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姨娘滿心歡喜,沒怎麼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轉回手裡的箋紙上了,嘴上道:「婉姐兒,你認的字多,來給姨娘看看,程四老爺留的這信上都寫了什麼?」
……原來只是信。
蘇婉整個鬆了一口氣,她聽孫姨娘那個話,又高興成那樣,差點以為她背著哥哥直接把婚書給寫了。還好,看來就算她想,程家還沒這麼糊塗,人家只給留了封信下來。
她依言走進去,接過孫姨娘手裡的箋紙從頭掃過,紙上墨跡未乾,字句也不長,應當是程四老爺匆匆才寫就的。
她片刻掃完,就把箋紙還給了孫姨娘;「是留給哥哥的,說他們在這裡久等哥哥不來,現在家裡有事,不能再繼續等下去,所以先告辭了。」
孫姨娘含笑聽著,待蘇婉說完了她還維持著一個傾聽的表情,又過一刻,方反應過來:「……沒了?」
蘇婉點點頭:「對啊。」
孫姨娘很有點不可置信:「這——再沒說別的了?婉姐兒,你再仔細看看,總不成就這兩句話罷?」
她先主動拉著人看,現在又來懷疑人,蘇婉不怎麼高興,不肯接她又遞過來的紙,道:「就是只說了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給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沒什麼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兩個不認得,聯繫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來了。」
孫姨娘心裡著急,她自己是不識字的,本來正要讓女兒看,見蘇婉來,想著她啟蒙更早學的字多,才讓她看,這時也顧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當真給塞蘇娟手裡:「娟姐兒,你快給看看。」
蘇娟認真看過,擡起頭來:「姨娘,就是姐姐說的那些。」
她說著,小臉上露出一點失望之色來。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孫姨娘更加沉不住氣:「程家什麼意思啊?便是家裡有事,也該把話說清楚了才走,這、這不明不白的——留這個給大爺有什麼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說程四老爺不在信里提親事是對的,女方主動私下上門已經很表誠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這真要提親,自然還是男方這邊先提起比較好,偏蘇長越不在家,蘇家別無長輩,孫姨娘不夠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著。但程四老爺信里多少該多寫兩句,現在這樣,雖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可總讓人心裡有點怪怪的,好像——好像□□晾下來了似的。
這要是個一般人家也罷了,可照程家的底蘊,照理不該辦出這樣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問道:「姨娘,這兩日程姑娘來,可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孫姨娘按下焦躁,勉強想了想,就搖頭:「沒有,和先前來時一樣,和氣有禮的,就今天也沒什麼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爺忽然來叫她,她本還要繼續坐著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麼,是程家家裡的事確實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爺顧不上客套了?」
孫姨娘眼睛一亮:「不錯,一定是這樣!不然好端端的,怎麼就走這麼急呢,這就說得通了。」
蘇婉忍不住道:「姨娘,哪裡說得通啊,那個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約,自說自話地來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誠意似的,可現在什麼交待沒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這麼張紙,哥哥回來看見了都摸不著頭腦。」
孫姨娘微微皺了皺眉,旋即舒展來,緩聲和她道:「婉姐兒,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給你什麼交待呢?這要等大爺回來,去程家提親,給人家交待才是。至於那個婚約,你以後可不要提起來了,程家不會高興聽見這件事,你說了,可對你不好。」
我還不高興呢!
她委屈地想,憑什麼不許她提?人都還沒進門呢,她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哥哥這是主動去退了,要是沒退,程家就是在奪人姻緣,他自家不對,還不許人說,有沒有這麼霸道的?
孫姨娘知道這個大小姐養得嬌,說完後就又哄著她解釋:「娶程姑娘對大爺才更好,程姑娘的父親雖然也不在了,但程家還有好幾位做著官的老爺,有他們拉拔著,大爺將來的路才好走一點。葉家姑娘可有什麼呢——只有一個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勁也使在親女婿身上,哪輪得著外甥女婿。大爺要娶了她,兩個人就難到一塊兒去了,像現在這樣,各自分開,各尋好頭路,倒更合適。」
孫姨娘覺得自己是真心實意地為了蘇長越著想,同時也是為了蘇家著想,當然她也不否認有一點是為了自己著想——蘇家頃刻敗落,她心裡恐懼非常,每日惶惶,不知來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現,她心裡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發愁了,包括娟姐兒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脈,給牽線個好人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但儘管她把話說這麼明白了,蘇婉的想法還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進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裡,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厲害的,結果不管是梁大娘,還是孫姨娘,都一個勁跟她說哥哥要靠著別人幫手,難道哥哥憑自己就站不起來?當初爹爹也沒個大官拉扯,不也從安陸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歡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嘴裡說想幫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們。
蘇婉決定,她不要管會不會給哥哥添麻煩了,等哥哥一回來,她就是要告訴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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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蘇長越正於次日趕回了安陸,幾乎算與程家人擦肩而過。他在城門口等了一會,城門開後,就又匆匆往家裡趕。
在梁伯驚喜的迎接聲中,他風塵僕僕地踏進了家門。
蘇婉一直在留心著哥哥幾時回來,想先一步截到他說話,怎奈孫姨娘也是全心盼著他回來,她這個先到底還是沒搶到,衝出房門後,眼看著孫姨娘也出來,只好噘著嘴跟在後面一起站堂屋裡去了。
孫姨娘都沒心思問金陵此行如何,趕著忙先把程家來訪的事說了。
蘇長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禮了,沒想到程家叔父會來,讓他們撲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親外,程家叔父可還有別的事嗎?」
她就要開始絮叨其中詳情,蘇長越吃驚極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誰,正為知道,他才深覺有異,打斷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確這麼說嗎?還是你會意錯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約,我爹與程伯父說過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麼可能有這個想法?」
孫姨娘道:「就是明確提起的,一來就這麼說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亂編排呀,你不在家,人家還苦等了你十來天,實在家裡有事才走了——婉姐兒娟姐兒都見著的,沒走前,程姑娘常來家裡坐著。而且大爺想,他家要不是有這個意思,純為拜祭老爺的話,程四老爺一個人來就夠了,這麼遠路帶上程三姑娘做什麼?她和大爺一般,身上也還有重孝呢。」
蘇長越暫沒空理論程家是怎麼想的,他從這話里聽出了不妙:「姨娘,你不會答應了吧?」
他說話時的神情非但沒有喜色,反而實在算不上好看,孫姨娘有點心裡沒底了:「這、老爺在時和程家的關係本不錯,姨娘沒什麼不答應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蘇長越的臉色整個沉下來了:「姨娘,我本有婚約,你最明白不過,如今豈有應許別家之理!」
蘇家沒出事前,這個大少爺愛說愛笑還愛鬧,家裡的兩個小妹子都喜歡他,下人們也沒有怕他的,孫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連逝去後,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個笑哈哈的大少爺不知去了哪裡,雖則蘇長越也沒無故打罵過誰,但他身上的氣勢就是一日比一日凜冽,變到如今,除了蘇婉仗著一母所出還能賴他懷裡撒個嬌外,連蘇娟都不怎麼敢接近他了。
孫姨娘也不知不覺地有點畏懼他——她這畏懼不是因他的冷臉,而是蘇父已去,蘇家如今當家的就是蘇長越了,她這把年紀,還有個女兒,不可能動改嫁的心思,只能繼續依附在飄搖的蘇家裡,同時也等於依附在蘇長越身上。
他要是個好擺布的性子還罷了,但從他的變化就可以看出,這個大少爺在以飛快的速度成長,扶靈返鄉,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來操辦喪事,仍舊是他出頭,他既能站得穩,那孫姨娘施展的餘地就不多了——她見識太少,實也不知該施展什麼,有個人能靠著是最好了。
所以孫姨娘贊同和程家的親事,還真不是想替蘇長越做什麼主,她是真的認為哪哪都合適,才上趕著往程三姑娘面前獻殷勤的,誰知蘇長越回來就甩了臉子?
被這麼一質問,孫姨娘都要有點委屈了:「……大爺那門親事不是退了?又有什麼應許別家的道理。」
蘇長越繃著臉:「程家來時我還未回來,姨娘如何確定就是退了?不管於程家,還是於我,如此行事都並不光明磊落,何況,」他的臉色終於微緩下來,「葉家的親事沒有退,我要娶的仍是葉姑娘。」
「什麼?!」
孫姨娘和蘇娟相顧失色,只有蘇婉歡呼一聲:「哥哥,那我的嫂子還是原來的了?」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意,點頭。
「太好了!」蘇婉開心不已,偎到他旁邊去,「哥哥,我可不喜歡程家人了——」
蘇長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蘇婉沒有顧忌地開始嘰嘰喳喳地抱怨開了,蘇長越聽幾句摸摸她的頭,打斷了她:「婉兒,哥哥還有事,等閒了再和你說話。」
「哦。」蘇婉意猶未盡,但還是乖乖退去了一邊。
蘇長越的目光看回孫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麼時候走的?」
孫姨娘心亂如麻地擰著帕子:「……昨天下午。」
蘇長越心裡算了算,程家人從蘇家回去客棧,總還要收拾一下東西,耽擱一會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應當也不至於連夜趕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現在去追,應該還追得上。
想罷,他交待兩句就要走,孫姨娘整個都不知該做何反應,勉強說了句:「大爺,程四老爺還給你留了信呢。」
蘇長越腳步略頓,接過那張紙來,一眼掃過,便交還了她,仍舊大步出去了。
「……」孫姨娘失落地捏著紙張,往後跌坐在了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