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焚燒過後留下的殘餘味道。Google搜索
宮燈的光芒照著幽暗的小軒,幾層台階下跪著個太監打扮的瘦高個,沈懌單手摁著他的胳膊箍在背後,稍一用力便痛得他齜牙咧嘴。
「這位是……」書辭正狐疑著上前,腳邊不慎踢到個銅盆,低頭一看,那裡面隱隱還有火星,分明是燒過什麼東西。
沈懌沒她那麼好脾氣,指頭施勁,喀咯就是兩聲響:「說,做什麼的?」
那太監歪著頭滿臉薄汗,「回、回王爺的話,小人、小人是在膳房那邊當差的。」
「膳房當差的,跑這兒來幹什麼?」
「小人……路過而已……嗷!」
沈懌簡單粗暴地擰折了他一條胳膊,因為書辭在場,不好弄得太血腥,這還算是下手輕的了,回頭還能接上。
那太監畢竟平時沒吃過這種苦頭,瞬間殺豬一樣地嚎了出來。
好在這附近人少,他嚎破天也沒人聽到。
「銅盆里有灰燼。」書辭示意沈懌鬆手,「你燒過紙錢?」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是淳貴妃出事的那口井,你難道是燒給她的?」
沈懌拂了拂袖袍,淡淡道:「在宮中,私下燒紙錢可是大忌,更別說還是祭奠先帝的貴妃。」言下之意,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這太監約摸三十好幾,五官普通,麵皮白淨,聽了這句話,許是知道凶多吉少,臉就白得更厲害了。
「老實交代,為什麼要祭拜她?她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說話間,沈懌五指悠悠地活動了兩下,關節處立刻發出清脆的響聲,儼然一副不講實話就大刑伺候的樣子。
相比之下,書辭的口吻就溫和得多了:「你倘若如實回答,我們可以放你一馬。」
這一招「打個巴掌給顆棗」他們在府里屢試不爽,加上沈懌惡名遠揚,他想了解的事情,絕對沒有問不出來的。
果然,恩威並施之後,太監只好鬆了口。
「我……我說、我說。」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沈懌,試探性的斟酌言語,「王爺您是知道的,貴妃死得冤,又死得慘,怕她在底下不得安生,所以從出事那天起,我年年都來,算是安撫她的亡魂。」
「每年都來?」沈懌抬眼看他,「宮裡上下知曉她死得冤的恐怕不止你一個,旁人都不來,你偏偏來,難道是你殺了她?」他眯起眼。
「不不不,不是的!」太監忙不迭搖頭,「小……小人也是……受人之託,每年這個時候給淳貴妃上幾炷香。」
感覺這件事或許另有隱情,書辭頷首問:「受誰人之託?」
饒是折了只手,太監還是顯得非常猶豫,甚至多餘地問了一句:「王爺,您真的會留我一命麼?」
他不耐煩,「你覺得你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聽出他語氣不善,太監趕緊連聲說是,緊緊護著自己另一條胳膊,為難了半天,才道:「其實……是我乾爹。從前東廠的廠公,梁秋危。」
書辭在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眼角驟然跳了好幾下,她沒伸手去摁,心中卻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
「十多年前,我年紀最小,有很多事也都是道聽途說。」話題已起,他心知沒有回頭路,認命般地緩緩道來,「乾爹那會兒是掌印督主,位高權重,一大把的人上趕著給他當兒子,我運氣好,剛剛排上最後的尾巴。」
提到從前他像是很懷念,又很遺憾,「一直以來,我和他接觸最少,說的話也最少,沾的光當然也不多,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而為之,反正到頭來他那七八個乾兒子裡,唯獨我沒受到牽連……」
舊院子名叫頤和軒,因為沒人打掃,地上鋪滿了落葉,初秋的夜還帶了幾分悶熱,遙遙聽到戲樓的歌聲和鼓樂,笙歌醉舞的南花園和此地仿佛像是兩個世界。
太監姓崔,叫福玉,拿袖子給他倆把石凳石桌擦得乾乾淨淨,請他們坐,自己則立在旁邊恭敬地回話。
「你方才說被牽連?」書辭問道,「是長公主那件事嗎?」
崔福玉沉默了一會,「當年許多人都以為廠公和公主有來往,實際上並不是的,之所以那麼傳,不過是為了給他老人家定罪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罷了。」
他說到梁秋危時總是很尊敬,哪怕時隔這麼多年,言語裡還是敬詞。
「定罪?」沈懌若有所思,「所以,想除掉他的人,是帝後?」
「是皇后……當今太后。」他糾正道,「廠公從太后還只是貴人起便跟著她了,表面上看是心腹,實則是心腹大患。人知道的越多,性命就越岌岌可危,廠公是個聰明人,肯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早早地開始給自己謀後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沒能趕得上。」
他嘆了口氣,「我一直在想,這個導火索估計就是淳貴妃了。」
書辭聞言皺眉:「這麼說,淳貴妃不是失足掉到井中的?」
崔福玉搖了搖頭,畢竟是沈懌的生母,他目光遲疑地看著他,「當初是太后下令,命人把貴妃推入井內的……據我所知,這件事廠公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否則他便不會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儘管已有預感,書辭仍不小的吃了一驚,她幾近艱難地朝沈懌望去,十指交錯,深深嵌入肉里。
他坐在那兒神情依舊,不偏不倚地與她視線對上,輕輕伸手過來,語氣淡然:「沒關係,別往心裡去,又不是你做的。」
第 91 章 九一章
書辭朝他歉疚地頷了頷首, 心中依舊百轉千回。
當年那些勾心鬥角的陰謀陽謀,又何嘗不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廝殺, 哪怕未動兵戈,卻仍然慘烈血腥。貴妃如此, 梁秋危亦是如此, 機關算盡, 還是百密一疏,到頭來, 都未能等到一個好的結局。
沈懌拿食指在桌角邊輕敲,「梁秋危人都死了那麼久了, 你何必給他賣命。此事若被人知曉, 可是會杖斃的, 為了一個已故之人, 至於麼?」
「奴才雖是個太監, 但也明白什麼是知恩圖報。
「廠公在許多人眼裡或許不是什麼好東西, 弄權、吃賄賂、排除異己, 然而拋開這些不提, 他對自己人一向是很照顧的。」崔福玉說道, 「我老家在直隸南部的河間府,那兒非常窮,所以當太監的人也特別多,廠公就是從這裡出來的。
「有一回又鬧災荒,咱們那裡多少年沒人管過,突然來了個欽差賑災施粥, 我年紀尚小,可能七八歲的樣子,端著碗從家裡出去討粥,大老遠便看見一個生得非常俊俏的人站在粥廠門口。」提起第一次見到梁秋危時的情景,他臉上帶著難以言喻地懷念與感慨。
「廠公瞧著真不像個太監,哪有太監生得這麼漂亮的?若不是有人提醒,我反正是沒瞧出來。」只可惜那樣的風姿,今生是再難領會了。他輕嘆,「後來又過了幾年,我家裡人因為疫病死絕,實在是走投無路,只能來做太監。沒想到入了宮,廠公竟對我還有印象,看見我淨身了,一連的惋惜。
「他其實是不希望我們來幹這一行的,但有什麼辦法?要不是山窮水盡了,誰會走這一步呢。」
書辭在旁沉默的聽著。
原來她爹也是出身於窮鄉僻壤,且瞧他這口氣,似乎對梁秋危的身份並不知情。記得驗身房每年都要對宮廷乃至王府的所有內侍進行查驗,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瞞天過海這麼多年的。
「梁秋危……也是由於家境貧窮才入宮的嗎?」
「廠公是京南青縣人,好像一開始是為了籌錢給家裡的妹妹治病,可惜錢送來時,人已經不行了。」崔福玉頓了頓,「不過我聽人說乾爹和太后在進宮前就是認識的,所以後來才一直跟著她。」
這麼一想,要是太后從中相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書辭和沈懌對視了一眼,隨後又低頭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望著崔福玉:「公公對梁秋危的事這樣清楚,可知曉他有沒有對食?」
「王妃是說乾娘?」
聽到這個稱呼,書辭的呼吸幾乎瞬間一滯:「你知道她?」
「起初是不知道的。」他搖頭道,「乾爹對這件事捂得很緊,若不是事出突然,我也沒那個機會能見到她。主要是乾娘的身份太過特殊,平日裡只待在府上,不僅如此,哪怕是在家她也從不露面,連我們幾個做乾兒子的,都只是聽到點風聲,壓根沒料到她會是江家的後人……」
秋風乍起,頭頂上的明月缺失了一塊,饒是有宮燈照明,周圍仍舊暗了下來,大好的中秋佳節碰上了天狗食月,遠處花園裡玩樂的人們慌亂不已,比先前更加喧鬧了,間或夾著敲鑼擊鼓的聲音,吵雜沸騰。
「江家?」話未道完,沈懌當即顰了眉打斷,「是哪個江家?」
「就是那個幾年前挺有名氣的大戶人家,上一任當家還在朝廷里做官來著,名字好像叫江弘方……」崔福玉琢磨了會兒,「哦,我記得他家長子尚過公主,是平陽帝姬的駙馬。算起來,乾娘還是駙馬的親妹妹。」
書辭當即一愣,胸口好似被何物用力的敲擊了一下,腦子裡一團亂。
千頭萬緒尚沒理清楚,各種念頭已經蹭蹭的往外冒。
她娘是駙馬的妹妹?
那當初陷害江家一家的,是貴妃了?通敵賣國的罪判得極重,娘肯定沒法全身而退,要麼斬首,要麼流放或是充作官妓。
也就是說,是她爹想辦法把她救出來的?
書辭一直以為梁秋危不欲讓外人知曉對食的事,是擔心她娘會因此受委屈,不承想還有這一層考慮在裡面。
見她神情恍惚,目光間似乎很是猶疑,沈懌忽然感到不安,幾次張口詢問,卻欲言又止,好容易見她視線轉了過來,才試探性地問道:「我娘的事,你不會怨我吧?」
書辭在他腦袋上揉了兩下,搖頭說不會,繼而又望向那個太監,「後來呢?這個……駙馬的妹妹,怎麼樣了?」
「廠公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之後,我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偷溜出宮帶乾娘離開。」崔福玉很遺憾地垂下眼瞼,「本來是把她安頓在城郊的一個農戶家裡,但是得知廠公被斬首之後,乾娘便……」
隨著他語氣的停頓,書辭的心也跟著往下沉,一路沉到那口深不見底的井中。
起初懷抱的一點點希望,在此刻已全然熄滅。
十五年前那場禍亂里存活的主要人物,早就去了十之**,她的確不該有過高的期望,然而面對現實,心裡還是覺得失落。
書辭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到如今終於有種疲憊且無力的感覺。
可仔細想想,娘親在當世的重重壓力之下,還肯為了爹爹殉情,無論如何,她都是很欽佩的。
無人再開口說話,四周顯得尤其安靜,遠處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近在咫尺,黑暗仿佛無休無止,月亮久久沒有從天狗嘴裡吐出來。
崔福玉在一片沉默里出了聲,「其實講句大不敬的,在貴妃這件事上,太后實在是做得不厚道,所有壞事都讓廠公替她干盡了,最後還過河拆橋。」他輕嘆,「乾爹雖有過,可也有功,東廠還在的時候,朝堂上下井井有條,從未出過岔子。他替大梁鞠躬盡瘁了十多年,死後卻落得一身罵名,可惜我人微言輕,連幫他說一句話也不能……」
他在漫長的黑夜裡長嘆,背後的景物逐漸清晰,遠處的喧譁也平息了,明月清輝從腳邊灑下,沿著老舊的石凳石桌爬上了人的臉。
書辭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從世人嘴裡聽不到半句好話的她的親爹,竟也會得人真心虔誠地敬佩至此。
月蝕過去了,再抬頭時又是圓滿的一輪,可她賞月吃蟹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連拜祭淳貴妃的心思也沒有了。
看在她的面子上,沈懌並未為難崔福玉,只吩咐他把這裡收拾好,自己自求多福。兩人仍是按原路返回,此時的大宴正在**,放眼望去一派歌舞昇平。
書辭和沈懌向帝後請了辭,早早地坐了馬車回府。
事情到這個地步,似乎所有的疑點全部解開了,她想了一夜,最後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書辭抱著被衾坐在床上,望著那邊鞠水洗漱的沈懌,「我們是被我親爹的死給誤導了,以為他是受長公主所累,其實十五年前發生的,是兩件事。」
「你都理清楚了?」他擰了把巾子,走過來給她擦臉。
溫熱的面巾拂過眉眼,書辭半睜半閉地點點頭,「一切經過得從你娘說起。」
「當時淳貴妃被先帝所擄,為了戎盧部獻媚取憐,參與朝政,陷害駙馬一家被滿門抄斬,結果駙馬因病而亡,長公主與先帝結仇,開始私下招攬群臣,結黨營私企圖謀反。
「而與此同時,我爹在江家抄家入獄之際救下了我娘,不久之後便有了我。但在這個時候,淳貴妃不知由於什麼得罪了太后,於是被推入井中,做成了她失足落水的假相,又在宮裡傳出消息,把這口鍋扣在你頭上。」
沈懌給她洗好了臉,將面巾隨手丟回銅盆內,上床盤腿坐在她對面。
書辭繼續說道:「太后因為怕我爹走漏風聲,所以想殺人滅口,正好沒多久出了長公主謀逆的案子,於是便順水推舟,藉此機會除掉了他。」
聽到這裡,沈懌沉默了一陣,卻並不贊同:「前面那些分析的都對。可若我是太后的話,要想殺你爹,大可直接用貴妃的死來給他定罪,為何捨近求遠,偏偏選擇在長公主這宗案子上下手?
「而且你不覺得此事很奇怪麼?從那太監的表述來看,計劃殺我娘時,他們二人已經各懷鬼胎,各不信任,你爹明知親自動手會讓太后拿住把柄,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幾乎在大部分人對梁秋危的評價里,不是心狠手辣,就是陰險狡詐。
褒貶暫且不論,總而言之,他肯定是個聰明人,這種自掘墳墓的蠢事,的確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
書辭咬著嘴唇全然沒有了睡意。
「那是為什麼?」
「我個人更傾向於,你爹手上或許有什麼太后忌憚的東西,以至於讓她一時半刻不敢對他怎麼樣。但同時,太后也需要讓你爹拿出什麼把柄來,於是逼迫他對貴妃動手……」他說著,頓了片刻,「或許她那時用了什麼人、什麼東西來威脅了你爹。」
書辭心思細膩,一聽就明白:「我娘?」
「我也只是猜測,畢竟過去了那麼久,誰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
仿佛是從肖雲和死後,秘密浮出水面開始,那些過去的人全都顯得不那麼光明磊落了,貴妃謀害江家,她爹又害死貴妃,一切的恩怨就像是一個循環,有始有終。
沈懌握著她的手,「答應我,不管結果是什麼,都別為了上一輩人的舊恩仇與我疏離,好不好?」
書辭聞言笑了笑:「不會的,我像是那麼不通情理的人麼?」
她歪頭靠在他懷裡,「咱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想就算我爹娘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
說著起身來拿手捏了他臉頰兩下,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樣滿腹擔心的沈懌真是乖巧得可愛。
「既然查出你娘的死因了,回頭要告訴晏先生嗎?」
晏何還現在還住在晏尋府上,沈懌將頭貼在她掌心,閉著眼睛思忖了下。
「不著急,我考慮考慮。」
紫禁城內。
大宴結束,宮廷里的熱鬧氣氛沉澱得很快,不過轉瞬便被莊嚴和肅穆替代。
皇帝是頭一次這麼晚了還到太后宮中去請安。
忙了一日,各自臉上皆有倦色,周圍服侍的侍女們悄然退下,母子倆方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
沈皓登基早,掌權晚,早些年太后垂簾聽政,直到他弱冠後,才慢慢地放開了手,饒是如此,沈皓仍養成了大事小情來向她請教的習慣。
太后閉目靠在軟榻上,手支著頭,不時輕輕頷首。
朝里的瑣碎交代完畢,他想起那塊玉佩,不自覺就提到了書辭。
「母后可還記得,沈懌的王妃……」
太后睜開了眼,眸光微凝,似回憶起了當日在大殿中安青挽冒冒失失說過的一句話,半晌悵然開口:「我總以為自己把一切都計劃周全了,想不到還是有意料之外的事,意料之外的人。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起初你就應該拉攏沈懌的,而不是肖雲和。沈懌志驕,肖雲和陰險,志驕好控制,陰險易生事,到底是失策了。」
「或許沒您想的那麼糟呢?」他不以為然,「您就是太謹慎了。」
太后側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再度合上眼皮。
「皇上自己做主吧,母后老了,有許多事心有餘力不足,恐怕今後也幫不上你什麼忙,是榮是枯全在你的手裡了。」
沈皓聽得皺了下眉,抬眼看去,太后像是在小憩了。他實在不喜歡她方才言語間的口氣,莫名給他一種大限將至的壓抑和悲涼之感。
不欲再待下去,他起身告辭,甩袖走出了延福宮。
儘管已經了解梁秋危和淳貴妃的那些恩恩怨怨的來龍去脈,沈懌仍覺得其中有疑點。
照晏何還所說,淳貴妃是窺得太后的秘密才被滅口;而眼下連梁秋危也是由於太后惹來殺身之禍。
源頭皆是同一人,那他們知道的有沒有可能也是同一件事?
難得天朗氣清,中秋節後,沈冽又不請自來地跑來串門兒。
彼時書辭正在房內午睡,沈懌不想打攪她,自己悄悄地披衣起身,去花廳招待這個次次擾人清夢的莊親王。
兩兄弟在花園裡散步,他大概是有什麼話要講,但遲遲不曾開口,只東拉西扯地說閒篇。沈懌清楚他的習慣,你要是不先發問,他絕對會一路憋著到臨行回家。
沈懌素來不喜歡拐外抹角,想著梁秋危的事說說也無妨,便將先前的經過掐頭去尾的告訴了他。
沈冽是個極會琢磨的人,尤其愛揣測人心。
「四哥,你發現沒有,那日在殿上,皇帝看到四嫂的那塊玉,表情似乎有點不對勁。」
這個他倒未曾留意。
「梁秋危是太后的心腹,他們認識這塊玉,也不奇怪。」話音剛落,沈懌就意識到不太妙。
難不成那二人已猜出書辭的身份了?
「四嫂現在的處境很危險,雖然她眼下什麼也不知道,可難保沈皓會誤以為她知道些什麼。」沈冽提醒道,「所以四哥,你得把她看緊了。」
沈懌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倒不擔心沈皓敢對書辭做出點什麼來。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日子決計不能長久下去,他如今是拖家帶口的人了,必須得為將來打算。
「我就是好奇,他們當年諱莫如深的,究竟是個什麼秘密……」
沈冽眉頭深鎖地負手在後,沿著小徑一路走。
園子裡的花是才種上的,秋天金菊燦爛,生機勃勃的開在腳邊,他腳下踩到了一朵,俯身去拾了起來。
不知為何,腦子裡突然蹦出個念頭。
「四哥,你說肖雲和會不會知曉些什麼?」
第 92 章 九二章
長久以來, 沈皓對於肖雲和都十分依賴,或許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自己, 然而後來發現情況不對,又臨時陪他們演了一場「救駕」的大戲。
他們兩人在心機上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這麼多年了, 沈皓未必不知曉肖雲和的底細, 那很有可能,肖雲和也查出了些什麼?
當日在書辭刀下他忽然說出來的話, 此時此刻回想起,實在是有種意外的微妙。
可惜人已經死了, 就算他真知道秘密, 也是無從找起……
電光火石之際, 沈懌腦海里驀地閃過一個地方, 瞬間便停住了腳。
沈冽正邊走邊沉思, 冷不丁看到旁邊沒人了, 轉身時才發現他還在原處, 不禁問道:「四哥, 怎麼了?」
沈懌搖了搖頭, 舉步往回走,「我準備去肖雲和的府邸上看一看。」
「肖府?那不是早就被封了麼?」沈冽跟上他,「就算有什麼可疑之處,也應該已經查出來了才對。」
「難免有漏網之魚……我還是想親自去一趟。」
肖雲和這個人並不簡單,沈懌和他鬥了快有一年,總覺得哪怕他現在死了, 也是陰魂不散。
一炷香時間後,兄弟二人在肖府外勒馬停下,附近冷冷清清的,自打姓肖的出了事,周圍連小販都搬走了,寒風一吹滿地煙塵。
不過稀奇的是,今天這條街似乎比平時熱鬧了不少,大宅門前站了幾個官差,清一色的錦衣衛官服,鸞帶上壓著繡春刀,在最外邊兒的那人身形還有幾分眼熟。
「晏大人?」沈懌翻身下馬,打量了他一番,「你在這兒作甚麼?」
晏尋本在吩咐手下,聞聲轉過眼,一見是他,便先行了禮,隨即就習慣性地朝沈懌身後看去。
「王爺怎麼有空到這邊來?您一個人麼?」想了想又奇怪,「莫非是肖家的案子又出了什麼問題?王妃沒事吧?」
沈懌顰眉不耐道:「究竟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
「……」礙於身份有別,晏尋只好如實回答,「回王爺的話,肖雲和的家產已盡數充公,他家沒後人,所以這宅子擱置已久,無人問津,卑職今日是例行公事過來記檔的。」
他奇怪:「你也是做指揮使的人了,這種事還需要親力親為?」
「畢竟從前在肖家待過一段時間,此處卑職比他們熟,交給他們辦,我不放心。」
沈懌淡笑著:「到底是不放心你的手下,還是不放心被人查出來什麼對自己不利的東西?」
晏尋無奈地笑笑:「要不,王爺也一起?」
他揚了揚眉,並未拒絕,把馬丟給高遠,示意他帶路。
時近深秋,肖府中一片蕭索,因為無人居住,落葉厚厚地鋪了滿地,當真算得上是門可羅雀,冷落淒清。
由於院子大,不得不將人兵分兩路,其實年前已經抄過家了,眼下的確沒剩多少能看的東西,至少值錢的是所剩無幾。
四下里的人在周圍翻翻撿撿,沈懌信手在桌面上輕輕一划,指腹上沾滿了灰塵,一道分明的痕跡留了下來。
他踢開腳邊散落的碎碗瓷瓶,望著已空空如也的房間,不免生出一種自己可能的確想太多的失落情緒。
「你難不成是在找東西?」晏尋看出些什麼來,眼見一幫錦衣衛已忙活開了,言語間也就懶得再對他恭敬,「別想了,肖雲和又不是祿全,豈會留下蛛絲馬跡讓你查到。」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譁。
宅院實在太空曠了,半點驚呼也能叫人心上一震。
屋內的幾人忙魚貫而出,循聲望去,動靜是從書房裡傳來的,晏尋和沈懌當下隱隱有了猜測。
門邊的錦衣衛飛快給他們讓出一條道,果不其然,屋內的屏風後赫然是道暗門,不知被哪個毛手毛腳地打開了機關,此刻密室中的棺材清清楚楚展現在眼前,乍一看去是挺瘮人的。
晏尋拍了拍那嚇呆了的錦衣衛:「沒你事兒了,出去候著。」
密室里沒窗,除了門口那點光以外,四周幾乎是一抹黑。沈懌提袍進去,抬手扇了扇屋內的那股潮濕的氣味。
「這肖雲和……居然敢在家裡放口棺材?」沈冽不得不驚嘆,肖府他不是沒來過,但如此別有洞天的一幕還是第一次看見。
隨著晏尋點起四壁的燭燈,長公主的畫像,以及周遭掛的那些面具驟然清晰可見,饒是大白天,也無端端使人不寒而慄。
「是個衣冠冢。」沈懌繞著棺槨走了一圈,淡淡道,「年前抄家時,大概也找到了這兒,所以棺蓋被打開過。」
棺材裡平陽公主的衣物已被翻得凌亂不堪,倘若肖雲和尚在世,估計會被氣得再死一回吧。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聲,繼續環顧四周。
奈何這地方雖然瞧著神秘,但其實一覽無餘,除了棺材和面具也沒什麼新鮮東西了,沈懌抬手把棺木合上,側身向外走,就在三人準備離開的時候,迎面吹來一陣涼風。
因為窗戶大敞著,這風便格外的實惠,一點沒落地灌進了暗室之中,沈冽不經意回頭看了下,急忙道:「等等……你們看這幅畫。」
長公主的畫像被吹得內陷了進去,方方正正的一個輪廓,後面分明還有一道門。
沈冽驚奇不已,朝沈懌和晏尋看去,卻見二人神情只是淡然,仿佛見怪不怪的樣子,自己也只好收斂表情。
晏尋幾步上去把畫像撩開,門洞後黑漆漆的,好像深不見底,他讓他二人先等著,自己取了盞燈籠,這才在前面開路。
兩位王爺身嬌體貴,不知前方會否有什麼危險,他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一面又狐疑著肖雲和沒事幹鑿這麼條道幹什麼?逃生用嗎?
越往裡,那股霉味就越發濃郁,甚至夾雜著惡臭,對於盡頭的物體,他已有預感。
沈懌倒是沒什麼,沈冽到底沒經歷過什麼風浪,晏尋又勸了兩回,瞧他不為所動,也就只好罷了。
冗長的夾道之後是另一間幽暗的石室,燈光照過去,正對面的地上竟擺著一具形容可怖的屍首,大半的身子早已成白骨之狀。
眼見這場景,三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愣了下。
許是此地太過隱秘,先前那一撥官差並沒找過來,自然也就沒發現這個來歷不明的死屍。
沈懌和晏尋自然而然地走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沈冽自知幫不上忙,也不想去自找麻煩,很識相地在旁觀望。
「死了大概有半年以上。」晏尋隔著帕子在死者的衣服內翻找,「人都快腐爛成白骨了。」
從屍首所穿的衣飾能看得出,這是個男的,還是個家中挺有錢的男的——非富即貴。
……大半年前,那不正好是肖雲和被捕入獄的時間?
「來看看這個。」他把搜出來的一塊腰牌遞到沈懌跟前。
借著燈光,沈懌打量起上面的字,「太醫院的制牌……這人是御醫?」
「我估摸著,肖雲和一直把他囚禁在此,後來人被斬首,官差又沒尋到,就給活活餓死了。」
畢竟是錦衣衛出身,晏尋斷起案來頭頭是道。
沈懌淡淡睇了他一眼,不予置評。
「現在的問題是,姓肖的為何會將太醫院的人囚禁在這裡?」他拎起地上的鎖鏈掂了掂重量,瞧著白骨上面殘留的鬚髮,「還是個年紀挺大的御醫……」
晏尋當然不會自作動情的以為這是特地找來給自己治病的,再說了,也沒道理把治病的人弄得這般要死不活。
雖然肖雲和本人做事情的確古怪乖張,但總不至於沒有理由,既然他以這種手段對付人,要麼就是與之有仇,要麼就是想從他嘴裡套出點什麼來。
「年初的確有位姓劉的太醫失蹤,不過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他。」晏尋拍了拍手上的灰,「兇手多半是肖雲和,不過出了人命,也算是宗大案子了,交給錦衣衛來辦吧,回頭有了消息,我叫人通知你。」
「也好。」
就在他倆圍著那具屍體轉悠時,閒得沒事幹的莊親王在石室四周晃了一圈,見那牆壁上的隔層內放置了一個木匣子,便隨手拿了過來。
盒子上掛了把鎖,卻並未上鎖,打開時有啪的一聲輕響,晏尋和沈懌當下齊刷刷朝這邊望,幾乎是同時喝道:「別什麼都亂碰!」
話才道完,心大的莊親王已把盒中之物取了出來,厚厚的一疊,用線繩綁著,不知是信件還是卷宗。
「不要緊的,很安全。」他一邊說,一邊拆開了繩索,一目十行地快速掃過去,眉頭卻越皺越緊。
「寫了什麼?」沈懌走到他身後,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仔細辨認才發現是藥方,「這是太醫院的舊檔……長慶五年的……」
「長慶?」晏尋喃喃自語,「那不是先帝的年號嗎?肖雲和收集這些東西幹什麼?」
方子上最末尾的印有好幾個,除了太醫院,還有幾位御醫的私印,大概都是同時診脈後開的藥方。
沈懌飛快掃了幾眼紙上的內容,「前面的都是治療傷風感冒的,後面倒是多加了幾味驅寒,退燒的草藥……」
晏尋聞之愕然:「你還懂治病?」
他輕哼:「你當我跟你似的,只會得病?」
晏尋:「……」
「不對……」沈冽又多翻了幾頁,顰眉搖頭,「這人恐怕不是得的風寒。」
「防風、逍遙竹、千里光……都是外用的藥,還有護生草,單單只是發燒,根本用不上護生草。」
晏尋常年長在關外,對這些藥理一竅不通,「護生草是治什麼的?」
沈冽定定看著他,吐出兩個駭人聽聞的字:「天花。」
「天花根本無藥可醫。」沈懌在旁糾正,「護生草能救治的只是少部分人,大多數能否活下來,全憑運氣而已。」
沈冽不再言語,沉默地往下翻,可以看出,大夫用的藥從一開始的溫補,到後面越來越猛,甚至有幾次用了千年人參吊命,顯然是病人已病入膏肓。
「這些藥是開給哪個宮裡的?」沈懌忽然發問。
他看了一眼右下的落款,「長明宮……皇后的宮中?」
沈懌若有所思,「可當年的長明宮裡住著的,是當今太后。」
晏尋想了想,「所以太后得了天花?」
「我記得從前聽人說過。」沈冽握著那一疊卷宗,沉聲道,「有一年,先帝和當今都生了重病,治了很久也沒治好,那年雨水多,天象有異動,帝星光芒微弱,一度有人認為大梁的江山會易主。」
「不過沒想到的是,先帝和沈皓都先後奇蹟般地痊癒了。」沈懌接著他的話說。
顯而易見,長明宮內得病之人十有**是當今皇上,算算年紀,那時候的沈皓應該才一歲多一點。
「後來呢?」晏尋瞧不懂藥方,只能問他們倆,「這個得天花的人,治好了嗎?」
言語間,沈冽正好翻到了最後那一頁,他盯著白紙黑字,語氣低沉:「沒有。」
他抬起頭,神情里說不出的詭異,「根據舊檔上所寫,『血氣有虧,不治而亡』。」
沈懌聽著眉峰緊擰,晏尋則是腦中一片空白地愣了愣。
天象異動,
不治而亡……
陰暗的石室里密不透風,與他們相伴的只有一堆腐爛的白骨。
三個人心中皆毛骨悚然起來。
太后所出只有一位,如果今上在十多年前就染疾而死,那眼下坐在皇位上的人,又是誰?
書辭一覺睡醒時,已是下午了,身側的床鋪空蕩蕩的,有一抹躺過的痕跡,她探手過去摸了下,冰涼冰涼的,沈懌顯然離開多時了。
伸了個懶腰坐起來,她張口叫紫玉,慢騰騰的開始梳洗穿衣。
「王爺呢?」
紫玉一面給她梳頭一面回答,「王爺和莊親王一塊兒出去啦。」
書辭哦了聲,又嘀咕道,「出去居然不叫上我。」
「那不是看您睡得熟嘛。」
「他沒說去哪兒了?」
後者聳肩:「我哪兒敢問呀。」
她平日裡其實沒什麼事,這一睡又睡過了頭,不能再去找書月或是將軍夫人串門兒,只能在家逛逛打發時間。
正琢磨著要不要出門散步,正院裡就看見沈懌、沈冽以及晏尋,三個人表情整齊地回來了,一臉的莊嚴肅穆。
書辭咦了聲,試探著問,「……你、你們該不會是打架了吧?」
沒人說話,沈懌從她身邊經過時,順手拉住她胳膊往跟前帶了帶,「書房裡說,記得把不相干的人支走,紫玉高遠也不行。」
見他神情不對,書辭忙應聲點頭,「好。」
一進屋,三人在桌前各自坐了,書辭將捲簾放下,日光無法全照進來,房中清幽清幽的,叫人一下子靜了心。
饒是茶壺裡有水,半晌也沒人動,晏尋是第一個開口的,迎頭就一句話:「會不會有詐?」
能這麼問都是對肖雲和有所忌憚的,知道此人詭計多端,就怕他做什麼事都別有用心。
沈冽肯定道:「太醫院的舊檔我看過了,沒問題。」
晏尋頗為不解:「他當時既然有這麼一個把柄在手,為何不揭發沈皓,反而心甘情願等著砍頭?」
「別忘了,肖雲和憎恨的是沈家人。」沈懌淡淡道,「以他的脾氣,應該很樂意看到沈氏皇族被攪得烏煙瘴氣。」
沈冽拿食指在桌上敲了敲,「不過這些東西打哪兒來的?他們不知道什麼叫毀屍滅跡嗎?」
聯想此前種種,沈懌到這時才輕笑出聲,「也許他們自己人『狗咬狗』呢?」
梁秋危這麼機敏的人,必然會想著給自己留條後路,而他拿住的這個把柄最後又是怎麼樣兜兜轉轉到了肖雲和手上,他們無從得知……其實也不重要了,因為無論當今是不是正統,他們二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也總是會捅破的。
皇帝早已開始蠢蠢欲動,他若不下手,恐怕肖雲和就是他今後的下場了。
「你考慮好了嗎?」沈冽留意到他的表情,「你若肯,我們不是沒有希望。」
沈懌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答反問:「老實告訴我,你等這天,等了多久了?」
後者並不言語,淡淡一笑,自取了手邊的茶杯,隨意擺弄。
書辭在旁聽完了全程,雖不知前因後果,但也隱約明白了什麼……
第 93 章 九三章
沈冽想得很簡單, 皇帝雖然把身邊的人換了一大半,但實際上心腹全是些文臣, 唯一聽命於他的只有玄武將軍楊燁,只要找機會把此人調走, 京城基本就是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了。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沈懌點著桌子提醒道, 「宮裡還有禁軍, 而且我不可能提前把五大營的人調出來,那樣會打草驚蛇。」
他一臉的躍躍欲試, 胸有成竹地說不要緊,「我們眼下有一個最大的優勢。」沈冽頓了頓, 「因為晏大人是我們的人。」
皇宮的門禁一向是由錦衣衛負責, 他若從中作梗, 禁宮裡的皇帝可以說是未著寸縷, 不足為懼。
對面的晏尋聽得眼角跳了一跳, 「怎麼我也要參與?」
沈懌支著頭冷笑, 「東西都看了, 你還以為能繼續當牆頭草, 明哲保身?」
「晏大人。」沈冽跟著在他肩膀上輕拍, 語重心長,「識時務者為俊傑。」
晏尋無奈地看了這兄弟二人一眼,頗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他一貫是最不喜歡招惹是非的,然而如今權衡之下卻也沒有辦法,只能啞巴吃黃連。
「此事要緊, 拖得越久越會夜長夢多,對付肖雲和的那套不能用來對付沈皓,他到底是皇帝。」沈冽沉下聲來飛快地部署,「晏大人最近這幾天就要開始把駐守在皇城內的錦衣衛撤些出來,快過年了,宮中兵戈氣息不易太重,你做得隱蔽點,沈皓不會察覺;朝里有我,對付楊燁倒還好說……就是一個人磨嘴皮會費點口舌,四哥,鎮國將軍是你岳丈,恐怕還得讓他出面幫些忙。」
「知道了。」
沈懌和晏尋陸續應下。
他坐在那兒沉吟了半晌,「咱們最好是在晚上,不要驚動老百姓——但是也很難講,再怎麼樣,京城那天都會一團亂。」沈冽看向書辭,「所以,只能委屈四嫂,去城郊避一避了。」
此話一出,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書辭與沈懌皆是一愣。
他像是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先前還沉浸在計劃里的那顆心突然提了起來,繼而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如從前那般不計後果的任性而為。
而一直在旁靜靜聽著的書辭此刻方回過神,抬眸便接觸到沈懌略帶擔憂的目光,她怔了怔,隨後似有所感……
「沒關係,我會照顧好自己。」
晏尋二人並未待太久,在日頭沉入地底時,便從偏門處悄然離開。
天黑得很快,四合的夜幕里夾雜著霜風,蒼穹烏雲密布,群星黯淡無光。
北方要比南方冷得早,儘管還沒入冬,屋內卻也生起了炭盆,書辭將捲簾一點點拉上去,窗外的燈火闌珊便隨之展現在眼前。
王府的夜從來都很安靜,談不上燈火通明,但總帶著此間主人獨有的威儀和莊嚴。
沈懌正慢條斯理地拿茶蓋刮著茶湯上的葉片,終於斜眼睇過來,似笑非笑道:「怎麼你好像都不意外?」
「還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些爛帳。」書辭轉身走到他跟前,「聽得太多,自己都習慣了,能怎麼意外?」
從得知自己的身世開始,心境一路磕磕絆絆,什麼樣的風浪都見識了一遍,書辭甚至覺得,哪怕現在她爹突然冒出來說自己還沒死,她估計也會毫無波瀾地接受。
「我就是……」書辭頓了下,「有些為你感到不值。」
她最近經常在想。
那個讓無數人搶破頭的皇位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坐在那上面的人,又真的滿足過麼?
為什麼她走在宮牆下的時候,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壓抑和絕望。
也許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東西束縛著紫禁城裡的人,讓他們即使活得無比痛苦也捨不得掙脫這個巨大的牢籠。
茶蓋子輕磕了聲,蓋在杯口,沈懌的唇角緩緩地融化成一個淡笑的弧度,抬手去摸她的耳垂。
「你不怕嗎?我要是失敗了,下場會很慘的。」
書辭平靜地望著他,沉默地搖頭。
「還以為你會勸我來著。」他把手收了回去,支肘朝她微笑,「眼下,我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朝堂里的這些紛爭,我太不懂。」書辭抿了抿唇,「所以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沈懌目光溫和,「你這麼相信我?」
書辭給了他一個令人無比安心的眼神,「不用為我顧慮太多,我能幫到你的很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成為你的累贅。」
沈懌被她這番話怔愣了好一陣,隨後才笑開:「別這樣,搞得生離死別似的。」
「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後顧之憂。」書辭搖搖頭,言語裡帶了幾分遺憾,「畢竟這次又不能替你磨刀。」
他聞言笑了笑,「在家等我就行了,清閒點不好麼?那麼閒不住。」
「好。」她跟著微微一笑,這個字吐得特別暢快,「我等你回來。」
其實沈懌還有別的一些話想問她,有許許多多的不放心想吩咐,可在唇齒里打了一個轉,最後還是盡數咽下。
不知怎麼,他總覺得面對她這份毫無理由的相信,再多的叮囑都顯得格外多餘。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她也長大了……
今年的雪下得很遲,快到臘月,京城裡大街小巷覆才上一層薄薄的白沫,雪花被風吹得滿世界紛紛揚揚。
遙想去年的這個時候,肖雲和還活著,他們一門心思琢磨怎麼對付他,轉眼到了現在,又開始忙碌的籌備新的計劃,一切好似一個輪迴,只不過輪迴里的那個人換了。
自打上次沈懌三人在書房小談之後,就再也沒私下裡聚過,平日依舊上朝下朝,該吃吃該喝喝,和此前的生活並無區別。
正月將至,四處瀰漫著過節的氣息,街市上滿是拎著大包小包置辦年貨的百姓,連朝廷的官員們偶爾撞見了,也要互贊幾聲新衣,相互慶賀。
京城比往日更加熱鬧了,白天黑夜,車馬交相奔馳,酒樓歌館,日日笙歌喧譁。
在這些祥和與安寧的表面之下,洶湧的暗潮卻從未停止。
十一月底,晏府門前,一個外族模樣的中年男子背著包袱登上馬車,與一行人道別後,車子便從城門口駛出,一直往南而行。
冬至前夕,南疆突然傳來了戎盧起兵的消息,兩國才議和沒幾年,按理說他們的兵力不至於恢復得這樣快,頗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隆安皇帝雖覺奇怪,但戰事來臨,還是不得不派人前去迎敵。
早朝上,沈皓與群臣商議由誰領兵征討時,鎮國將軍竟出其不意地推薦了年輕的武將楊燁,這是聖上最中意的一員小將,他倘若此戰成名,對不少武官來說都將是個極大的威脅。
而作為常年和戎盧交戰的肅親王沈懌對此卻沒發表任何看法,甚至還一副漫不經心,毫不在意的樣子。
沈皓本就打算提拔楊燁,有了鎮國將軍給的台階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不到七日,楊燁便領著幾萬精兵浩浩蕩蕩的從京師出發了。
這位年輕的武將在踏上征途時便在心中盤算,要是運氣好,一個月內結束戰爭,他應該還能趕得上正月的尾巴。
到那時加官進爵,又適逢過年,心情簡直不能再好了。
此刻,大雪還在下個不停,南方應該是溫暖的。
至此,所有的計劃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各方在明或在暗的勢力皆靜候著某個日子的來臨——除夕。
沈懌白天是很少在家的。
言書月一早就來了,在暖閣裡邊描花樣子邊絮絮不休地和書辭講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
聽說言莫借老將軍的光進軍營了,陳氏對此很不高興,只怪他先斬後奏,不和自己打招呼,於是在家生了許久的悶氣。
眼瞧著快到年下了,言書月的意思,是想叫書辭回去吃年夜飯頓飯,好讓陳氏開心一些。
一席話還沒說完,冷不丁見她手上一顫,從花繃子下抽出來時,食指的指腹上赫然是滴晶瑩剔透的血珠。
言書月呀了聲,忙拿帕子給她擦拭,「怎麼心不在焉的……」
雖然並沒多疼,書辭卻盯著那點殷紅沉默了許久。
「姐。」她把針線活兒收進籃子裡,神色平靜道,「明天的除夕,我大概不能和你們一塊兒過了。」
「這是為何?」她聞言奇怪,「傅老將軍那邊也不去嗎?」
「嗯……」書辭解釋得很簡單,「有些事要處理。」
「很要緊的事?不會有危險吧?」
「沒有。」她笑著寬慰,「等除夕過了就好了。」
「那好吧。」言書月口氣里難掩失落,「等你有了空,一定要托人帶個話過來呀。」
她拉過綢布把沾了血跡的繡活兒遮蓋住,抬起頭來沖她一笑:「好。」
臘月三十的除夕,雪下了整整一天,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白色,蒼茫的一大片。
因為大雪和節慶的緣故,行人較之以往少了許多,從傍晚開始百姓闔家便圍著火爐坐在一塊兒守歲,街頭巷尾清清靜靜的,有種詭異的安寧。
而皇宮內驅邪儀式正在熱熱鬧鬧地舉行,太后素來怕鬼,看著那些由禁軍打扮而成的鎮殿將軍和鍾馗判官在耀武揚威地驅逐邪祟,臉上不自覺露出笑意。
鑼鼓與笙簫的動靜,隔著厚厚的紅牆綠瓦竟也能傳到禁宮之外。
北鎮撫司衙門裡,一身飛魚服的晏尋眸色冷凝地掃過兩側的錦衣衛千戶,舉步朝外走,就在同時,隔街相望的六部大門內,也有一人身著官服與一幫朝臣談笑風生地走了出來。
兩人不經意對上視線,微不可查地使了個眼色,又裝作並不相熟的樣子,恭敬地互相見禮,各自朝同一個方向行去。
肅親王府之中,沈懌已換好了朝服,頭冠有玉珠十二,赤色袍上,兩肩的盤龍張牙舞爪,難得沒人給他理衣襟,他只得自己動手彈了幾下,轉過身邁出房門,迎著冬雪,朝邊上等候多時的高遠不咸不淡道:「走吧,是時候進宮請安了。」
雪差不多是在酉時停下來的。
紫雲觀客房外的小院裡,有樹枝不堪重負地被雪折斷,呼啦啦掉在地上。
書辭站在窗邊,目光一直望著京城的方向,即便她什麼也看不見。
掩真老道士捧了本《道德經》,坐在火盆旁哆嗦著翻閱,人老了比較怕冷,腿腳還蓋了層被衾,有種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覺。
「別瞧了,過來坐會兒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眼下擔心也沒用,著急也沒用,倒不如吃點東西睡一覺,等天亮了,是好是歹就有結果了。」
書辭嘆了口氣,「我睡不著。」饒是這麼講,她仍依言走了過來。
「睡不著那就看看書,橫豎都是打發時間。」然後遞來一本《南華真經》,書辭盯著那書名默了默。
「我還是睡覺吧……」
老道士笑了笑,「看看,我說什麼來著。」
書辭頗為無奈地托腮擺弄手邊的小冊子,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模糊的言語聲。
王府的侍衛皆在門外守著,堵了個水泄不通,觀中的小道士端了熱茶想送進來,被攔著從頭到腳盤搜了個遍,幾乎欲哭無淚。
「大爺、大爺……小人真的只是個送水的。」
侍衛們不由分說地揭開茶壺,動作熟練地拿銀針試毒,又湊過去猛一通嗅,眼見一切正常,方才讓路。
「多謝,多謝。」
「時候尚早呢,你現在哪有睡意……」茶水滴溜滴溜滿上,老道士順手接過來,一面喝一面道,「我勸你還是看書,這東西挺好使,每當我夜裡睡不著,讀幾行很快便困了,百試百靈。」
書辭:「……」
「你真是道士?」她抿了口茶,隨意問。
「以前是學醫的,因為貪玩沒學好,後來發現當道士比給人治病賺錢,就改了行。」
「那你是怎麼被駙馬看中的?」
掩真大掌一揮:「這就說來話長了……」
小道士換好了熱茶,呵腰退出去。
門口的侍衛們猶在警惕戒備,他瞧了眼桌上的茶壺,笑道:「幾位大爺,茶水夠麼?要不要再添點。」
對方並未在意,頷首道:「就添點吧……是熱茶嗎?」
「是熱茶,才燒好的。」小道士說著把手上大茶壺中的茶湯全倒了進去,滾滾的白煙在寒冷的四周迅速消散,蓋上茶蓋,臨行前他又多看了這茶水幾眼,唇邊帶著笑,恭恭敬敬地離開。
炭盆內的火星忽明忽暗,書辭支頭在聽掩真講他那段冗長的崢嶸歲月。
北風在院中呼嘯,無孔不入。
她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那茶水有問題的,大概是發覺窗外噗嗤噗嗤掉雪花的聲音變小了,也或許是因為掩真說話說到一半漸漸沒有了動靜,耳邊的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眼皮越來越沉。
視線里的老道士正歪頭倒在地上,有半邊鬚髮落到了盆中,火苗沿著末端慢慢燃燒。
書辭本想出聲提醒他,剛欲開口,眼前卻驟然一花,天旋地轉似的,瞬間沒入黑暗。
第 94 章 九四章
四周的溫度很暖, 沒有冷風吹進來,但是氣息卻是暖中帶著陰寒。
這種感覺對書辭而言並不陌生, 幾乎和每次她進宮時,面對四合的宮牆所產生的感受一模一樣。
漆黑的眼前, 朦朦朧朧透出一點光亮, 隨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 露出了富麗奢華的陳設,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 銀制的器皿上鑲嵌著紅寶石,精緻的宮燈里透出明亮的顏色, 把點翠香爐照得異彩流光。
燈下, 那個身著八團龍袍的人, 面如刀削, 高舉著那塊碧青的玉佩眯眼打量。
在書辭坐起來的同時, 他的目光也轉向了這邊, 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對於沈皓這個人, 書辭的印象並不深, 因為他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不起眼到壓根沒讓人覺出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從未有過鋒芒,但溫潤的稜角下又時時刻刻散發著危險,不顯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頷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輕撫著上面凹凸不平的輪廓。
「這塊玉,在朕年紀還小時曾見宮裡的一位掌事太監帶過……想不到, 過去那麼久了,今日還能有緣碰見。」
書辭環顧周圍,然後望著他,難得大膽一回,沒對這位天子行禮。
「皇上一國之君,不至於用這種方式請我一個小小的王妃入宮吧?」話雖如此說,但細細想來,他所乾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這一件,這輩子都活在別有用心和陰謀算計當中了,九五之尊做到這個份兒上,真還不如沈懌一個受世人鄙夷的親王。
「肅王妃不是一般人。」沈皓似笑非笑,「請你,朕自然不能用宮中的那套法子……更何況,你們不也想盡辦法要躲著朕麼。」
書辭看著他臉上的笑,忽然生出一絲憐憫來:「大敵將至,卻要靠一個女子來威脅人,您這樣當皇上,不覺得很可悲嗎?」
聽了這句大逆不道的話,沈皓卻也沒見有多慍惱,他還在把玩那塊玉,語氣輕輕的,帶著詢問:「朕不適合當皇帝,那你認為誰適合?沈懌?」
「沈懌合不合適,我不知道。」她輕搖頭,「只是感覺皇上您拿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見得就過得很快活。」
沈皓一言不發。
這些年來,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願意去親近任何人,無數的前車之鑑使他膽寒。
他從來就不曾有過安全感,東窗事發的場景在腦海里幻想過無數回,幾乎惶惶不可終日。
可是……
「可是朕沒有選擇。」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肅王妃大概不會明白的。」
昔日倉皇得知真相,震驚無措時,無人顧及他的感受;後來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簾聽政數年,亦無人顧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遲了。
書辭顰眉瞧見他欲言又止地輕嘆,再開口時已不是先前的話題。
「當初梁秋危死後,所有人都當他把青銅麟的秘密帶進了棺材裡,連肖雲和也沒發現,自己費盡心思找尋的碎片裡有一塊居然是假的。」沈皓微抬起手,「這一招掩人耳目的確是很高明,畢竟誰夜不會料到,他會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擺在最外面——」
說完,青玉毫無徵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當一聲響後,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銅碎片靜靜地躺在那裡。
宮裡的宴會才開始,距離上次中秋大宴已過去三個月之久,漫長的宮廷生活似乎只能憑藉這些一個接一個的節日來增添點色彩。
譜寫盛世太平的南花園裡還是一片燦爛的花海,連歌舞戲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轍,四下鐘鼓齊鳴,熱鬧得不行。
誰也沒聽到那殿外高牆後,遠遠的拖著尾音的貓叫,一陣接著一陣,持續了很久。
禁宮內的錦衣衛到了換班的時候,幾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裡的英武門外滿地積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壓在頭頂,莫名有些蕭條。
守門的禁軍哈著白氣,正在數著離交班還有多久,前方忽傳來一陣馬蹄聲,尚未抬眸,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來。
「站著,皇宮重地,還不下馬!」領班的禁軍摁著刀剛要開口呵斥,疏忽對上來者清冷的雙目,趾高氣昂的神色立馬蕩然無存,「原來是肅王爺……不知王爺駕臨,卑職唐突了。」
馬背上的人並未言聲,領班腆著臉笑:「這麼晚了還進宮請安,您辛苦了。」
一壁說,一壁側身準備讓他,然而等了好一陣,對方卻也沒有要下馬的意思。
皇城之內不許騎馬,更不許攜帶兵刃,這是規定。
今天當值的禁軍領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後,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麼,他轉頭再往那位親王的身後看去。
那些隱在夜色中的人馬鬼魅一般出現在面前,烏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氣寒光。
殿閣內空空蕩蕩。
沈皓適才在聽到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耳語幾句之後,便撿起碎片匆匆離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殘渣的太監,就只剩下書辭一人了。
此前門開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見了亭台樓閣,以及守在外面的兩名禁軍侍衛。
書辭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宮的某一處,可是皇宮對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驚鴻一瞥,壓根不清楚所處的位置。
皇帝將她囚禁在此,當然不會只是為了一塊銅片那麼簡單,今天的計劃,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還是不知情,沒準兒窮途末路之際會用她來威脅沈懌。
而自己留在這裡,絕對會成為整個部署的絆腳石。
書辭咬著嘴唇,在殿中來回踱步。
怎麼辦好呢?
殿閣內僅有一扇窗,並未上鎖,但是殿外有禁衛,要是跳窗逃離,他們肯定會發現,屆時打草驚蛇,再把她手腳給綁了豈不是更糟?
書辭顰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攪動著,心裡越慌,腦子裡就越空白,視線不經意落在了那個太監身上,甚至天馬行空的亂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衛讓路怎麼樣?
答案當然是不行的,且不說自己打不過,單看這太監普普通通,對方又怎可能會為了個無足輕重的人受她脅迫。
難不成真要坐以待斃嗎?
就在她心緒荒涼,束手無策之時,不遠處一個金燦燦的東西晃入眼中,那是個嵌了寶石的純金葫蘆壺,大概一尺來高,做工極其精緻。
她看著此物,某個念頭便瞬間往外冒。
伺候的太監把滿地狼藉拾掇乾淨,正端著托盤要起身,突然脖頸上傳來一陣毫無徵兆的鈍痛,他驚愕地捂著後頸,不可置信地轉過臉……
面前的女子手持兇器,與他不偏不倚四目相對,顯然也帶著幾分慌張。
當他開口要叫人的剎那,書辭手忙腳亂地迎頭又敲了一記。
那太監當即白眼往上翻,到最後都未吭出一聲,軟綿綿地栽倒在地。
饒是曾動手砍過肖雲和,卻也沒真打算殺人,眼看腳邊倒了一具不知死活的身體,書辭仍舊心有餘悸難以平復。
她把純金擺件放在一邊兒,不自在地拿手在衣裙上擦了好幾回,狠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內廷東路,東宮以北的一間不起眼的房屋外,禁衛鐵桶般的圍在周遭,連只鳥飛過的動靜也不敢放過。
忽然,吱呀一陣響,門被人推開,一個太監打扮的小個子手捧食案,低垂著頭走了出來。
兩邊的侍衛目不斜視,他回身輕輕掩上門扉,恭敬地朝左右頷了頷首,很是識時務地邁著小碎步沿迴廊離開。
許是走得太快,禁衛隱約感到莫名地不對勁,於是多了個心眼打開門往裡望了一眼。
紅木几案後,身穿海棠色馬面襴裙的王妃正背對著門端坐在那兒,長長的青絲披散在背,乍一看去很有幾分蕭瑟落寞。
環顧了一圈,見並無異樣,侍衛才關上門回到原處繼續當值。
書辭自從出了那間房開始,心一度跳得很快,仿佛要從胸腔內呼嘯而出,為了儘快走出這群大內高手的視線,她連路也來不及看,自顧悶頭往前行。
這樣的行為帶來的結果就是,等回過神,才發現雖然暫時安全了,但舉目四顧,禁宮裡彎彎繞繞,殿宇眾多,一時竟分不清東南西北各在何處。
她對皇宮不熟悉,幾次來都是由沈懌帶路,如今想要自己走出去實在是頗為困難,只能在偌大的宮廷內亂轉。
入夜後的紫禁城,更像個巨大的迷宮,每一個拐角都仿佛似曾相識,每一處建築皆是熟悉又陌生,這邊剛跨過垂花門,迎面就撞上一隊守衛經過,嚇得她又趕緊退了回去。
在這附近巡邏的並不是錦衣衛,說明自己離宮門還有很遠。
倘若方向是對的那倒還好,要是越走越深,可就糟了。
此刻她禁不住生出些慌亂與迷茫來,亦不知這樣下去會走到什麼奇怪的地方。
書辭趴在牆邊,眼珠一錯不錯的盯著巡邏守衛的背影,琢磨著要如何不惹人注意地穿過夾道,還未想出對策,背後竟冷不丁傳來一個尖細難聽的嗓音。
「這誰啊?冒冒失失的……幹嘛來了?」
她心裡一咯噔,手腳霎時冰涼,杵在牆根不敢側身。
而對方卻不依不饒地走了過來,喋喋不休:「說你呢,你是哪個宮裡的?」
宮中的老太監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見她不吱聲,當下扯嗓子一通教訓,「怎麼,啞巴啦?沒學過規矩嗎,當皇宮是你家後院呢,隨便瞎逛是吧?」
隨著人漸漸靠近,他語氣也起了變化,似有所感地咦了下,顰眉喃喃道:「好生的面孔……你到底打哪兒來的?」
書辭不敢與之對視,太監的嗓音一貫古怪,此時若開口,她必定露餡。但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就這般僵持了沒多久,對方明顯覺出些異樣。
她發現他開始緩緩往後退,那張五官模糊的老臉皺在了一起,嘴唇愈漸張大。
此刻手邊已沒有可以敲暈人的任何物件,書辭在那聲「有刺客」喊出來的一瞬,反應極快,調頭便跑。
甬路上冰雪未消,一腳踩上去尤其濕滑,她朝前邁了幾步,方才巡查的禁衛聞聲趕了回來,書辭揪著衣擺停住腳,等回頭時,拐角正好衝出那波守在房外的侍衛,一前一後打算把她包成餃子。
此時此刻才當真是應了那句「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命懸一線時,她已然顧不得許多,胡亂找了個岔口慌不擇路跑了進去。
可悲哀的是,今天一整天她的運勢似乎都處在最壞的狀態,厄運一路上有始有終,連到這個時候了,還沒打算放過她。
對面是個死胡同,一眼能看到頭。
書辭在盯著那堵厚厚的石牆時,不由茫茫然地想:可能真的要聽天由命了。
她真的,會成為沈懌的麻煩嗎?
就在黑燈瞎火的當下,她手臂驀地被人一拽,硬生生給拉到了旁邊的門內。
「誰……」
話音才起,嘴就被對方虛虛捂了下,借著不甚明朗的月光,書辭愕然打量來人:「崔公公?」
遠處的腳步已然逼近,崔福玉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透過門縫匆匆掃了眼外面。
「跟我來。」
英武門前的異動發生之時,南花園內還是一片欣欣向榮。
當第一道火光衝上雲霄,所有的宮妃與皇族皆以為這是除夕夜中用來渲染氣氛的煙火,無人在意,甚至舉杯歡慶,互相慶賀。
而等到第二、第三道火光炸開,譁然聲此起彼伏的時候,眾人才驚覺情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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