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方閣老將兩位東華使節送到了官廳門口，見兩人離開，才吩咐下人將在隔壁旁聽的一人請過來。

  這是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老者，身穿大紅二品文官袍，雖年過半百，目光卻炯炯有神，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比起一名文官，倒更像一員武將。

  此人，正是威震遼東，兩落三起的前任遼東經略熊廷弼！

  歷史上，這會兒的熊廷弼已經被判了死刑，但托高文亮高大帥的福，蝴蝶效應下，熊廷弼現在不僅沒有在監獄等死，反而因為驅逐後金八旗有功，一躍成為了大明朝的兵部尚書。

  方從哲見到他，就隨手招呼其坐下，

  「……飛白！坐！剛才那兩人的話，你可聽清了？

  這東華人狼子野心！所圖甚大啊！」

  說這話時，方老頭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剛剛接待錢觀廷李仁軍兩人的溫和，只有擔憂和無奈。

  「……涵公！」

  熊廷弼非常客氣地向方從哲躬身行禮（話說他確實該尊敬方從哲，要不是後者力保和推薦，他根本沒有今日的風光），然後才說道：

  「學生粗略研讀過東華人的史料，學生以為，彼輩自宋末就流落海外，歷盡艱辛，幾經動亂，三百年才有今日之氣象，其國其民，已然將仁義道德拋諸腦後，凡事只講一個利字！

  其雖有盤古道教化眾人，但這擴張逐利的念頭，恐已經刻進東華人的骨子裡！

  如今他們趁大明衰困之際趁火打劫，也並不奇怪！」

  方從哲聞言。面色凝重，他也讀過那本天津流傳過來的《東華簡史》，東華能在苦寒之地堅持三百年，還越發興盛，自然已是個虎狼之國了！

  剛才他和那兩個東華使者的接觸，也驗證了這一點。

  呵呵，名為合作共贏，實則包藏禍心！

  通商口岸、租借地自治、把持海關、遼南暫管、自由傳道……這每一條，幾乎都在動搖大明的根基！

  就拿通商來說，東華商品的精美與廉價，特別是各種鋼製工具和布匹的質量，他可是親身體會過了。

  和「東貨」一比，大明本土鐵匠作坊的鐵器和民戶織出的布，根本沒有價格優勢！

  如今天津衛附近，不少鐵匠鋪都關門了，就是受到了東華販賣的鐵器衝擊所致！

  若物美價廉的東華貨繼續大批湧入，那東華貨所到之處，恐怕還會有更多民人失去生計！

  大明的財富，會逐漸流到東華人手上，每年兩百五十萬兩的關稅款，恐怕還不到東華人賺取大明財富的十分之一！

  而天下的財貨是有限的，東華人多賺，大明就吃虧，長此以往，大明肯定會變成一個積貧積弱之國！

  只是他即便這個道理，卻也只能在談判中為大明爭取更多好處，沒辦法阻攔東華人最終達成目的。

  因為東華人是遠慮，後金的威脅和大明破產的財政，才是火燒眉毛的近憂啊！

  沒有銀子，大明朝如何挺過眼下的難關？

  其實，如果朝廷自己設立海關，每年收取到兩百五十萬兩白銀的關稅，他再怎麼樣，也要拼命否了與東華人的談判。

  可惜，這純是痴人說夢！

  當初大明東南的士紳商人為了抗稅走私，悍然與海盜倭寇勾結，他怎能不知道？

  有他們在，朝廷根本收不上來關稅！

  相比之下，倒是東華這個「外人」憑藉犀利的火炮戰船，可以拿捏住那些混蛋，那每年到手的兩百五十萬兩白銀……才能夠給朝廷解渴啊！

  想到其中的無奈，方老頭嘆氣道：「……趁火打劫就就趁火打劫吧！

  只要東人能按時給朝廷銀子，總好過繼續加征遼餉，導致百姓饑寒而起！

  到那時候，大明社稷可就真的危險了！」

  他說著，嚴肅看向熊廷弼，沉聲道：「飛白！老夫明日就請皇上給兵部撥款，那五十萬兩白銀，雖不能全要來，但總能請出二三十萬用來練兵！

  你去薊州後，務必整頓好軍務，先募三千新兵，一律使用東華火器！

  老夫會在朝中全力支持……這支新軍，一定要成為大明的柱石！」

  熊廷弼立刻鄭重地答應道：「涵公放心！學生一定操練好新軍！

  ……不知道那東華大使所說的教官和步兵操典，還有火槍火炮，什麼時候能到位？」

  方從哲摸摸下巴上的鬍鬚，道，「……這要看皇上什麼時候讓我擔這個罵名了……或者是那魏忠賢出面，和東華人締約。

  想來今年總能有個結果！」

  ……

  另一邊，李仁軍和錢觀廷回到會同館後，立刻開始撰寫給復興港管委會的報告。

  剛才他們和方從哲的非正式談判，其實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

  這麼順利，當然現在大明朝廷缺錢缺的厲害。

  大明想解決這個問題，無外乎開源節流，但是節流不太現實，還有可能自找麻煩。

  而想搞錢，只有兩條路，第一是增加田賦，也就是土地稅，但這必然會導致民間負擔進一步加重，可能會導致農民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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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條，就是從京城向地方派出稅務機關，想辦法征工商稅斂財。

  不過這麼做的後果，天啟皇帝的爺爺萬曆已經親自示範過了，地方上的士紳豪強會想盡辦法把壓力轉移到普通百姓身上，然後再煽動普通的的百姓對抗皇帝派出的太監稅監，因為大明朝廷沒有多少基層控制力，最後只能因為民.怨沸騰而草草收場。

  現在，東華給了大明朝廷第三條財路，那就是開設海關機構，向進出大明的各種財貨收取關稅！

  這麼做的好處是不會帶來太多的負面社會影響，而海關所在地商人士紳的反抗……那是東華人的麻煩！不是大明朝的麻煩！

  大明朝只管收錢！

  「……寫完了！」

  李仁軍丟下筆，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把紙遞給錢觀廷。

  「老錢，你看看，我這些條款有沒有遺漏的。」

  錢觀廷停下筆，接過掃了一遍，「……嗯，一共十一條，還缺個補充條款，就是海上緝私權！

  我們必須拿到大明沿海的海上緝私權，這樣才能確保通商口岸海關的有效性，不然沿海的商人都走私不過海關，我們怎麼收錢？」

  李仁軍一拍腦袋，笑道：「我光想著海軍現在已經收保護費了，下意識就忘記這個事了！

  我這就加上！」

  錢觀廷點頭道：「這樣一共就十二條了個，今天就送去復興港，讓呂老大他們審核一下吧！」

  ……

  八天後，一艘蛟龍級運輸船帶著兩人的報告回到了復興港，很快東江管委會主任呂建成就召集正在復興港的委員們，來管委會大樓討論這項關係到東華和大明未來關係的條約談判。

  「……要求還挺多啊！嘖嘖，又要借五十萬兩白銀！」

  高文亮看完報告，笑道：「他們是不是借錢就沒打算還？」

  坐在他對面的莫文韜也看完了報告，搖搖頭道：「這錢是用關稅抵押的，他們不還，我們就用關稅扣利息，或者也可以用人口抵償……真不知道這是誰想的主意，大明百姓要走，朝廷還管我們要錢？

  小李小錢居然還真答應了！」

  「……其實我倒覺得，這對我們是好事！」

  呂建成微微搖頭，晃了晃手上的報告，對幾人笑道：「一個青年男子，才要一兩銀子，女人和小孩減半！

  這種好事，我們肯定要答應！不光要給大明朝廷錢，我們還要給配合移民的大明地方官府進行補貼！

  一個人頭哪怕補幾兩銀子，對咱們來說都是划算的！

  大家想想！

  如果咱們自己組織移民，能有多高的效率？頂多就是在幾個港口招募，而一旦用錢買到了地方官府的配合，那可就省事多了！

  咱們只管出錢就行，剩下說服移民和運輸之類的事情，就有地方官和士紳做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這番話說的其餘人都神色一震，仔細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移民可是系統工程，現在大明的農民九成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離開方圓百里，沒到餓死的時候，都不肯離開故土。

  遼東這裡還好，但在大明其他地方，管委會總不能派軍隊進行強迫移民，所以地方官員和士紳的配合，就是關鍵因素。

  代替關小虎出席會議的金州主教林恩這時候卻出聲反對道：「……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光出錢，大明的地方官和士紳也未必會配合移民！」

  他皺眉看向眾人，向他們介紹道：「大明的農村普遍存在相當程度的人身依附關係，這既基於農業生產方式，也就是租佃關係，也是基於明朝的路引制度。

  理論上，大明朝的百姓沒有自由遷徙的權利，一個地方的人想要離開家鄉前往別處，必須要向當地的鄉里申請，然後再呈報州縣審核，核准以後才能發放路引，這個路引還規定了起止地點和回家的期限，申請過程非常麻煩。

  所以，除了參加科舉的讀書人和商人，一般百姓根本不會去申請。

  這是中國古代把農民限制在土地上的手段，不光明朝有，之前的歷朝歷代都有，但明朝相對嚴格一些，這與朱元璋制定政策的思想有關。

  當然，現在大明的路引制度已經慢慢趨近瓦解，但無地少地的農民對士紳地主的經濟依附程度，卻在逐步加強。

  簡單來說，就是大量無地少地的農民，為了生存被迫接受地主士紳的壓榨和盤剝，他們終日辛苦勞作，只能得到最低的經濟回報，勉強活著。

  其中很多人還因為婚喪嫁娶和疾病，向地主借了需要用一輩子償還的高利貸。

  試想一下，一旦我們要將這部分人帶走，那些農奴主似的士紳地主，會輕易放他們的奴隸離開嗎？

  顯然不會！

  那我們能支付足夠的代價，讓那些士紳地主滿意嗎？

  顯然也不能！

  我想，我們與其補貼地方官府和士紳，讓他們幫忙組織移民，還不如安排人成立專業的武裝移民機構，最好用商業公司的名以，讓他們組織人手，從各地吸納願意離開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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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公司可以多成立一些，分別負責不同的區域，專門接我們的移民訂單，如果出問題，可以根據情況來決定是出面解決還是放棄……」

  他說完，會議室沉默幾秒，呂建成出聲道：「……還是林恩同志想的周全！」

  他一邊鼓掌，一邊感慨道：「我們在座的這些人里，恐怕只有你深入了解過明朝的社會了。」

  高文亮也豎起大拇指道：「厲害！我看確實只有你主教能辦好移民了！」

  會議室其餘兩人莫文韜和李松年也表示了贊同，算是定下由林恩負責接下來在大明境內的移民招募工作。

  「咳，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分管外交的張學毅咳嗽一聲，把話題拉了回來：「……小錢在報告中說，天啟皇帝和內閣首輔方從哲對締約並不算太排斥，只是對幾個條款不太滿意。

  比如遼南暫時由我們管轄和租借地自治這兩條，他們都不想鬆口，還有通商口岸海關機構，天啟和內閣都想派人進駐監督……最後是我們海軍在海上收的治安費，他們也不滿意！」

  呂建成搖搖頭，代表海軍出聲道：「海上治安費不能停收！這是我們建立的海上秩序的體現，目前管委會三成左右的收入，也來源於海上治安費！」

  他想了想後，又說道：「也許等到幾個海關建立以後，治安費可以停收，但是現在不行！」

  「那這條就堅持。」張學毅用筆記下，然後接著道：「遼南管轄權和租借地自治沒什麼疑義，也必須堅持。

  但是海關機構讓他們監督，我覺得可以答應，只要他們不插手管理，應該就沒問題……原則上，就算有問題，大明朝廷也必須通過管委會解決！

  大家覺得怎麼樣？」

  「同意！」呂建成舉起手。

  「……同意！」

  「同意！」

  會議室的眾人都舉起了手。

  張學毅點點頭，然後低頭看著文件，說道，「接著就是條約的名義問題了……小錢和小李的報告裡說，天啟和方首輔對這個都很敏感，不想讓大明朝和我們簽署平等協議，但他們似乎更愛銀子。

  我個人認為，可以向京城運一些白銀過去，先試試用錢砸。

  實在不行的話，那就暫時只簽署備忘錄，不簽正式條約……反正明朝如果毀約，吃虧的一定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