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縣城。
蘇家在這裡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闊朗多了,是蘇父為官後置辦的,當時蘇家老太爺仍在,他同張老太爺不一樣,年老了只願歸根,蘇父蘇母要接他去京里盡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規矩大,不如安陸老街坊們親切。蘇父拗不過,只得另買了新宅,好讓父親住得安逸些。後來不上幾年,蘇老太爺故去,這宅子便一直空下來了。
在京里時人多,宅子小,蘇婉蘇娟兩姐妹要擠在同一間大屋裡,雖然臥房各自隔開,但外間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時沒交際不讀書,各人物件也少,倒沒什麼問題,這一二年兩個都略大了一點,就難免有些磕碰了,這個嘟囔那個起得早吵著了她,那個嘀咕這個亂掐花回來弄得一屋子怪味,蘇長越說她們鬧騰,就是為著這些,小女孩子們沒大矛盾,就是總雞毛蒜皮的不消停。
蘇婉是嫡出,脾氣本來又嬌,和妹妹拌了嘴不高興,就要跑去找蘇長越撒嬌抱怨,一時說妹妹煩,她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來和哥哥住;一時嫌家裡屋子少,要是多一間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擠。
……
蘇婉坐在炕上,望著空曠的屋子,呆呆發怔。
現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哥哥在的時候還好,雖然哥哥很忙,但晚上總是會回來,陪她和妹妹說幾句話,然後趕她進屋睡覺。
現在哥哥出門去了,家裡又少了個人,妹妹本來還會來找她,這些天有客人來,妹妹陪著孫姨娘見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過來了。
她一個人呆在這麼大的屋子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簡直安靜到可怕。
蘇婉的眼圈紅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試圖把在眼睛裡打轉的淚珠憋回去。
她不能這麼愛哭了,娘走的時候最不放心她,拉著她的手最後還說了一遍要她「堅強」。
光抽鼻子不夠,她又把頭往後仰,過一會,終於感覺淚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後就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
「姐兒,你怎麼又獨個坐在這裡?」
一個穿著半舊褐色褙子的中年婦人說著走進來,她是上回陪蘇長越往張家去拜壽的管家梁伯之妻,蘇家蒙此大難,下人們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只有梁伯這一對老夫妻,一把年歲沒個兒女,既沒處可去,也不忍離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遠一路跟著回了安陸。
梁大娘走近了,方見蘇婉眼圈還紅著,不由輕「唉」一聲:「我的姐兒,你又傷心了?」
蘇婉忙忙否認:「沒有,剛才蚊蟲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紅的。」
三月天裡哪來什麼蚊蟲,梁大娘心知她找藉口,不忍拆穿她,做無事狀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兒,你跟我來,姨娘那裡正待著客,你一道跟著去見見豈不是好?總比你一個人悶著強。」
蘇婉低了頭:「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兒,莫鬧孩子脾氣,聽大娘的話,你瞧娟姐兒比你還小著兩歲,不也在那坐著?大娘是為了你好。」
梁大娘的動作頓了頓,透過蘇婉身後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正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著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太太才去了幾天,就忘了本了,難道太太當日在時也是這麼待娟姐兒的?太太都沒分嫡庶,她一個下九流的妾倒分起來了,還給正經嫡出的姐兒下絆子。姐兒,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著給你臉色瞧,等大爺回來,看能饒得了她!」
蘇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個客人我又不認識,為什麼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願意陪著,讓她們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著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兒,你可別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說不得以後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況,大爺三年後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時才十三歲,可有的幾年要和嫂子處著。老爺太太又去得太急,沒來得及替你定個終身,將來你的親事說不得也得要指靠著這位嫂子。現在人家上門來,你去多陪個禮,有什麼不好呢?可別把機會都叫娟姐兒搶去了。」
「……我不。」蘇婉犟著,眼圈慢慢又紅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還去見她了,回來說她又漂亮又可愛,也不埋怨爹爹給他定個不懂事的娃娃了,當時我們都笑了他。——現在這個又是誰,我不認得,我就不要去給她陪笑臉。」
「唉,姐兒,那個嫂子你也不認得啊。」梁大娘無奈地嘆氣,「再說,大爺都去退親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別再提這一茬了。依我說,程家姑娘也不錯了,明知我們大爺現在這樣,還是主動跟著長輩上門來了,大爺不在家,人家還等了這些天,模樣不錯,品行也好,配大爺也配得過了。」
「什麼配得過配不過,」蘇婉扭過臉去,「我哥哥都不知道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結人,還防著我,怕我搶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討好她——好像她是什麼寶貝,我們一家都多求著她一樣。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這麼麻煩。」
什麼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來了,蘇婉不是真對葉家姑娘有多執著,純是程姑娘來,家裡各項反應激起了她的自尊心,畢竟一直都是嬌養著的小姑娘,家裡人人容讓幾分的,這下按著她對別人低頭,她哪裡樂意?
這倒不能再逼著她了,就算勉強拉了她去,她心裡不快,再露出痕跡讓程姑娘看出來,那還不如稱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棄了拉她出去,見她一個小人兒孤坐可憐,拉過旁邊一張高几,坐下來陪她一會。
蘇婉緩過來那股不開心的勁,主動和她說:「大娘,你別擔心,我知道哥哥現在不容易,我不會給他找麻煩。等他回來,他要是願意和程家姑娘的親事,那我什麼也不說,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兒,這就對了。」
「不過最好哥哥不願意。」蘇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說她好,我可沒怎麼覺得,她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時哥哥身上還有婚約呢,就想著哥哥毀約娶她了。憑什麼呀,我哥哥可不是這種人,她是要陷哥哥於不義。」
「姐兒,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們家家勢起來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爺一個,老爺去了,大爺沒個得力人幫扶,往後就艱難了。程家和我們不同,家大業大,他家要把程老爺留下的姑娘和我們大爺結親,是想幫扶著大爺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個可憐人,程家老爺要不是和我們老爺一起遭了難,憑著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麼樣的人家去呢。」
蘇婉又不開心了,低頭擰著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沒人幫扶也會出息。大娘,你都沒見著程家丫頭的臉色,好像我們家多破舊一樣。」
——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這四老爺就是他的親弟弟。
程文和蘇父幾乎同時過世,蘇長越扶靈返鄉,那邊程夫人領著兒女在趕來族人的幫忙下,也同樣扶著亡夫的靈柩返回蘇州。待安葬完程文過完年後,程四老爺便依著家族決議,趕來了安陸,程文遺下一個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隨行其中,只是不巧,他們到了安陸,蘇長越卻往金陵去了,兩邊沒碰上頭,兩地相隔不近,來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爺只好領著侄女等在了安陸,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蘇婉不會撒謊,嘟了嘟嘴,還是老實搖頭道:「那倒沒有。」
梁大娘鬆了口氣:「那怕什麼,一個丫頭,見識短心眼小的,姐兒很不必往心裡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親,豈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臉色去了?」蘇婉不樂地道,「大娘,你別勸我了,我就是還想要我原來的嫂子,哥哥這回去,要是沒退成就好了。」
她說著,還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
梁大娘心道:恐怕難,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動提出罷了,現在大爺傻,自己跑去了,那豈有個不應的?
她看自家大爺是千好萬好,可不得不承認,現在外人看著可不是這麼回事,一個得罪了首輔的半大小子,家被錦衣衛抄盡,父母沒了,底下倒還拖著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嫁進來過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個頭?
略機靈些的人家也順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這話說與蘇婉,怕再把這小淚包慪哭了,梁大娘只有順著她道:「可是呢,老爺的眼光應該錯不了,說不準人家就不答應——哎?」
她住了口,從高几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裡探看,自語道,「程姑娘今天這麼早就走了?」
蘇婉扭過身子,往窗子那邊蹭了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綽綽地瞧見一個身姿卓約的姑娘,正在兩個丫頭的護持下往外走,後面還跟了個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爺吧?他什麼時候來的?」蘇婉扭回頭問。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搖頭——家裡人少就是這個弊處,連個通傳的人都尋不出了。
「要麼我陪姐兒出去看看?」
蘇婉遲疑了下,點點頭。程姑娘每回來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來了還沒半個時辰,日頭還高高的,不知怎麼就要走了。
——說不準是家裡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蘇婉一邊挺高興地暗暗想,一邊下了炕,拉著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時,程家人也出了院門了,她先沒去陪客,現在也不好跟著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轉而決定去問孫姨娘。
蘇婉轉往堂屋,剛至廊下,便見孫姨娘滿面喜色地捧著一張紙,蘇娟湊過頭來在看。
聽到蘇婉的腳步聲,孫姨娘擡起頭來,見是她,笑道:「婉姐兒,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歡喜嗎?」
蘇婉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