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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後。閱讀
夜焰宮的寢殿中。
黑緞床被中,一道潔白的身影呈現趴姿,銀白髮絲散落於枕,正安靜的沉睡。
季瀾後腰蓋著薄被,吸吐間,身子起伏的弧度微弱,可仔細一瞧,鼻息的頻率還算穩定。
外頭安爻端著藥盤,抬手欲拍殿門,身前門扉卻被一道俐落掌風給推開。
他端著木盤走進,上頭放著瓶白色瓷罐,裡頭是混了百草的化瘀藥丸,旁邊還有一罐蔘膏藥,飄著淡淡蔘香。
安爻恭敬的將盤子放置桌上,全程低著頭,不敢多看其他地方兩眼。
只因為榻上仙尊,上身未著寸屢。
畢竟鞭傷在背上,還需脫衣治療,短時間內無法更衣。
安爻朝床面另一人恭謹說道:「宮主,池大夫親制的藥丸已送達,送藥者傳聲,說這藥丸能將體內嗆煙化解得更清,順便潤潤五臟,必須照三餐餵進,一次兩顆。池大夫特別交代了,最好是由宮主親餵,倘若由其餘人餵食,則效用會減半,還特別叮嚀餵藥姿勢,說是躺在宮主懷裡食用,效果加乘加倍,藥丸能更快溶化吸收。」
安爻維持著鎮定,詳細稟報。
然而其中幾句他壓根無法理解,可總歸送藥者受了池緞囑咐,將這段話強調了不下五遍,表示所有語句都得敘述精準,不得違背池神醫交代。
夜宇珹聞言,臉色沒有變化半分,似乎早已習慣對方如此,說道:「毒藥的解方在哪?」
這藥丸既是清肺功能為主,那海吟吟所下之毒的解方必然不會混在一起。
安爻:「池大夫說晚點會讓另一名送藥者送過來了。」
他拿起另一罐扁身瓷瓶,又道:「這罐藥,是與潤肺藥丸一併送來的,是菘兒谷的百草提煉,能化腫止疼,讓傷勢儘快癒合,送藥者轉告,池大夫說抹藥時最好要眼帶笑意的抹,笑的越歡喜燦爛,藥效越能發揮。」
他說到最後幾句,已有些嘴角抽蓄。
馬的!為何送藥人到達時正好是他去迎接。
站在宮主寢殿中,被迫說這種仿佛弱智的話,令人心驚膽戰。
假使由安賜來敘述什麼含笑抹藥,肯定是面不改色地說完,不像他,說著說著都感覺無地自容,無法想像送藥者為何能淡定轉述一切。
安爻心道,眼下本護法簡直想飛奔到那破谷殺掉姓池的!
可或許打不過。
更令他憤怒的是,對方身量還高他近一顆頭。
很好!這便是第二個殺死池緞的理由!
夜宇珹望著身側人影,朝安爻道:「他徒兒醒了?」
安爻搖頭,「灶房煎了藥湯,可因何涼涼無法吞咽,安賜嘗試餵了幾次,皆餵不進去。」
昨日回宮前,安賜表示何涼涼傷重未醒,眼睛也尚未復明,此刻又沒有毒藥之解,便慎重請示夜宇珹,能否將人一併帶回夜焰宮。
夜宇珹望了他一眼,並無答話,視線又放回另一抹傷重的雪白身影上。
可一眼便足夠讓安賜明白,隨即放心的將何涼涼一同攜回夜焰宮,下榻於自己房內。
之後,安賜除了護法要務外,幾乎整天都待在何涼涼旁側。
安爻偶爾也會去那兒轉轉,總之回宮後無聊,看看對方轉醒沒,趕緊起床和他吵架。
可何涼涼狀況卻遲遲未好,雖然吃了化清丸,可因體內毒發過於嚴重,仍是處於昏迷。
寢殿裡。
安爻恭敬的低著眼,焦距對準盤內藥瓶,將最後的話稟報上:「池大夫最後請送藥者順便轉告宮主,菘兒谷的雪靈芝已至成熟期,倘若宮主有空,下回可過去谷內一趟。」
去幫忙挖樹根檢靈芝。
這句他不敢說。
夜宇珹簡單回了聲嗯,聲線低沉。
一會兒後,大殿門扇便再度闔起。
安爻離開前,將盤子留於桌面,仍是一步也不敢靠近床邊。
夜宇珹將季瀾背上的紗布一一摘下,經過一整日的止血,紗上的滲血已減少許多,全數拿開後,底下是一道極長的猙獰血疤,占據了這副身軀的左半身,一路從左邊肩頭至左後腰側,傷痕尾端,映於尾椎邊。
季瀾松垮的里褲也無法整件套上,只能卡在疤痕之下,故整片背部皆是完整顯露,那背脊削瘦修長,腰線窄瘦,後腰兩個淺淺的小窩,其中一抹小窩已被疤痕覆蓋,繼續往下便是褲腰。
鞭痕所經之處,皮肉微微掀翻,周圍紅腫厲害,其餘部分肌膚則是白的晃眼,襯在純黑的被褥中,顯得格外醒目,仿佛濃密黑霧中的一抹白。
被黑鞭擊中的傷口無法用一般市井藥物醫治,因鞭上還注滿靈力,得敷上池緞親自製作的藥。
夜宇珹起身,將安爻方才至於桌面的藥罐全拿至床側,長指沾了些許,慢慢的替對方上藥。
季瀾雖於半昏迷間,可火辣的痛感仍是讓他無意識的掙扎。抹至尾端時,他已是疼的身子細顫,嘴裡也咿咿唔唔的仿佛喊疼。
夜宇珹力道不輕不重,將那血痕的周圍逐漸上了第一遍藥膏,然後等著傷口把透明膏體吸收。
新的紗布就放在榻邊小桌,並未覆上。
夜宇珹盯住對方趴睡模樣,腦中憶起半蝶教上的情景。
那一鞭,確實是意外。
雖他收鞭及時,可鞭已出匣,故打在季瀾身上的力道也有五分,足以讓被封靈的人傷重不醒。
床邊的桌几,擺著一本髒污小書,上頭壓著三把不同材質的扇子。
最右邊,是原本在古靈兒手裡的掌門鐵扇。
中間的,則是火燒夜之前,他於玄翡閣找到的玉扇,溫潤如玉的扇體,質地如翡翠,摸上去便是一股冰涼透身之感。
剩下的,則是一把外觀漆料斑駁,看上去便歷史悠久的木扇。
一日之前,夜宇珹鞭子甩落之際。季瀾暈過去前最後呢喃的幾個字,便是小院與木扇。
雖對方因意識不清導致話語含糊,可夜宇珹仍是瞬間聽明白,環著人直接飛至被燒毀的小院客房。
一處宛如廢墟的屋房,磚瓦半露,布滿了燃燼的余灰。
他用掌風一一揮開落於地面的家具。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在他走至被燒至坍塌的床邊,用掌風將發出焦味的被子給揮起,一把沾染灰燼的木扇便顯在視線中,即使經過火舌吞噬,仍是扇型不毀,扇骨完全,頂多上頭保護的漆些許剝落,在一整堆燒灼的慘狀中,這把扇子更是顯得不平凡。
歷經烈焰而不毀,約莫是鑄造時添加了特殊靈力保護。
而這東西,便是過去幾日季瀾時常拿在手中展玩的,當時木扇擺在房間一角,做為擺飾品來說,平平無奇到走過也不會多看兩眼,即便夜宇珹想把玩,挑選的也是另一把擺飾鐵扇。
就只有季瀾,動不動拿著木扇扇風,臉上表情寫著「這把重量輕,甚好。」
半晌後,夜宇珹才又繼續抹藥動作,將傷痕周圍上了第兩層膏藥,透明的油膏沾在血紅傷口上,顯得更加怵目驚心。
可藥里的止疼藥草也逐漸起了效用,季瀾促起的眉心終於慢慢舒展開,最終,又陷入沉睡。
……
當日晚間。
安爻再度接到了另一名來自菘兒谷的送藥者。
急匆匆的趕至前廳,對方交給他兩大隻藥瓶,說是雪髯城毒藥的解方。
並且詳細交代了食用方法。
安爻聽完後簡直想原地吼叫!
這話不知應不應當與宮主稟報,可對方慎重其事地表示,池神醫說一句話都不能少,會影響解藥效果!
安爻心道,下回去菘兒谷,絕對要拿銀針追殺對方!
送藥者見他表情不好,便面色畏懼的開口,說池緞還交代了其他幾句。
安爻表示讓他說,總歸是解藥吃法,若是漏聽了一個字,後果他無法負擔。
對方道:「是池、池神醫說,倘若右護法露出受不了或不想聽的神情,便要我…要我多帶上幾句。」
安爻心覺有異,眼皮一跳,努力維持口吻平靜,道:「你說。」
對方便將神醫一番話細細道來,池緞說--
「爻兒,下回我定當不跑不躲,還望爻兒將暗針修為練的熟稔,下回來菘兒谷展示,本神醫十分期待,加油~」
安爻嘴角一抽,袖擺一揮,瞬間出針射向前廳,堅固的壁面上頓時插滿整排細針。
送藥者神情一驚!
那針尾之銳利,連夜焰宮的牆都可刺入,萬一紮在人身上還得了!他只差沒跪下求饒,慌張說道:「我、我就是個傳話的,還請右護法饒命!!」
安爻竭力做出冷靜表情,朝那人安撫了幾句,表示那排針絕對不會戳到對方身上。
此刻他能篤定,何涼涼從前與他吵的架,在菘兒谷姓池的混蛋面前,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至少與何涼涼吵架還能趁機打發時間,笑話一下對方。
可與池緞對話,則是每一瞬間都要氣死的節奏。對方卻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態。
安爻耐著脾氣,道:「為何這罐解藥不與早晨那批一起送達,還要分做兩趟?」
「回右護法,池神醫說,要交代的字句太長,怕前一個人記不住,故…故才好心分為兩次,讓右護法能聽得清清楚楚。」
安爻:「……」
老子即刻前往菘兒谷殺人!
…
同一時間。
夜焰宮的主人寢殿裡。
黑袍身影就靠坐於床頭,拿著木扇把玩,這把扇子的重量確實比其餘兩把都輕,尤其與鐵扇相較起來,更為明顯。
他著實好奇,季瀾是如何得知木扇下落,整個半蝶教中,木製的擺飾品多不勝數,連飯廳中都有幾座,皆是一眼望去皆不會讓人想細看的模樣。
似乎街道商鋪中隨手可得的手工製品,平凡無奇。
歌謠中的木扇,居然正好是放在小院客房中的這把,可季瀾又是如何得知。
夜宇珹正垂眸打端詳扇上木紋,驀然間,身側之人忽地細微的動了下。
不是熟睡中的翻動,而是將要甦醒,那種亟欲伸展身體的模樣。
夜宇珹將木扇扔於桌几,望著對方肩頭微展,連帶肩胛骨的形狀被撐得明顯,占滿後背的血痕也跟著皺動。
季瀾趴於被褥當中,不過伸展了一小點,身上便是整片的痛意,腦袋頓時被激的恢復記憶,有關半蝶教的紛爭慢慢浮上,以及自己昏迷前中的那一鞭。
心中頓時閃過--
【叮咚:你即將踏上原主悲劇之路,已開啟be路線的第一扇門。】
…嗚。
他不想扮演系統,更不想卒。
雪髯城這一趟,分明與《仙尊嗷嗷叫》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走勢,可夜宇珹的黑鞭終究還是落至自己身上。
季瀾闔著雙眼,眉心卻不禁淺淺蹙起。
本讀書人簡直無可奈何。
誰能比他慘!
【仰天長嘯.Jpg】
淡色眼睫顫了顫,半晌後終於緩緩睜開,一團墨黑瞬間映入眼帘。
是夜宇珹的枕被。
呼。
幸好。魔頭不在。
此刻他簡直無法面對。
嚶QAQ。
驀然間,一道低懶的嗓音從床柱邊傳來。
「醒了?」
如此猝不及防。
季瀾眨了眨眼,剎那間又再度闔上雙眸。
沒醒。
本讀書人又昏了。
夜宇珹見身側人瞬間閉合的眼眸,不禁勾起唇,仍是一句未發,伸長胳膊,將幾個時辰前扔於床角的藥膏拿過。
墨色的大床上,床頂帳幔繡著金線圖騰,四根床柱挺直,曾被夜宇珹一掌擊斷的床頭圍欄,如今早被修復完整。只是黑緞被褥中,那抹顯眼的雪色身影仍是緊緊閉著眸。
季瀾腦袋閃過夜宇珹持鞭的模樣。
對方一身凌厲,立於半蝶教前廳,神情冷厲淡漠,眉眼銳利之程度宛如閻王。
總之瑟瑟發抖。十分懼怕。
他趴在被褥當中,周圍無聲之際,腦袋頓時又想起了罐水銀與十大酷刑。
貌似是先將頭皮掀開……
季瀾:嗚。求求你做個人吧。
當他越想越心驚時,驀然間,後背傳來一陣淺微的溫熱,季瀾身子不禁狠狠一顫,整個人猛地緊繃,五指下意識的拽緊被褥。連微晃的髮絲都能感覺出他此刻的不安。
腦中持續浮現…頭皮頭皮頭皮,水銀水銀水銀…
無聲抹淚。
可等了半晌,那抹溫熱卻沒有往他身軀戳進指孔,而是慢慢的從他背脊往下延伸……
季瀾詫異的用力睜眸,驚訝全寫在臉上。
魔頭……在…幫他抹藥?
夜宇珹懶聲道:「是毒藥。」
季瀾:…喔。
懂了呢。
約莫就是化膚蝕肌膏,讓傷勢加重。或者七孔流血而死那種。
夜宇珹懶散的將藥膏塗開,透明帶藥香的草膏漸漸融於他指間,而後全沾在季瀾削瘦的後背,那血痕經過前一次的塗藥,滲血的狀況已是好了些,可綻開的皮肉還需時間癒合。
可即使痊癒了,也會留下不可消除的疤痕,既是靈鞭所打,身軀便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
季瀾趴著趴著,眼眸又微微闔起,其實魔頭抹的力道還行,讓人昏昏欲睡,配合他身下的雪緞枕被,哈欠連連。
身邊低沉的聲嗓忽地說道:「池緞送藥罐來了,待會起來吃。」
能讓傷口快些癒合的藥丸,全出自菘兒谷,道上的仙門各派皆無法拿到。
季瀾半闔著眼,開口說:「又是毒嗎?」
夜宇珹唇邊揚起:「對。」
「那我一次吃兩粒,看看能否以毒攻毒。」季瀾非常鎮定。
夜宇珹:「放棄抵抗了?」
季瀾:錯。是從沒想過抵抗。
只能事後搶救。哀。
夜宇珹揚唇道:「待會兒你毒膏配毒藥,約莫發作的很快。」
季瀾這才道:「所以你這是打敵五十,自傷五十的作法?」
對方替他抹背時,手指並沒隔著任何布料,倘若是毒藥膏,大家就一同等毒發吧。
哼。想騙機靈的讀書人。
是沒看見他頭頂四個大字「仙門之眼」?
夜宇珹懶洋洋的彎唇,持續將透明膏狀的東西抹上。
季瀾則是動了動身,因昏迷十幾個時辰,四肢已是僵硬,眼下迫不及待的想伸展。當他嘗試屈起手肘,撐起身子之際,卻連帶牽扯背部,扯到傷口的瞬間疼至嘶聲,頓時又倒回床被上,髮絲亂散於枕榻。
夜宇珹望著對方一連串趴倒的姿勢,不禁挑眉。
眼前背脊沾了幾絲銀白長發,有些因季瀾的動作而沾染到膏藥。
季瀾正蹙緊眉心,肩線不斷起伏,趴於棉被上順氣。
吭。真是哪兒都疼。他對黑鞭的陰影面積約莫比整座夜焰宮都大。
再度抹淚。
待他氣息緩過後,對方長指再度回至他背後,慢慢抹藥,夜宇珹的體溫比他更高,故所經之處,那小點灼熱皆特別明顯。
…等…等等。
……身、身上好涼。
眼下他為了療傷,故未著裡衣,可該不會連里褲都未穿…?
隨著那手掌一路抹至鞭痕尾端,有力的指腹按在他尾椎旁側,季瀾驚的是整個人狠狠一顫。
「…我、我自己塗就行了……」
他感受到了!褲子仍在身上,可褲腰已是搖搖欲墜的卡在腰下。
他可是仙尊,怎麼能衣衫不整!
衣衫。
不整。
夜宇珹懶聲道:「你傷於後背,如何自己動手?」
季瀾:還頂嘴。是誰打我的。
夜宇珹見他將臉悶在被子裡不說話,便再度懶聲道:「是誰自己衝去鞭口的?」
季瀾:「……」
又頂嘴。
不許你說這種讓人無法反駁的話。
夜宇珹長指在後腰附近揉抹了一陣,見對方偶爾疼的吸氣,道:「黑鞭上帶靈力,故你丹元傷了些許。」
季瀾昏迷時,他以掌測過對方腹中金丹,確實傷到了,需療傷一段時間。
季瀾:「所以我之後只能臥床嗎?」
他壓根不知傷及金丹會有什麼症狀,這東西他以前沒有,且又無法外敷用藥,如今聽上去還頗為嚴重。
夜宇珹:「臥不臥床都行,要起來走動也可以。」
於是季瀾再度撐起手臂,試圖坐起,結局仍是疼至呲牙,身軀發軟的趴下,且他發覺這回不只傷口疼,身軀還莫名酸軟,四肢只能癱於床面。
…你這騙人的反派。
不是說能起床的嗎!為何辣麼疼。
夜宇珹見狀,道:「傷口要兩個月才能完全恢復,且你金丹有傷,軀體自是酸軟無力。」
他修長的指節抹在季瀾肌膚上,兩人膚色差距極大,更能顯出那雙手蘊含的力量,似乎五指一收緊,便能將對方窄腰鉗制,在上頭留下指痕。
而季瀾此刻正忍不住往心底唉聲嘆氣。
雖然身軀未殘,可這臥床的生活一點都不讓人開心。
夜宇珹見他整個人再度發悶,便說:「被鞭子打到,沒生氣?」
季瀾:很氣很氣。
可魔頭居然親自幫他上藥,勉強能抵。
畢竟仙尊肚裡得撐船,他講第三遍了。
他望著垂在眼前的幾絲銀白,回道:「反正你要打的又不是我。」
夜宇珹出鞭方向是同時沖至古靈兒身旁的海吟吟,只是季瀾怕小女娃慌亂中跟著動步,被波及遭殃,結果他衝上前護住時,便剛好站在鞭子落下的地方。
故季瀾雖畏懼黑鞭,可也清楚這一鞭確實意不在他。
以至於…眼下他雖然與原主有了相同的結局,可又似乎全都不同。
宛如一團亂纏的毛線。
似同非同。
總之沒被罐水銀。
萬幸,萬幸。
床側。
夜宇珹將最後一層藥膏抹上,對方里褲正好卡在腰窩下方,順著上身線條往下,隱約能猜到底下包裹的長腿同樣是削瘦而修長。
他望著那條醒目的鞭痕,懶散說道:「可本座要打的,確實就是你。」
季瀾淡定點頭。
恩呢恩呢。
…是當他沒看見海吟吟最後的慘狀嗎!?
倘若夜宇珹真要鞭人,他怎會還好好躺在這。應是全身骨頭並裂,下場媲美五馬分屍。
即使是魔頭,唬人也要草稿的。哼。
季瀾所幸將側趴的臉面撇向對方,入眼的又是一大片墨黑。這回是對方的衣袍邊沿,夜宇珹就坐在床側幫他上藥。
魔頭御駕親抹。
難不成想競選全仙門之好人好事代表?
於是他隨口說道:「這回你打了我,便像上回過招那般,一人一次如何?」
他指的是自己穿書當夜,走投無路下的隨意一扯。
總之下回換他試試!
夜宇珹挑眉:「你會用鞭?」
季瀾:餵。注意你的眼神。
雖然本仙尊鞭繩無能,但為了打人,也是能學習的。
於是季瀾臉色嚴肅,淡定回道:「多學學就行了,我自有打算。」
語氣輕飄,且莊嚴。
總歸灶房師傅是個不錯的教學人選,綁臘肉手勢熟練,跟繩子應是很熟。
夜宇珹見他垂睫思考,便道:「學會之後要打本座?」
季瀾宛如慎重地說:「既然要過招,自然是如此。」
您等著,下回本讀書人就出馬!
不准躲開!
夜宇珹頓時唇角揚起,仿佛聽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行,本座等你。」
口吻慵懶。
季瀾:?
被打還辣麼歡快,要不您先治治腦袋?
一會兒後,他又道:「倘若膏藥抹完了,我能穿件衣服嗎?」
身軀坦露在對方視線里,有些不自在。
「未癒合的傷口沾衣,到時撕開更疼。」夜宇珹道。
「這幾日都是你幫我上的藥?」季瀾不確定的發問。
「本座既要打你,還有誰敢幫你上藥。」某人發言狂跩。
季瀾:「……」
又是打我。
這話題掀不過就對了。
夜宇珹見他吸吐間,削瘦的背脊微微起伏,椎骨形狀略微明顯,便道:「霜雪門灶房沒人?」
季瀾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問的一頭霧水,「為何有這一問?」
【說到底他也沒回過老家吃飯,以後約莫也回不去,一點也不了解灶房人手調配。】←本囚鳥的血淚紀實。
「霜雪門仙尊的身形居然如此單薄。」夜宇珹望著季瀾清瘦的肩胛骨,道,「看來養仙尊能省不少米粒。」
季瀾聞言大驚:「你該不會要將我絕食?」
他很中意雞湯!他拒絕節省米粒!
「絕食?」夜宇珹眉宇揚起,「你還能再瘦?」
言下之意,這副身軀已是削瘦。
季瀾終於聽明白,對方只是隨口對他身型發表感想,這才放下心。
可這副身子確實也就是他原本的身體,而他一向不長肉,少年期便是如此,只顧著抽高身量,體重倒是未多上半分。
況且前幾日在雪髯城中,唇舌因毒藥而發苦,食進的東西更少,約莫又消瘦了點。
季瀾回憶至此,又想起舌尖發苦的滋味,不禁氣嘆道:「那袋解藥居然全讓弟子給踩了,眼下半顆都沒剩餘。」
語調憂愁。
這發苦的人生,何時是個頭。
慘。
「池緞會讓人送解藥來。」床邊人低懶的聲嗓如是說道。
季瀾頓時睜大眼:「池神醫精算得如此巧妙,我們才剛中毒不久,就做了這毒藥的解方,果真是神醫。」
聽說還能掐指一算,隔空把脈!
夜宇珹挑眉:「你認識池緞?」
他記得,季瀾過往與對方不曾有交集。
「池神醫的名諱傳遍全道,無人不知。」季瀾正色回答,總之《仙尊嗷嗷叫》中就是如此形容對方,醫術高超。接著他又問:「是你派人過去傳聲的嗎?」
他想了想,對方既然隱居在菘兒谷中,怎會知道谷外事,應是有人傳遞消息進去。
夜宇珹沒回答,只道:「本座正好讓人去拿新制的毒藥。」
季瀾:懂了呢,總之一天不毒人就活不下去。
您真有閒情逸緻。
此時外頭安爻拍了拍門,拿著剛送達的藥瓶走進,他身上已換了套洗淨的青色衣衫,與安賜相同,皆為夜焰宮護法衣著。
他慎重的將罐子放於桌面,眼神不敢抬起,朝床榻邊頷首,說了句「池大夫讓人送解藥來了」,便趕緊轉身離開。
步伐匆匆之程度,宛如逃難。
只因眼下室內景象詭譎,他眼角瞥見未披衣袍的仙尊趴在床上,貌似與宮主聊得正開心。
十分詭異,他不敢多瞧。
且他待會兒還得把另一瓶藥送去安賜房中,如今何涼涼病傷嚴重,還得趕緊食用。
池緞送來了兩大罐藥,不只藥丸數量極多,還用特別俗氣的瓷瓶盛裝,瓶身上頭繪著幾隻色彩鮮艷俗麗的彩鳥,兩隻兩隻的窩在一起,翅膀交纏,不管是顏色還是圖案,一看就十分不正經。
分明是神醫研製的仙藥,卻仿佛不用銀兩那般的大把,一點兒也不精緻,一眼看去,宛如街道上賣詭異藥丸的攤販。
只差沒寫上奇怪的用途與標語。
他真是非常想把銀針射出去,雖然夜焰宮與菘兒谷相隔十萬八千里,只要能射中兩片落葉也行,當作解氣。
隨著雕花門扉闔起,沉重的嘎吱聲傳至床邊,季瀾雖無法將頭回過,可也知道進來的人是安爻。
只是為何又如一陣風般卷了出去?
不懂。
他隨即想到何涼涼的病況,雖沒抱持太大的希望,仍是朝著身側人問道:「眼下涼涼…也在夜焰宮嗎?」
池緞既然送了解藥過來,何涼涼病重,自當得首先服用,可他不確定徒兒有無跟著回來,畢竟夜焰宮主人在前,一切還得夜宇珹說了算。
夜宇珹口氣隨意道:「本座待會就讓人把他抬出去。」
季瀾:「……」
你這任性的魔頭。
摔。
但他明白,這話也代表對方確實身於宮內,便於瞬間展開眉頭,心想,有了安賜在旁邊照應,涼涼應能得到完善的照顧。
眼下他多麼盼望少年能趕快好起來,與安爻再吵上一百零八場架。
床側,夜宇珹起身將新送來的藥罐撈過。
季瀾望著他開蓋的動作,便些微撐起肘,讓自己上身抬高一點點。
就一點點。
因為扯到傷口很疼。
可他兩隻手忙著撐住上身,沒法領藥,只好朝對方伸長脖子,微微開啟唇。
夜宇珹神色自若,倒瓶晃出兩粒藥丸後,捏在指尖,不疾不徐的伸出胳膊。
然而……季瀾卻遲遲無法閉口吞咽。
對方用拇指與食指銜著兩粒圓狀,指頭就輕擱在他唇瓣上,不將藥丸鬆開落於他嘴裡,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指節溫度透過下唇傳遞過來,些微溫熱。
夜宇珹懶懶說道:「自己吃。」
季瀾:…怎麼吃?咬藥丸順帶咬你嗎。
乾脆真咬一口!
哼。
夜宇珹好整以暇地坐在床邊等待,似乎在看他要怎麼做。
季瀾乾脆一個賭氣,靠近了些,唇間挑過對方指尖的藥丸,舌尖不意外的碰到了對方指頭,也順帶捲走兩粒小藥。
咽下藥後,他眼角瞥見夜宇珹唇角。
那抹邪魅的弧度是什麼意思!
難道又在打壞主意。
夜宇珹:「方才忍住了?沒咬本座?」
他看的出對方原本的打算。
季瀾:現在是發出邀請?
懂了呢。他下回就咬。
季瀾忍不住問聲:「真咬下去,你不閃?」
夜宇珹:「本座以牙還牙便成。」
季瀾眼眸睜大。
魔頭咬人,略為嚇人。
夜宇珹只道:「你原本的衣袍壞了。」
季瀾鎮定道:「嗯,夜焰宮裡沒有多餘的衣服嗎?」
也許他能跟灶房師傅借一件。
不知為何,他分明未見過對方師傅,卻熟悉的宛如隔壁大伯。
況且還得抽時間向對方學習綁臘肉。
夜宇珹只道:「過幾日安爻會讓人重做了一批,順帶做了你的。」
季瀾這才想起,自己穿越過來時身上衣飾早是出自夜焰宮。
可眼下卻驀然發覺哪裡不對勁。
依照原主的個性,怎會願意穿夜宇珹宮裡的東西…?應是寧願去跳湖,都不願沾碰。
他糾結著這點,思考了好一陣後,才小心翼翼問道:「之前我身上那套衣袍,也是出自夜焰宮繡縫吧。」
質料高貴,如此高級貨外面肯定難找。
「自是。」夜宇珹語氣隨意。
「那我最初的衣袍…怎麼了?」季瀾真的很想知道,只見對方再度挑眉望著他,便趕緊補充:「我摔下床後,也一併忘了這件事。」
「本座不是說過,你曾大鬧花園一角,毀了半邊庭景,當時連帶身上衣物割破數痕,不得不替換。」
季瀾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對方形容之下,感覺原主腦子不太好。
夜宇珹彎唇道:「上回你不是還說要去灶房幫忙,當作把人打傷的賠禮。」
「待我傷勢好些後,定當過去。」季瀾點點頭,就說他與灶房師傅註定是朋友。接著又問:「池神醫的解藥什麼時候能發出效用?」
「唇舌不苦就想吃東西了?」
季瀾臉色鎮定,道:「幾天未好好進食,倘若能正常吃些東西,也是好事。」
夜宇珹:「雞湯?」
季瀾趴在床上,側臉朝他。
神情之淡然,可謂一身高冷,十分冷靜的說:「並沒有。」
夜宇珹揚唇道:「本座待會兒便讓灶房將燉好的雞盅拿去餵狗。」
季瀾:嗚。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本讀書人!
養病!
真的!
很需要!
雞盅!!
求求你了。
夜宇珹:「既然仙尊不喜這些口味,本座也會順帶提醒灶房,連續十天熬白粥。」
季瀾:「……」
何謂自作孽不可活。
他感受到了。嚶。
夜宇珹見他眼神瞬間沮喪的模樣,便伸出長指。
季瀾抬眼望過去。
幹嘛幹嘛。臉頰很痛。
不許你戳。
雞湯都沒了。
心情不好。
對方指腹帶繭,蹭在頰面上有些異樣觸感,季瀾偏白的肌膚很快便被蹭紅。
夜宇珹:「一日後體內毒性便會化解,到時就能進食。」
季瀾:「喔。」
他對白粥一點期盼都無。別說了。
在對方蹭弄臉頰的同時,他眼皮也漸漸沉重,方才已清醒了一會兒,而池緞調製的藥丸又有含安眠藥草。
不過一炷香時間,季瀾的意識便再度飄散。
最後一個還算清醒的想法,是希望夢中能嘗到幾口雞湯。
夜宇珹收回手指,榻上人那雙淡色的長睫正閉闔著,因才入睡一小會兒,還不是很安穩,有時仍會輕顫。
對方批於枕上的銀髮有些散亂。
半個月前,季瀾的第一套衣袍,是他讓人拿去扔掉的。
當時安爻稟報,季瀾沐浴時,衣袍放於澡間外,庭園師傅正巧拉著一大袋刨完的泥土經過,打算用水沖淨麻袋,結果整包土意外傾倒於衣服上,那人便面色慌張的跑去告知安爻。
夜宇珹當時十分不耐煩地聽完,只道:「丟了。」
口吻帶著明顯的無謂。
安爻只好照辦,可也不敢多有懈怠,畢竟季瀾身份特殊。
盡責的右護法左右衡量之下,只好在夜焰宮內到處翻找。
然而他與安賜的衣飾為青,其餘的人則不固定,墨黑的更是連想都不用想,只有一人能穿,找了好半晌後,終於翻到一套白衣,安爻自個兒也挺訝異,約莫是繡縫之人當時想嘗試這顏色,可衣衫做好後卻發覺夜焰宮上下無人喜穿白色,便束之高閣。
總歸安爻找到衣服,便迅速將其簡單疊好,拿去澡間外。
當時仙尊穿著完裡衣褲,發覺原本的衣衫消失無蹤,取代而之的是夜焰宮的精緻繡袍,眉宇間便多寒了半分,一向淡冷的神情露出嫌惡,可又無法不披衣袍走動,只得憤然拿起衣衫套上。
然而在充滿抗拒的心態下,白衣仙者當晚連髮絲都未擦乾,只想著明日要去將自己的衣服給尋出。
誰也不知的是,尋衣一事還未辦成,夜深人靜之際,雪袍身影便從牆邊小床滾落。
便是季瀾剛穿書當晚。
銀髮沾著沐浴後的水氣,纏在於頸側。
接著是幾個時辰後,夜宇珹回至寢殿。
當時白衣仙尊慢慢的從地上站起,氣質已和往日不同,朝黑袍那人提出過招要求。
寢殿榻上。
夜宇珹回想季瀾衣袍一事,長指一面拈起散在床沿的幾縷細絲,漫不經心的纏了幾圈在指間,接著又放開。
眼下季瀾背上的藥膏已漸漸乾涸,被綻開的皮肉吸收進去,紅腫鞭痕印於削瘦後背,顯得特別刺目,疤痕終端順著背脊,隱沒於尾椎附近。
夜宇珹眼眸帶著漫不經心,緩緩的打量那片地帶,好一會兒,目光才接著掃過整個背部。
最後,拉起一旁被子,隨手一拋。
季瀾後腰瞬間覆上輕薄的黑緞被褥,將一小部分的白皙遮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