罰暫時不會生效。」
……
確實。
但……
「侯爺當時問我身份,想來是與我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林清之咬牙道:「既然侯爺知道這後果,為何又將這樣兇狠的罪名加諸我身上而毫無愧意?」
女侯放下了茶盞:「不。」
「我愧對於你。心有歉疚。」
她直視著林清之:「但,林大人可知,在戰場之上,將軍做的決斷皆在轉瞬之間,若能以三博七,便是贏局。」
「若這三不同意呢?」林清之氣笑了:「這裡不是戰場,我也不是你慕則的兵。」
「事急從權。」女侯道。
「你將我作珥,可曾問過我的意思?」林清之怒道。
「我可護你安全,見到陛下之後我必還你清白,並會負荊自英武侯府一路行至林大人府上請罪。」女侯道:「林大人還有什麼需求,可一併提出,本侯兼可滿足。」
「侯爺真是會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林清之的臉色算是徹底黑了下來,他聲音冷硬:「若我不願呢?」
女侯眨了眨眼睛,罕見地露出了迷茫之色:「你沒有退路,為何不願?」
「我既然咬死了是你辱沒慕家軍,陛下就需徹查此事,無論林大人願不願意為餌,此時已然身在渾水之中。」
「為何不能與我和談?」
林清之嘲諷出聲:「侯爺當這是兩軍打戰?一方勝了一籌,便有和談的先機?」
女侯點頭,正色道:「林大人,本侯需要一個面聖的機會,請大人成全。」
林清之不置可否:「將軍心太急。」
若是等上三五月,陛下自然會召見英武侯,到時候是封賞還是揭過,都有結論。
可女侯不肯,她顯然想在這幾日便見到陛下,為自己,或者是為慕家軍,討個撫恤。
林清之心裡雪亮,但作為被選中的冤大頭,他為自己的無辜感到不平:「將軍先斬後奏,想拉我入局,也不怕結局依然是太子出面,讓我人頭落地來告慰英靈。」
「陛下不會殺你。」女侯篤定道。
「為何?」林清之揚眉:「女侯甚至都不記得下官姓甚名誰,就如此相信陛下不會殺我以平將軍之怒?」
他還記得,對方抓他做冤大頭之前,還得先問他姓名。
隨機得很。
「你雖然長得差了些,但,絕不會是無名之輩。」女侯道。
呵。
她的眼神在林清之身上逡巡:「你官服雖普通,但站在太子身側,他人見本侯悚然而立,你卻衣袂飄搖,閒適有度。」
「若是非要有什麼人能與本侯以及本侯身後的三萬英魂起衝突而能全身而退的話,百官之中,只有你可。」
女侯後面說了些什麼,林清之幾乎沒有聽清。
那一句「你生得差了些」如同驚雷一般擊中了他,令他腦殼嗡嗡作響,以至於後面女侯振振有詞地分析他一句都沒有聽得進去,只感覺臉皮發緊,氣得雙拳緊握——
「慕五!你欺人太甚!」
他猛然站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本以為你有所改變,但沒想到你還是盯著我一人來踐踏!」
他突如其來的脾氣讓女侯怔住了,臉上的驚訝有些掩蓋不住:「什麼?」
林清之看著女侯這張臉,多年過去,她除了消瘦了許多,不復當年的魁梧之外,毫無變化,他越看這張臉越生氣,氣到最後,竟然忍不住大笑出聲。
「慕五!當年你就看不起我。」
「今日重逢,你再次辱我!」
「我林清之今日就實話告訴你!縱然我要為此付出代價,你也休想我入你的套,進你的局!」
他說完,拂袖而去。
寬大的袍袖帶起憤怒的風,來時如閒雲,去時如奔雷。
女侯原本還想跟他解釋些什麼,如今卻是已經啞口無言。
半晌,她才喚來管家詢問道:「我剛剛……說錯什麼了?」
管家剛剛在外面遠遠地伺候,並不曾聽到兩人的談話,此刻也只能小心回答道:「林清之林大人乃長公主之子……百官素來會禮讓他三分……」
「那沒錯啊……」女侯喃喃:「我指證他當街辱我慕家軍,卻無人羈押他,反而任他滯留於侯府,那必然是聖上相護,定不會令他徒背污名。」
她也坦然相告,表示願意為此行賠罪,對方縱然生氣,也不應當如此決然而去。
「問題出在哪裡呢?」慕則撓了撓頭,和剛剛的平靜篤定不同,此刻的她顯出了幾分苦惱。
「奴才不知。」管家道。
……
「茹霖何在?」
茹霖便是那跟著慕則回來的軍醫,此輪只有她尚且留得一條命回來。
「回侯爺,茹霖大夫在廚房熬藥,我這就去喊她過來。」管家道。
慕則點了點頭:「朝中各位大臣的名冊可有?」
管家點頭:「有的有的。」
女侯常年征戰在外,對朝中諸事並不了解,為了讓其回來便能迅速知政事,管家每年都會招募夫子來做百官名冊,雖諸官大人的秘辛並不得知,但一些公之於眾的信息倒是記載得十分周全。
管家離去不多久,很快就再次回來,帶來了一本厚厚的名冊和端著一碗湯藥的茹霖。
「你下去吧。」慕則接過名冊,坐下便開始翻看了起來:「這幾日我需靜養,府上的事情就全權交給你來打理,若無大事,不必前來稟報。」
她胳膊尚且綁吊著,身形單薄消瘦,說話間聲音嘶啞,卻是溫和的。
管家趕忙應了去了,走到半路,卻忍不住再次回首看了看形銷骨立的女侯,眼睛不知怎麼的就是一酸。
管家是侯府的老管家,曾經慕老將軍在時,他還是一個負責府中採購的管事,也算是看著慕則長大的。這些年來慕則也回來過幾次,沒有哪一次有如今這般虛弱慘烈過。
卻偏生還遇上了聖上不喜,拒不召見這樣的情況。
府中的諸多雜事,就暫且不去打擾侯爺了。
老管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暗自下了決心。
而在他離去之後,茹霖端了藥碗坐到了慕則的旁邊,用勺子舀起湯藥吹了吹,送到了慕則的嘴邊:「將軍,這藥方是太醫院出的,我看過了,沒有問題。」
慕則被她餵了幾口,感覺喝得十分緩慢,她一把端過碗,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末了苦得直皺眉:「什麼鬼東西,一口一口喝簡直就是鈍刀子割肉,不如一口乾了痛快。」
她伸出手:「有糖嗎?」
茹霖從荷包里翻出來一枚糖:「將軍,這是府上備的松子糖。」
慕則塞進嘴裡,眯起了眼睛:「比咱們在軍中的時候好多了。」
她壓下了口中的苦味,便迫不及待開始拋出了心中的疑惑:「茹霖,你說,如果一個人他見到你的第一面,所有的反應都不在常理之中,這可能是什麼原因?」
茹霖歪了歪頭:「將軍是說,林大人?」
慕則點頭:「他不對勁。」
「他看上去像是閒吏,卻又位居高位,想必很需要一份屬於英武侯府,甚至……慕家軍的人情。」慕則緩緩道:「他猝不及防被我拉下水,要麼跟我合作謀取最大的利益,要麼立刻反擊,要麼先合作再報復於我……」
慕則回顧著剛剛林清之的表現,搖了搖頭:「可是他的反應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
「將軍……」茹霖接道:「既然事出反常,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她慢聲道:「必有舊因!」
慕則的手指敲擊在桌面:「可惜,我被擊傷胳膊之後,在雪中失溫太久傷了記憶,不記得自己跟他是恩還是仇……」
此人的反應也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麼情況。
茹霖眉頭蹙起又放鬆:「將軍,我猜,可能是第三種情況。」
「什麼情況?」
她比了個手勢:「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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