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下了場雨, 把地面上那股暑氣澆散了不少, 曬得有些髮捲的樹葉此刻已被洗刷得乾乾淨淨, 像是新綠初綻的模樣,頗有幾分精神。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趁著清晨涼爽,書辭把沈懌從床上拽了起來,推推搡搡地拉他去給言則掃墓。
墳塋在城郊北面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 四周有群山環繞,不遠處還有溪水流淌,樹木遮天蔽日, 走在小道上只覺一股陰涼氣息襲面而來, 很是舒服。
高遠和紫玉提著東西在後面跟著,書辭挽著睡眼惺忪的沈懌在前面走。
昨夜鬧得晚, 他並未睡飽,今天又起得太早,整個人沒精打采的, 垂眼看到書辭神采奕奕的樣子, 皺眉不解道:「你不困嗎?」
「不困啊。」她答得理所當然。
「……」沈懌無力地笑了下,輕聲道, 「精神真好……」
說著乾脆把一小半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書辭雖覺得走路有點吃力, 但回眸見他眼瞼低垂,一臉疲倦的樣子,也就沒多說什麼,反而拿手探了探他額頭……
山道的盡頭, 日光透過繁茂的枝葉,溫柔的落在那塊半舊不新的石碑上,深刻的文字間還有未乾的晨露。
一縷青煙隨著香燭繚繞盤旋,很快消失在了燦爛的晨曦中。
陳氏半蹲在言則的墓前,手裡有沒燒完的紙錢,那幾碟才做好的菜餚平平整整地擺在香案邊,被陽光灑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書辭在不遠處停住腳,心裡某個柔軟的地方被這一幕不深不淺的觸動了一下。
「娘。」
陳氏聞聲偏過頭,見到是他們倆,於是含笑著站了起來。
日頭自她鬢邊清晰的白髮上一閃而過,她立在那裡,模樣雖和從前沒有太大變化,可是眉眼間的神色已經大不相同。
言則離世至今,她的心境從迷茫到絕望,最後終於慢慢接受了。
「來給你爹上香的?」她柔聲問。
書辭也輕柔地頷首:「是啊。」
「好,好。」陳氏笑了笑,把腳邊的籃子提起來,跨在臂彎,「那你們聊,我就先走了。」
「娘慢走。」
林間乍起的微風把滿山坡的樹木花草都吹得沙沙作響,書辭一直目送著陳氏的身影行遠,才深吸了口氣,命紫玉把準備好的香燭取出來。
在她以手遮掩著點火時,沈懌撩袍在那石碑前蹲下,手指輕拂過碑文,目光又在地面上掃了掃,忽然淡淡道:「她可能每天都有來。」
「嗯?」書辭剛舉著香燭轉過身,並未聽清,「你說什麼?」
「這裡很乾淨,想必時常有人打掃。」他收回手,「你娘來的次數肯定不少。」
「她和我爹爹,感情挺好的。」書辭把燭插上,似是想起什麼好玩的事,唇邊不由微笑,「記得我爹剛做京衛那陣,不是得罪人,就是犯蠢出錯,我娘恨鐵不成鋼,罰他拿大銅盆裝水頂在腦袋上,我和我姐路過的時候就偷偷用水瓢給他舀一勺出來,後來被我娘發現了,就變成了我們仨一塊兒站在廊下頂銅盆。」
沈懌聽得一笑:「那畫面聽上去挺美的。」
她睇了一眼,「真讓你頂著,可就不美了。」
歲月中的吉光片羽般在眼前划過,往昔歷歷在目,卻熟悉又陌生。
時間的凝重往往讓人心生嘆息,可每當回憶時,總是感激多於苦澀的。
給言則上完了香,書辭便準備往碗口村去給梁秋危燒點紙錢,見沈懌沒脾氣似的看著她,忙拿手推了推,「走啦,怎麼說也是你岳丈。」
後者認命地嘆了口氣:「你爹還真多。」
從城郊小山坡去碗口村的路上就不那麼舒坦了,時近正午,天氣由涼轉熱,還是大熱,惶惶的太陽不及方才那麼可愛了,灼熱地炙烤著沿途的茶攤和水馬驛。
一行人沒滋沒味地吃了頓午飯,開始沿著老路往山里走。
這算是故地重遊,有幾分追憶從前的味道,書辭顯得比沈懌興致要高,見到那間獵戶留下的小木屋很是欣喜,還以為早就塌了。
「你先前隔了十年來它都還在,這才一年不見而已,塌不了的。」他抱著胳膊懶懶道,「命長著呢。」
走到那片芒草地里,葉子已經被烤得焦黃,她還是饒有興味的樣子,不時揪兩把草在手上甩著玩。
紫玉舉著傘,滿頭大汗地給她遮太陽,愣是沒瞧出這附近到底有什麼值得讓她家小姐如此高興,漫山遍野不是荒山就是荒墳,青天白日也夠嚇人了。
梁秋危的荒冢很好找,因為附近立無字碑的只有這麼一座,像是鶴立雞群一樣,極其突兀,書辭正要上前去掃墓,那背後的雜草堆里窸窸窣窣又冒出一陣響。
紫玉不愧是書辭的貼身丫鬟,連反應都和當年的她如出一轍,甚至青出於藍勝於藍,把傘一丟,立馬叫了句「有鬼」,急急往後退。
高遠忙摟住她,跟著緊張兮兮地四下打量:「哪兒呢?哪兒呢?」
這一幕怎麼看怎麼熟悉,果然,劉晟那腦袋很快從草叢裡鑽了出來,當下嘿了聲。
「是你們啊,我還以為誰呢……」
「大伯?」他手裡拎著一簍子磚塊鋤頭,書辭有種不好不壞的預感,「你這是在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劉晟一臉倒霉樣地錘了錘老腰,「你那太監爹的墳又給人挖了。」
他碎碎念道:「給你爹守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有這功夫,都能給自己建個陵寢了。」
聞言,書辭和沈懌心有靈犀似的相對一望,眼裡皆有不解,「又有人來盜墓?可我爹墳里的青銅碎片不是已經被拿走了嗎?」
「誰知道呢。」他坐在一邊兒休息,「本來就沒幾個值錢的東西,這麼一折騰,棺材上都多好幾道痕,真是作孽……這群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活人不偷,盡偷死人,還專找一個下手。」
劉晟擦了把汗,「難不成我還會好心往裡頭再給他添點陪葬吶?美得他們!」
肖雲和早就死了,府上涉及謀逆的碎片也一併抄家充公,那還有誰會惦記著這東西?
沈懌越想越奇怪:「他墓里究竟有什麼?」
「你想知道?」劉晟抬眼瞧他,努努嘴示意,「自己下去看唄。」
墳墓是世間陰氣最重的地方,除了盜墓的敢豁出去賺黑心錢,尋常人自然是能避則避,以免沾上些不乾淨的東西。沈懌倒是沒那個忌諱,卻並不願讓書辭跟他一起。
「你一個姑娘家,看這些作甚麼。」他把外袍脫了塞到她懷中,「在外面等我。」
她捧著他的衣裳,聽話地應了:「哦。」
梁秋危的墓很小,裝不下太多人,高遠被淒涼地遺棄在外,只能跟著紫玉在一旁巴巴兒地張望。
書辭同劉晟在目前把香燭擺上,等燒完了一堆紙錢,沈懌還沒出來,她托腮坐在草地上發呆,愈發地好奇起肖雲和那些沒有說完的話。
他一定是知道些什麼。
梁秋危如果不是被長公主所累,那他究竟是為何而死?而以他當時的身份,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讓他死的,無非就是兩個人……一個是先帝,還有一個便是……太后?!
書辭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到,隨即不寒而慄起來。
那個巨大的禁宮裡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淳貴妃是怎麼死的?將沈懌領到井邊的太監又是誰?這個幾次三番來盜她親爹墳墓的,又會是何人呢?
無數個問題交織在她腦海,像是剪不斷理還亂。
就在此時,只聽高遠低低喚了聲王爺,沈懌一躍而出,彈了彈衣袍上的灰,有些遺憾地走到她身側,「還真是沒剩什麼值錢的了,墓里的東西毀壞得厲害,就找到一個空盒子和這朵珠花。」
他說完,將手中的東西遞過去。
盒子是青銅所制,古樸素雅,外表有凹凸不平的紋路,很明顯是用來裝青銅碎片的,至於那朵珠花,倒是稀鬆平常……
書辭拿在指尖轉了兩圈,這般溫婉柔和的首飾,怎麼看都可能,也應該像是她娘的貼身之物。
「沈懌。」她湊過去,「你說,這會是宮花嗎?」
他挑了一下眉,明白她的意思:「覺得你娘是宮裡人?」
書辭著急道:「萬一呢?」
見她神情如此認真,沈懌遂專注地打量了那頭飾許久,沉吟片刻:「看著,是有幾分像。」
她神經驟然緊繃:「這麼說我娘極有可能是宮中的哪位娘娘?……不對,時隔那麼久,她許是太妃了?」
「結論不要下得太早。」沈懌提醒道,「宮花並非只是宮中妃嬪才能用,家中若有和皇親沾邊的,逢年過節,也能得這樣賞賜。」
書辭才燃起的希望被他這句話瞬間澆滅,想想也是,僅憑一支珠花就斷定身份的確有點草率。
可倘若是和皇親沾邊的……那範圍可就太大了。
「不過,你爹對你娘還挺深情。」沈懌隨手撥弄了兩下,「不僅收做陪葬,死了還拿在手裡不放。」
書辭聽得眼皮一跳,「你是從我爹手上取下來的?」
他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
「這怎麼行,怎麼說也是遺物。」書辭咬牙切齒,「趕緊還回去!」
「那又如何,你自家的東西。」
她瞪他,「人家盜墓的都被我爹的真情所感動,你還是他女婿呢。」
「盜墓的只是嫌這東西不值錢而已……」
被她推了半天,沈懌頗為無奈,只好再次下了一趟墓穴。
梁秋危的這座墳當真是建得簡陋,再加上幾次被盜墓的毀壞,早已不成樣子,他將東西放回原處,想著往後得空還是再找些人翻修一下好了。
劉晟要忙著修葺墳塋,他們一行人幫不上忙,反而被嫌棄累贅,沒多久就被他拎著鋤頭趕走了。
書辭上了馬車才覺得姓劉的這老頭委實不靠譜,說給她爹守墓,結果次次都讓盜墓的得手,居然還好意思趕他們走。
可惜天色已晚,來不及再去村子裡看看小韋和她的娘。
在外面耽擱了一天,回城時已是傍晚,晚霞如血般潑灑在牆上,梁秋危手裡那朵珠花是今日最大的收穫,書辭一直惦記著,絮絮叨叨和沈懌聊了一路。
他起先還在聽,後來眼皮子越來越沉,頭靠在她懷裡很快就睡熟了。
書辭原本說得正熱鬧,一轉頭看到他平靜的睡顏,驀地便怔愣了下,忙住了口,不敢再出聲。
落日的半縷餘暉打在沈懌眉眼間,知道他這樣的人生來警惕,如此毫無戒備的模樣,叫她心中生出種「自己何德何能」的感覺。
其實不止一次書辭在心裡問過自己。
沈懌究竟看上她哪裡了?
她到底有什麼好的?
僅僅只是因為那句「別人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嗎?
可總是沒想出個理由來,也不好直白的去問,到底只能拿「也許我的確天生麗質」之類的話開解自己。
馬車在王府正門前停住,車夫長長的一聲「吁」,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沈懌叫醒,他倒是先有所察覺地睜開了眼。
書辭瞧著他:「這麼困,一會兒吃了飯就趕緊補覺吧?」
沈懌閉目捏了捏眉心,嗓音帶了點睡醒後的低啞:「嗯……」
兩人從車上下來,管事的上前點頭哈腰地交代晚膳的事,突然間,毫無徵兆的,沈懌的腳步就頓住了。
他目光瞥向不遠處的拐角,一改先前的懶散和睏倦,竟透出幾分凌厲來。
書辭見他神色有異,問了句怎麼了,隨即也跟著望了過去。
那牆邊站了一個人,高高大大的,五官深邃,眸光中隱藏著沉鬱的色彩,冷冷的看著這邊,當發現他們也在瞧著自己的時候,他終於開了口。
「閣下是……肅親王?」
沈懌不避不回地同他對視,他骨子裡那種不屑和桀驁在遇上敵意時毫無保留地流露了出來。
那人正要說話,只聽到遠遠的,有個熟悉且透著意外的聲音響起:
「義父?!」
第 87 章 八七章
隔這兒沒多遠就是晏尋和他手下的錦衣衛, 大概才出了案子回來,一身風塵僕僕。
那大高個聞聲訥訥地轉回頭, 望著那邊錦衣華服的青年,怔怔地叫了聲「尋兒」。
自晏尋當上指揮使起性子就收斂了很多, 比之前更加成熟穩重, 因為要在北鎮撫司里樹立威信, 平日裡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然而在這當下,那種少見的少年氣息再次浮現在他臉上, 幾乎想都沒想就朝這邊跑來,丟下他那一幫屬下面面相覷。
「義父。」晏尋頗激動地握住他的胳膊, 上下打量, 雙目竟微微發紅, 「您怎麼會來這兒?」
與他的驚喜神情不同, 對方表現得很是淡定, 似乎並不意外, 只感慨地拿手拍拍他的胳膊, 「你長大了……」
晏尋咬了咬下唇, 聲音微有些哽咽, 「您……您是特地來找我的?」他感動不已,「您大老遠從南疆那邊來……就是為了找我?」
他倉促著抹了把雙目,想去抱他,「孩兒實在是……」
大高個沉默了一陣,仍舊拍拍他的胳膊:「不是,我只是來和肅親王說幾句話, 碰巧遇到你了。」
書辭:「……」
她在心裡默默地想:果然不是親生的。
親王府的花廳內,紫玉將泡好的茶與果點一一擺上,端著托盤欠身退了出去。
此處四面通風,正中擺了一大塊冰山,在這般悶熱的夏夜當中很是涼爽。
桌邊,四個人圍聚而坐,沈懌本就沒什麼精神,耷拉著眼皮垂目喝茶,書辭感覺他再這麼下去很可能一腦袋扎進那小茶杯里一睡不起。
晏尋的這個義父是戎盧人,此前曾在小寒潭附近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就記得他背上有個狼頭刺青,所以印象特別深。
因為擔心戎盧名字在中原不太好混,這位義父還入鄉隨俗給自己取了個漢人名,叫「晏何還」,聽上去很有幾分詩意。
晏何還端起茶來,半天沒飲,反而長長的嘆了口氣,「我許久沒來中原了,想不到而今的世道竟出了這麼多的亂子,你們大梁還真應了那句『外強中乾』,別看打仗猛如虎,內里真是一團爛棉絮,理都理不清。」
沈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可你們還是打不過。」
「技不如人,弱肉強食,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晏何還朝他舉杯,「我也該謝謝你,若沒你當日對梁皇求情,眼下的戎盧大概早已分崩離析,不復存在。」
「稀奇。」見他以茶代酒喝了,沈懌卻仍舊帶了些意味不明地笑,「我把你們部族打成這樣,你反倒來謝我?」
「該謝時謝,該恨時恨,亂世當中,本就沒什麼對,沒什麼錯。」他把杯子放下,「就說年初被斬的那個肖雲和,你能說他一定錯了麼?也不一定。算起來那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當今天下能做到他這種程度的,還真不多了。」
晏尋聽著奇怪:「義父,原來你那麼早就來中原了?」
晏何還點頭:「我來了快有一年多,本只是打算瞧兩眼就回去,但出了肖雲和那件事,讓我意識到,紙是包不住火的,有些實情再不講出來,我真怕會跟著我一塊兒進棺材。」
他後半句話先是看著沈懌說,隨後又把目光轉向晏尋,搞得兩個人都莫名其妙。
什麼實情?這實情,和他們倆難道都有關係嗎?
書辭腦子轉得飛快,沉吟了片刻,湊過去問道:「貴妃是戎盧人,晏先生也是戎盧人,看先生的年紀……那會兒應該和貴妃熟識的吧?」
「不錯。」晏何還深吸了口氣,他臉的本就黑,尤其還在這樣的夜色里,整個面容好似陰沉不定,他平靜地朝沈懌道,「我和你娘……曾經有過婚約。」
窗外正好有風吹進來,那座大冰山幽幽的往外冒寒氣,恍惚營造出一個詭異而又迷離的場景。
晏尋咽了口唾沫,緊緊握著茶杯沒說話。
書辭小心翼翼地咬著嘴唇,偷偷去瞄沈懌,原是怕他會多想,誰知他卻是一臉的無所謂,不過看得出,眉宇間的睡意退去了不少,帶了幾分有趣和好奇。
「哦?我娘居然還有舊情人?」
知道當初淳貴妃是被先帝橫掃戎盧時所擄,可沒想到真被書辭言中了,她的確有個青梅竹馬,而且這個青梅竹馬居然還是晏尋的義父。
那這樣看,沈懌他爹豈不是等同於橫刀奪愛?
以為對方多少會憤恨怨懟,然而說起這件事時,晏何還的面容間瞧不出任何的波瀾:「那一年戎盧吃了敗仗,部族首領的妹妹又被梁皇之子所劫,簡直可以說是奇恥大辱,整個部落都陷於一種頹靡不振的狀態當中,軍心渙散,民不聊生。
「淳兒本性剛烈,原就是打算自刎的,可偏偏又有那麼巧,帶走她的那位王爺居然當了皇帝,君臨天下。她從此中看出了轉機,於是,就有了一個計策……」
這話雖沒講完,書辭和沈懌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傅老將軍所說的「奸妃當道,小人作妖」的舊事。
看樣子,淳貴妃就是做的這個打算,不能力敵,便採用智取。
「這個計劃她沒讓我告訴旁人,只是叫我在京城中接應她。」晏何還吐字很慢,像是每一句都牽動著久遠的往昔,「起初進行得挺順利,建元皇帝對她沒有半點戒心,她在後宮干政,甚至成功的引起了朝中動亂。大梁那會兒本就處在南北交戰的緊張局面里,倘若此刻再內鬥不休,咱們反撲拿下南邊的幾座城池必然指日可待。」
淳貴妃大概是想效仿從前的驪姬,先擾亂朝綱,下一步恐怕就是謀害皇嗣。
所以她儘管不喜歡,卻也要將沈懌生下來,或許就是為了鞏固自己在後宮的地位……能犧牲到這個地步,說到底全是為了家鄉的小國,雖然回不去,雖然隔著萬水千山,也能讓她心甘情願拼命至此。
晏尋見縫插針地問道:「那這位貴妃,最後又是怎麼死的?」
提起這個,晏何還也是眉頭緊鎖,「說來很奇怪,出事的前幾天,她便命人私下裡傳信給我,說是知曉一個與皇后……也就當今太后有關的秘密,沒準兒能夠掀起一場比開國功臣通敵叛國還要大的風波。」
聽到這裡,書辭心中無端的一揪,脫口而出:「是什麼?」
不料,那晏何還遺憾地給了個令人失落的答案:「不知道,我在約定的地點等了好幾天,也沒有等到她……其實那時我就已經感覺不太對勁了。果不其然,半個月後,得到了她病死宮中的消息。」
淳貴妃的死,也許在他的腦海里過了很多遍,來回咀嚼,就像陳氏接受言則的死一樣,到如今可以坦坦蕩蕩的說與世人知,不見悲喜。
晏尋沉默良久,還是寬慰道:「義父,節哀。」
他擺手:「人都死了那麼久了,早節哀了。」晏何還把玩著茶杯,若有似無地瞥了沈懌一眼,「我這些年也在想方設法查淳兒的死因,可惜不是宮裡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再加上戰事,一拖再拖,轉眼都十幾年了,還是一無所獲。」
沈懌將茶蓋子拿起來,好玩似的在杯口處刮來刮去,「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查害死她的兇手?」
「她怎麼說也是你娘。」晏何還輕嘆道,「我明白,你對她沒什麼好感。可對於你,她的感情卻比所有人都複雜。無數次我在信中提到你的時候,她皆避而不談。直到某一天……」
他停了片刻,低聲說:「她在信的末尾寫了這麼一句……」
「她說,『懌兒八歲了』。」
書辭轉過眼時,明顯地看到沈懌玩茶杯的手微不可見的輕滯了半瞬。
那個身負國讎家恨的貴妃,在誕下她的第一個孩子時,對於這個仇人與自己所生的兒子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她每每拔下簪子往他身上戳出血痕的時候,心中又是否煎熬過呢?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隨著她的亡故,掩埋在黃土之下,永遠也不會人知道了。
書辭在桌下慢慢伸手過去,摸到沈懌的五指,還沒等覆上去,已被他一下子,緊緊握住。
晏何還的話說到這裡就算是點到為止了,也不管他答不答應,逕自講了下去,「淳兒死後,我在京城裡又待了一年有餘,原是不甘心,想再找找有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進宮打聽,可不多久,就遇上了長公主結黨營私企圖謀逆的事。當晚聖旨降罪,烏泱泱的禁軍湧入公主府,夜裡起了一陣大火,把整個府邸燒得乾乾淨淨,火光沖天,連周圍的民居也不能倖免……」
他的語氣忽然渺遠起來,望著已經黑下來的天空,緩緩道:「那時我在公主府外,看見有許多下人、僕婢從濃煙滾滾里衝出來,馬匹馬車因為受驚竄入街巷,人流中還有一個被老婦人牽著的三四歲的孩童。」
以為後面的內容皆是他的絮叨,書辭本沒放在心上,突然聽到孩童兩個字,耳朵當即動了動。
「我見他衣著華麗,僕婦又一口一個小少爺,於是猜測他或許是公主府內的親眷。」
晏尋愕然地抬起頭來,眼中空蕩蕩的,仿佛完全不能思量。
晏何還沒敢去看他,口中喃喃道:「那時,我便起了私心。淳兒已死,許多計劃付之東流,想著如果把他帶回能戎盧,當做質子,今後兩國交戰或許還可以派上用場。」
「義父?!」晏尋望著他,難以置信。
此時此刻,不止是他,連書辭和沈懌也不同程度的驚訝了一番。
的確曾聽說長公主與駙馬有一子,可那麼多年過去,都以為這孩子早就死了,誰能想到會是晏尋!
再細細回想,與駙馬相同的疾病,還有肖雲和的手下留情,所有的細節又莫名吻合。
晏何還大概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略帶病態的臉無所動的擺了兩下,聲音忽然有幾分啞:「這個男孩兒可能是被突來的變故嚇傻了,以至於我帶著他一路南下,他也沒有反抗,直到跨過邊境時,他才毫無徵兆的大哭……」那會兒不明白,很久以後晏何還方朦朦朧朧地懂了,其實三歲孩童也知道家鄉何處,葉落歸根。
「那個孩子,就是你。」
他幾近殘忍的承認了,繼而又慢慢道:「為了讓你早日習慣那裡的生活,我領著你在戎盧里吃,在戎盧里住,後背也紋了戎盧人的紋身,可是我同幾位長老都知道你的身份,我也清楚,他們留著你,就是為了今後做打算。」
晏尋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凸起,書辭看在眼裡,正安慰似的把手放上去,卻不料猛的一下,晏尋也抓緊了她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養久了總是會養出感情來的,隨著他越長越大,晏何還的內心就越掙扎,一方面是族人的寄託,一方面又是晏尋的生死。
兩者他都難以割捨,遲疑猶豫了很久,終於在兩國交戰之際,把晏尋從戎盧趕了出去……
「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輕嘆了一聲,「你若是因此恨我,我也不怪你。好在你如今已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我便是死,也沒什麼遺憾了。」
晏尋壓根不知該說什麼。
三四歲前的記憶模糊不清,只記得自己十幾歲被迫離開戎盧,在戰火紛飛中一路跋涉,莫名來到了中原,人生地不熟,除了會點拳腳功夫,他一無是處。
很早之前他就奇怪,好好的,義父為什麼要趕自己走?態度還如此的果決,半分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直到現在他才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一點。
晏何還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他自生自滅,把一切交給老天爺,活著是他走運,死了也算對得起自己的族人,兩邊都有交代。
晏尋搖了搖頭,頭疼欲裂,索性嚯的站起身,奪門而出——可他奪門的時候還沒忘拉著書辭,書辭又拉著沈懌,三個人誰都沒打算鬆手,一連串地跟著往外走。
對王府里的環境不甚熟悉,他悶頭走,書辭和沈懌踉踉蹌蹌地隨行,眼看快到小池塘了,睏倦了一天的沈懌終於不耐煩:「鬆手,你多大的人了?發脾氣還要人哄嗎?」
似乎是才回過神,晏尋怔怔地鬆開書辭,視線在沈懌臉上一晃而過,繼而不甘心地轉身,幾步踩上了池塘邊的高石,蹲在那裡不知所措。
書辭見狀,無奈地朝沈懌瞪了一眼,後者卻不以為意輕哼。
正因為和晏尋有過相同的經歷,她完全可以理解他此時的感受,於是提著裙擺,試探性地走過去。
「晏大哥……」
他雙手痛苦的插入髮絲中,頭深埋在膝蓋上,聞言才動了一下。
書辭挨在他身旁,「我懂你的心情,之前得知我親生父親是梁秋危時,也是一時間無法接受,想通了就好了。」
晏尋垂著眼瞼,並未言語。
「其實我倒覺得,你娘是公主殿下也沒什麼壞處。」她雙眼望著碧波蕩漾的池塘,「這麼一想,你和王爺還是表親呢,咱們往後也算一家人了。」
沈懌顰了顰眉,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忍住了。
晏尋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笑顏,欲言又止:「你……」
「想開一些。」書辭淡笑著安慰道,「公主多厲害的人啊,不僅才貌雙全,風華絕代,和駙馬的故事還被傳成一段佳話。和我爹相比,可是高貴得多。」
不欲拂了她的好意,雖然胸腔好似堵了一塊石頭,喘不上氣,晏尋仍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來,輕輕頷首。
第 88 章 八八章
這一段舊恩仇對晏尋的打擊很大, 儘管稀里糊塗地接受了母親是長公主的現實,可其中那些陰謀詭計仍讓他難以釋懷。
沈懌被書辭推著, 搬出幾罈子酒來陪他喝了一晚上,好在他酒量一般, 灌了沒兩壇就倒了, 最後還是由晏何還和高遠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扶著回了府。
累了一天, 總算得到喘息的機會,沈懌實在是撐不住, 匆匆洗漱完,抱著書辭就往床上躺, 下巴擱在她頸窩, 眼睛一閉, 很快便不動彈了。
花廳里的冰山已移到了室內, 被夜風一吹, 散發出涼爽的味道, 再配合清幽的安神香, 著實適合安眠入睡。
然而書辭卻還在想晏何還的話, 一時半刻清醒得很。
淳貴妃死於非命, 結合沈懌之前所說的落井身亡的事情來看,必定是有人把她推下井的,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
她知曉了一件與太后有關的秘密,還牽連甚廣,可正要告知旁人時,突然就死了。
這未免太過巧合, 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殺人滅口」四個字,必然在那段時間裡發生了些什麼才引火上身的。
書辭思來想去,怎麼都睡不著,偏偏某人又睡得很沉,這叫她非常苦惱。
「沈懌。」
他半夢半醒間低語:「……嗯?」
書辭轉過身來,面朝他,「我一直覺得,肖雲和那隻老狐狸,不像是會自己登基當皇帝的人。」
沈懌沒睜眼,卻還是問道:「怎麼講?」
「他這個人很聰明,把晏尋留在自己跟前那麼久,不會沒有察覺他的身份。」書辭從他懷中抬起頭,「以他對長公主的忠誠,有沒有可能,他是想讓晏尋當皇帝?」
他閉著眼睛輕笑一聲:「這姓晏的真是運氣不錯,投了個好胎不說,另有人給他鋪路打江山,就算路沒鋪好,眼下還能白白撿個指揮使來當。老天真不長眼。」
書辭覺得他太錙銖必較了,「人家童年很悲慘的。」
「咱們倆哪個童年不悲慘?」他不以為意,說著便引了她的手從衣襟里進去,在陳年的舊傷疤處停下,老老實實地摁在那兒不讓挪動。
書辭倒也聽話地給他安慰似的撫了兩回,又思索著開口:「晏先生說,你娘知道了一件與當今太后有關的秘密,而太后在十多年前還只是皇后,她有什麼樣的秘密能比功臣通敵叛國更能打壓先帝的?」
「還有那個……唔。」
話沒講完,嘴唇便被他輕輕堵住了,並未深吻,只是含了片刻便鬆開。
沈懌攬著她的腰,語氣里透著無奈,「夫人,為夫是真的困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睡醒了再談可好?」
大概才意識到這位大殺四方的肅親王幾乎困了一整天,書辭好笑之餘又貼心地給他拉了拉被角,頗賢惠地在他背脊上輕拍:「快睡吧。」
聞言,他還就真的乖巧地低頭與她額頭相抵,沉沉的睡了過去……
漫漫長夜,月明星稀,唯有書辭的雙目還是亮晶晶的。
沈懌雖然玩世不恭,上朝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是真遇上什麼事了,他還是不敢怠慢,認真起來比誰都可怕。
短短十天的假期過完了,都督府和朝里積攢了一大堆的公務,他開始早出晚歸,書辭也學著在家裡想方設法地打發時間。
有了前些時日沈懌自毀形象的在府內給她塑造了一個和藹可親,端莊賢惠的王妃身份,書辭現下在一堆僕婢中很得人心。
大夏天裡日頭曬,早起叫上幾個侍女和嬤嬤湊到小花廳里坐著剝蓮子,做繡活兒,偶爾也拿幾本閒書來看,正午那頓飯沈懌有時候趕得上,沒趕上時書辭只讓小廚房炒幾個小菜。她是最忌諱浪費的,自己本就吃不了幾口,尤其不喜歡滿桌大魚大肉,久而久之,廚子們也都摸清了她的習慣,飯菜的分量恰好是夠她一個人吃的,不多也不少。
平時得閒了,言書月和陳氏也會到府上看她,但由於暑氣重,書辭好幾次都勸她們等涼快些再來。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的過了下去,轉眼落了幾場雷雨,接著就立秋了。
入秋後的雨,是越下越涼,滿天陰沉,放眼看出去,整個蒼穹仿佛漏了似的,不僅幾日沒停,反而有增大的趨勢。
沈懌難得把手裡的一堆破事處理完,端了杯茶靠在軟榻上翻話本,書辭卻沒有他那個閒心,扒著窗欞,一直望著小院中的才搭起來的葡萄架,很擔心它禁不起這場風雨的摧殘。
沈懌翻完了一本,抬眼見她那副望夫石的樣子,不由好笑:「都沒見你每天這麼盼我回來,我還不如一串葡萄?」
「那可不止一串了。」書辭並未回頭,卻不忘糾正他,「等明年種好了得有十來串,到時候我摘來給你吃。」
他搖搖頭:「真那麼想吃,差人去買不就好了,弄得如此麻煩,又是葡萄架,又是水芙蓉的。」
書辭終於白他一眼:「王爺,你這樣做人就太沒意思了。」
「我是不懂,你大費周章的做人就很有意思了?有錢不花,白費力氣,是不是傻的?」沈懌把書往小几上一扔,提起紫砂壺給自己斟茶。
儼然一副有錢了不起的樣子,書辭暗自腹誹了一番,轉過去沒搭理他。
「行了,快別看了。」沈懌喝了口茶,招呼她,「外頭雨大,頭髮都濕了……過來我給你擦。」
書辭往鬢角上一摸,還真是有水珠,她一面抹一面往他跟前走,「今年這雨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我親爹那墳被劉老爺子東補西修的,只怕會漏水,幾時看看黃曆,找個時間修一下吧?」
沈懌頷了頷首,剛要說自己正有此意,門外忽聽得一陣輕叩。
兩人同時歪頭望了過去,但見紫玉規規矩矩的立在門邊,「王爺、王妃,莊親王到咱們府上了。」
聽了這話,書辭倒不很意外,以為畢竟都是親戚,來往串門挺正常的。而與她相比,沈懌卻深深皺起了眉。
沈冽這個人,成親之前儘管天天來和自己溝通感情,可自從書辭過門後,他收斂了不少,也知道避嫌了,如今這會兒找上門,就絕對不是閒話家常那麼簡單。
沈懌坐在原處沉思良久,把茶杯一擱,「我去會會他,你在這兒等我。」
書辭先是嗯了聲,隨後又遲疑,「我不露面合適嗎?」
他笑了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捏,「你不露面才好,端著架子方能顯出我肅親王妃的氣勢。」
「你就是這樣才沒人喜歡。」書辭把旁邊放著的外袍取來,給他披上。
他淡笑:「會麼?我看你倒是挺喜歡的。」
書辭抿唇睇他,想了想,又正色地補充道:「若有什麼要緊的,一定要告訴我。」
「好。」沈懌理好衣襟,「一定。」
許久沒去過書房了,他喜榮不喜枯,因而滿院子種的都是翠竹,大雨把竹葉洗得光滑明亮,在菱花窗外輕輕搖曳,竟襯得屋內全是翠綠。
沈冽還是在老地方坐著,津津有味地翻他那些不太正經的書籍,約摸是察覺到人影了,這才抬頭笑眯眯喚了聲四哥。
他揚眉,不咸不淡地說:「來了。」
沈冽依舊殷勤地給他倒好茶,目光在往他身後瞧去,似是隨意地那麼一問:「怎麼不見四嫂?」
「在房裡繡花。」沈懌撩袍坐在他對面,沒胃口繼續喝茶。
「那我,可是打擾到你們了?」
他靠在帽椅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著桌角,給了他一個「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可別說你是跑來和我談心事的。」
沈冽微微一笑:「自然不敢。」
他終於捨得把書合上了,一張溫文爾雅的臉突然嚴肅起來,壓低了聲音朝沈懌道:「四哥,近來朝里那幾個冒頭的文官,你還有沒有印象?」
沈懌眉峰一蹙,思忖著點頭:「是有這麼幾個人,怎麼了?」
「這幾個都是肖雲和死後,聖上新提拔的。」
聽出他明顯話裡有話,沈懌冷眼旁觀:「你想說什麼?」
他手指抵在唇下,面色並不好看,「弟弟我最近開始留意到一些事情,越想越感覺不大對勁。」
「近的先不提,就說肖雲和。」沈冽凝眸看他,「青銅麟是什麼東西,咱們大家心裡都有數,以往長公主私下搜尋還叫人拿到把柄,告到了父皇那裡去。而肖雲和這般大張旗鼓,連你我都發覺了,沈皓會完全不知情麼?」
沈懌被他這麼一提醒,眼角飛快跳了一下。
想起自己上一年多次上奏,沈皓卻視若無睹,還明里暗裡的幫著肖雲和,如今肖已伏法,所有的碎片毫無疑問落入了他的手中。
起初還當是他缺幾個心眼,如今回憶那些細枝末節,竟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便是沈皓借肖雲和的手,來找這些碎片的?
「你想想看,整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沈冽拿食指在書的扉頁上輕劃,「肖雲和死了,碎片歸他,還名正言順地剷除了朝中一幫心懷鬼胎的老臣,順理成章地扶持他自己的人上位。明面上得意的似乎是我們,可眼下大半的朝廷幾乎是他的心腹,這江山不可謂不穩。」
「所以。」沈懌頓了頓,眼睛危險的眯起,「他當日極有可能是故意演了一齣戲,讓我們替他除了肖雲和?」
而自己,包括沈冽和那個死了的面首,全都是被他所利用。
他雙手交握,放在唇邊,眸中陰晴不定。
真是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沈皓此人沒什麼雄心壯志,可是耍心機卻很有一手。」沈冽信手翻開手邊的書,上面的配圖濃墨重彩,「他扮豬吃老虎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就不奇怪,當初幾位皇嗣中,他資質最為稀鬆平常,可為何最後先帝臨終前會傳位給他麼?」
沈懌沉吟良久,仍覺其中疑點重重,「青銅麟的傳說一直傳得很離奇,最為人所知的,就是顛覆王朝,許多人尋找此物是為了滿足野心,他已經是天子了,還要這個作甚麼?」
「人總是貪心不足的。」沈冽捧起一碗溫熱的茶水,「帝王也是一樣,人人都覬覦的東西,他難道不想要麼?」
第 89 章 **章
南書房內, 青花魚缸里養著幾尾錦鯉,身姿靈活的在水中遊動, 微波蕩漾間,投映著一張眉目暗沉的臉。
沈皓身形不高不矮, 但是偏瘦, 這瘦削的程度最近似有加重, 龍袍足足大了一圈,有些寬鬆的穿在身上。
他一直是一副溫吞的表情, 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儒雅,但眸中又不如沈冽那般多城府, 三兄弟里, 獨他一個不上不下。
掌事太監低著腰, 輕手輕腳地把微涼的茶水換掉, 乍然回首, 發現今上站在窗邊, 背影落寞地負手而立。
冷雨淅淅瀝瀝, 偶有幾滴透過窗格落在魚缸中, 濺起一圈又一圈細細密密的漣漪。
「皇上。」掌事太監將大氅搭在臂彎, 小心翼翼的上前關切,「天氣轉涼了,您加件袍子吧?」
沈皓沒說話,好一會兒眉梢才動了一下,轉過身,示意他給自己披上。
太監很會察言觀色, 哪怕他一言未語,卻也麻利地抖開大氅仔細地罩在他肩頭。
沈皓信手抓了把魚食,在手中翻來覆去的倒弄,他盯著那幾尾魚看了良久,忽然低聲開口:「福壽,你覺得,朕這些錦鯉,養得好麼?」
太監畢恭畢敬回答:「咱們宮裡的東西,豈會有不好的。皇上的三色錦鯉,個個鮮活健壯,多彩多姿,更是世間罕見。」
他低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是啊,這裡的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但皇宮中的錦鯉再貴重,到底也不過是條魚而已。」沈皓道,「它活在金銀堆砌的青花缸里時,總以為自己生下來就該被人伺候,永遠不必為了衣食發愁,待在這四方天地,享受平靜安樂。可一旦它知道自己只是受人豢養,終有被遺棄的那一天,於是連活著也變成惶惶不安,戰戰兢兢,甚至每每午夜夢回,會不寒而慄……然而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回頭路,身後是懸崖峭壁,前面是高山險阻,只能誠惶誠恐地走下去。」
太監不知要如何接話,只好緘默著。
他攤開手,灑了一把花花綠綠的魚食,看著水中的魚兒爭相搶奪,眼神間毫無波瀾。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條道還遠遠沒有走完。」
餘光瞥見掌事太監猶猶豫豫的模樣,沈皓略略一怔,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得太多,朝他擺手一笑,「罷了,你下去吧。」
太監大鬆了口氣,忙不迭應了個是,躬身退出門外。
簾外的秋雨仿佛已經停了,聽不見聲響,連魚缸中的水也一併安定下來。
沈皓撩袍在案前落座,左邊是高高堆成山的奏摺,右邊是零零散散的典籍,然而此刻,國家大事和前朝歷史已經統統排開在外。
而中間被他高高供起來的,是那個青銅所制的麒麟,能工巧匠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外觀,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呈現出一張極小的地圖,隱約能看到一條線路,從京城延伸出去。
可遺憾的是,麒麟仍舊缺了一角。
沈皓把玩著手中那一塊與之並不吻合的碎片,擰眉思索:「這一塊既然是假的,那真的……又在誰的手上?」
明亮而溫柔的光芒從絹紗燈里透出來,灑在那枚冰涼溫潤的玉佩上,玉是方形的,厚厚的一塊,儘管雕刻了紋飾,看著仍舊有點笨拙。
書辭將它舉在燈下,眯眼琢磨,裡面什麼也瞧不見,「真奇怪,我起初還當它是帝王綠來著,這會兒又覺得不怎麼像了。你說我爹留給我的這個玉,到底值錢麼?」
沈懌正在旁吃宵夜,聞言頷了下首,「我瞧瞧。」隨即就拿了過來。
這玉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大概是玉佩本身的賣相不大好,他沒怎麼上心,指腹摩挲了兩回,感覺出明顯的瑕疵,便不以為意地丟回桌面。
「質地一般,別帶了,改明兒換塊好的。」言罷,又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碧青透亮,綠得流油的翡翠,「玉養人,我這個帶了很多年了,要不你拿去?」
「既是養人,都跟你那麼久了,我更不該橫插一腳。」書辭將那個被他嫌棄到角落裡的方玉撿了回來,「這是我爹的遺物,不管好不好,都得收著。」
沈懌含笑地拿勺子攪動碗裡的羹湯,「你就是天生吝嗇……全被你娘給耽誤了,眼下嫁了我,還那麼緊巴巴的過日子。」
她把玉佩重新帶回腰間,繼續捧起沒做完的繡活兒,不以為意道:「這叫持家有道……省出來的銀兩,我打算在南邊置辦一棟宅子,京城的冬天太冷了,從前每年祭祖我都被丟在家,所以很想去南方看一看。」
「嗯,這倒是個好提議。」沈懌吃著他的四色宵夜,一邊抬手翻了一頁書。
他今天沒趕上吃飯,夜裡命廚房備了點羹湯果腹。
原本書辭是不餓的,見他著實吃得香,便把頭湊過去,「吃的什麼,也餵我一口吧。」
「行,那我考考你。」他笑著叫她閉眼睛,端碗來舀了一勺,「張嘴。」
書辭躍躍欲試,順從地照做,張口吃下第一勺,細細咀嚼了片刻,口齒間嘗出了鮮香,當下挑眉道:「是蝦仁蛋羹。」
「可以啊,再來。」
青瓷的勺子餵入嘴中,味道有點清淡,吃上去也還是嫩滑的口感,不過再不是蛋羹了,她舔唇思忖了片刻。
「肉末豆腐湯吧?還加了胡蘿蔔。」
後者稀奇:「這你都能吃出來?」
沈懌口味吃得淡,肉末豆腐原是辣菜,偏偏讓他刁鑽地做成這麼一鍋清湯寡水,也虧得她舌頭靈。
「我好歹在家裡也是掌過勺,你也太小看我了。」書辭垂目繡了一針,那模樣頗得意。
他支著腦袋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手上的湯匙還慢條斯理的攪來攪去,「要不要再嘗嘗?我手邊還有兩碗,沒準兒有你吃不出來的呢。」
這招激將法效果果然顯著,書辭信心滿滿地合上雙目,「試試看。」
「嗯……」他在那裡猶疑,像是在考慮用哪一道菜,勺子與瓷碗互相碰撞,聲音清脆悅耳,最後才說:
「張嘴。」
她依言張口,然而不過片刻,當熟悉的呼吸輕噴在鼻翼時,書辭就隱約意識到了什麼,可還來不及有所動作,舌尖已經觸碰到了溫軟濕滑之物。
下一瞬,沈懌便輕車熟路的,吻了上來。
書辭被他兩手圈在玫瑰椅內,唇瓣偏轉吮吸,一寸一寸帶著不容抗拒地掠奪。
隨著沈懌身子越壓越下來,她捏緊花繃子,儘量想避開。可對方似乎沒發覺,一雙手不太安分的伸進領了口,順著衣襟往下滑……
就在此刻,聽得嘶的一聲,沈懌倒抽了口涼氣,直起身子鬆開她。
掌心有明顯的刺痛感,他定睛看去,無名指上赫然一個針孔,一小滴血晶瑩剔透地拔地而起。
「不至於吧?」沈懌把放到口中含了含,「親了一下而已,犯得著拿針對付我麼?」
「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書辭輕擦了擦嘴唇,笑道,「我瞧瞧,扎疼了沒有?」
「我若是說扎疼了,你給賠嗎?」沈懌逗她。
「這也要賠?」她睇了一眼,思索片刻,「頂多讓你扎回來。」
後者搖頭一笑,「你明知道我捨不得。」
書辭拿帕子給他捂住出血之處,很快傷口就結了痂,她一面把手遞迴去,一面涼涼道:「這就叫自作自受,吃苦頭了吧。」
沈懌很是無奈的輕嘆:「這麼狠心,都不關心一下的?」
「是啊。」她挑起右邊的眉毛,示意手上的針線活兒,「狠心就不會給你做衫子了。」
「怎麼。」沈懌甚覺意外,「你這幾天白天夜黑的忙,結果是在給我做東西?」
「不然你以為呢?」書辭在籃子裡翻絲線,「我看你晚上睡不踏實,胳膊老搭在外面的,就想不如做件不薄不厚,這季節穿的衫子,免得你早起又喊關節疼了。」
其實這是年輕打仗時落下的病根子,每每換季總會酸痛,難為她居然有留意到,沈懌並未道出實情,只是笑著在她臉頰上揉了兩下。
「夫人辛苦了。」
「知道我辛苦就好……」書辭唇邊盪開幾絲開心的笑意,針線長長的繃直拉開,又望向他,饞嘴道,「肉羹還有麼?再來一點。」
「有。」沈懌端起碗來,吹了吹熱氣,「你小心燙。」
「嗯……」
吃飽喝足,二更天還不到,本想再熬晚一些,然而被沈懌不由分說抽走了針線,書辭只好洗漱休息。
被衾是才換的,新彈出來的被子蓬鬆柔軟,抱在懷中很是暖和,沈懌正在脫外袍,她便坐在床上看他。
「你白天和莊親王說了些什麼?那麼久。」
他熄了燈,坐在床沿脫靴,順嘴就道:「沒什麼。」
書辭語氣未變,只淡淡地開口:「你說過有要緊事不會瞞我的。」
沈懌手上頓了一頓,似乎打算找點藉口搪塞過去,幾次欲說話又有點遲疑,猶豫了半天才妥協:「他叫我當心沈皓。」
聽出他語氣里的倦意,書辭忙抱著棉被挪過去,「皇上欺負你了嗎?」
沈懌笑了笑,「不是……」
他挨在她身旁躺下,順勢將人摟在懷中,書辭伸手捏著被角仔細給他蓋住肩膀。
沈懌舒服地攬著她,輕聲道:「你還記不記得,上一年我從大理寺出來,在王府外遇到了一群刺客?」
那時她似乎才得知無名的身份沒多久,兩個人正僵持著,書辭點頭說有印象,「那不是肖雲和的人嗎?」
「不是。」沈懌合攏雙目歇息,「我後來審出來了,不過一直沒告訴你……那群人,是宮裡來的。」
「大內侍衛?!」書辭皺起眉,「今上要殺你?」
「他到底是做的什麼打算,我不好去推測。」
「不願告訴你這件事,就是不想讓你多想。」他柔聲安撫,「無論他是不是要殺我,你都別慌,也別怕,只管安安心心過你的日子。」
「嗯,我不會的。」書辭認真地盯著他的眉眼,「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沈懌微微一笑,將臉貼過去,「傻丫頭,我幾時嫌過你麻煩?」
約摸是嗅到她發間沐浴後的清香,他嘴唇忍不住吮了吮她小巧的耳垂,在愈漸渾濁的呼吸里,不知不覺地解開了衣襟,書辭被他吻得有點迷糊,冷不防反應過來,輕輕推開。
「不行,今天月信了……」
沈懌動作一頓,聞言哦了聲,規規矩矩地把手放開,最後又在她脖頸上親了親,這才遺憾地嘆了口氣。
被他這聲輕嘆攪得心中不安,書辭咬唇沉默了好一陣。
「沈懌。」
「嗯?」
「……你是不是很想要個孩子?」
他睜開了眼,「沒有啊,怎麼突然這麼問。」
她為難道:「我來了月信,你好像挺失望的……」
他輕笑:「不是為了這個。」
書辭聞言感到奇怪,又怕他只是為了安慰自己,「咱們成親好久了,可是一直都沒有動靜。你不想要孩子嗎?」
沈懌伸手撫著她的髮絲,懶懶地挪動身子,「這個不著急,你還小,生孩子很危險的,等你長大一點,咱們再要也無妨,來日方長。」
她先是覺得有道理地嗯了一聲,隨後顰起眉:「我到底有多小?」
沈懌復閉上眼,低笑道:「快小我八歲了,你說呢?」
書辭窩到他懷中,憤憤道:「是你自己太老。」
「嗯嗯,我老……」他從諫如流,輕輕親了親她,「快睡吧,不早了。」
漆黑的夜裡,秋風依舊,烘托出屋中一片寂靜祥和。不多時便有均勻的呼吸聲傳出來。
兩個人在被衾里的手十指交扣,心頭均是平安喜樂。
因為是秋天,葡萄架上光禿禿的,還看不出什麼生機來。
夜裡吹風,白天一推門,滿地都是枯葉,下人們幾乎每日都要掃兩回,角落裡堆得高高的一大垛,等著傍晚叫人用車推走。
書辭坐在藤椅里看門前的兩個僕婦掃落葉,刷刷的聲音,四下里安靜的時候,聽上去還挺悅耳。
紫玉就在她旁邊打絡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小姐,您最近就不想吃點什麼酸的東西?」
沒出嫁前叫她小姐叫習慣了,一時半會兒沒改過來,書辭也不計較,邊做針線邊道:「不想。」
紫玉湊上前來,試探性地問:「那辣的呢?」
「也不想。」她頭也沒抬。
紫玉這下不解了,「那您到底想吃什麼?」
「嗯……」書辭抿唇思索,「我想吃點甜的,回頭去廚房問問,有沒有豆腐腦,或者牛乳粥之類的。」
不知道這想吃甜的究竟是會生出個什麼東西來,紫玉百思不得其解,正沉吟之際,書辭仿佛發現了什麼新奇之物,一臉壞笑地指指她手上的絡子,「這顏色,不像是給女孩兒家做的呀,送給心上人的吧?」
「哪有……」
「墨綠色啊,嘖嘖,還真像高侍衛常穿的那件。」
見她作勢要搶去細觀,紫玉護得跟什麼似的,「小姐,您怎麼能這樣呢……自己有活兒還沒幹完呢,快別折騰了,我的手藝哪有你的好,別看我的呀……」腦子裡一轉,想把話題岔開,「誒,這不是快到中秋了麼,您吃月餅吶,月餅是甜的啊。」
聽她提到月餅,書辭才驟然想起了什麼。
八月十五是中秋,已經沒幾天了,但凡這種節日宮中肯定是會設宴的,大概是被先前聖上的態度給膈應到了,畢竟夫妻一體,或多或少她都有點忌憚。
夜裡書辭縮在床上,擁著被衾看書,半天也沒翻一頁,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咱們中秋進宮麼?」
沈懌正伏在燈下寫摺子,擱下筆將亂七八糟的卷宗整理好,「去還是得去,不過就是吃頓飯,沒關係。」
「吃完又提早撤了?太后也在場的,這樣不好吧。」沈懌大概是天生抗拒赴宴,就連上次陪她進宮請安也是草草收場。
「你要多玩會兒也行。」他本來就是三杯就走的人,壓根不在意這些,「其實宮裡中秋還蠻熱鬧,戲比較好看,賞花、吃蟹、放河燈,往年她們那幾個女人家愛湊在一塊兒打茶圍,比剔蟹,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些玩意兒。到時候看吧,若是不太適應,找個藉口走了就是。」
被他這麼一說,書辭頓時安心了不少。
第 90 章 九十章
今年的上元由於肖雲和的事擾了興致, 整個節日宮裡都過得淒風苦雨的,難得迎來中秋, 太后的意思是要大辦,隆重一點。
皇族中的親眷有遠近親疏, 平時若無要事, 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面, 最好是借這個機會互相熟悉熟悉,賞花看景, 對月飲酌,橫豎宮裡大, 熱鬧些好, 進宮來若總是在殿中坐著看歌舞也沒什麼意思。
傍晚時候書辭在府上換好了衣裳, 夕陽的餘暉正照到窗邊, 金燦燦的一片, 她在給沈懌戴翼善冠, 墊著腳有點吃力, 只好伸手把他腦袋往下扳了扳。不經意朝外看了一眼, 稀奇道:「太陽還沒下去呢, 月亮就起來了,這是不是叫做日月同輝?」
沈懌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兆頭,沒準兒咱們晚上會遇到什麼好事。」
她笑了笑,學著他的樣子在他腦門兒上輕彈了下:「那可借你吉言了。」
收拾停當之後出門登車,天將將黑, 暗藍色的大一片,紫禁城裡卻早早點起了燈,許是染了佳節的喜慶,瞧著居然也沒有平日裡那麼陰森可怖了。
酒宴設在錦夔宮中,在光明門下了轎,抬眼一瞧,到處人來人往。
這皇宮給書辭的印象並不好,連著幾次來都是沉悶莊嚴的,厚重的宮牆壓得人喘不過氣,而今四處裝點了奇花異草,各色宮燈懸在檐下,星海似的閃爍,氣氛驟然鮮活起來。
前面有太監引路,書辭跟著沈懌往裡走,這是她頭回出席這種場合,別說心裡還真有些緊張。
周圍談笑說話的都是皇親國戚,她一個也不認識,反倒是人家上前來作揖打招呼。
「肅王爺、王妃。」對面那人笑得一團和氣,兩片小鬍子隨著嘴唇的上下開合起起伏伏,「卑職韋游,給兩位請安了。」
不知是哪位嬪妃的娘家,乍見他如此客氣,書辭便也頷首笑了笑,「韋大人有禮了。」
沈懌聞言,斜眼睇他,貌似心情很好的樣子,唇邊揚起弧度,意味不明地點了一下頭。
他這動作儘管再尋常不過,四下里的人見狀卻都是一愣。
知道沈懌一向是不好招惹的,從未見他有正眼看過旁人,而今這一點頭,瞧著就跟轉性了一般。
韋游完全沒料到他還會回應自己,當下驚愕,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直到他二人走遠了都還沒回過神。
被周圍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書辭悄聲問他:「我剛剛那麼說可以嗎?沒有講錯話吧?」
沈懌輕輕一笑,「當然沒有。」
避開了一路想來客套的朝臣命婦,沿著那片花海走上台階,皇后和太后正在殿裡坐著,書辭跟在沈懌身後,提裙過去按禮數俯身叩拜。
太后忙笑著叫免禮,上下一打量,滿意道:「好些日子沒見,人倒是長豐潤了,比頭兩回瞧著氣色好了很多,看樣子,懌兒是上了心的。」
書辭琢磨著這句話,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心道:這是拐著彎說自己胖了嗎?
沈懌倒是笑了笑,「可能是王府地氣好,水土養人。」
「得閒了也常來宮中坐坐。」太后朝皇后那邊一頷首,「宮裡頭什麼都不缺,就是缺點人間煙火。咱們不能像尋常百姓那樣,一家子人可以時常坐在一塊兒說說談談,日子久了都疏遠了,多來陪陪你皇后嫂子,省得她每日裡也悶得很。」
皇后是個挺溫和的人,不過不知是不是一直無所出的緣故,臉上的笑並不由心,反而帶著幾分疲憊。
書辭先敷衍著應了,到底還是沒有想和她們親近的打算。
或許正如太后所言,皇家缺點人情味。哪怕是妯娌之間,身份上的距離感依舊是在的,要她來這種充滿壓迫感的地方與皇后拉家常,實在是有難度。
絮絮地閒話了一陣。眼下就這麼兩位王爺,沈懌還是剛娶妻,太后難免多寒暄了幾句,問她近來身體如何,在王府住得習不習慣,可有受委屈,最後還旁敲側擊地關心了一下子嗣的事,倒讓書辭尷尬得不知所措。
幸而莊親王及時的趕著來這邊問安,終於轉移了太后的注意力,她忙拉著沈懌行禮告退。
「南花園裡在放天燈,過一陣還有幾場好戲,家宴而已,都不必拘束,有什麼需要吩咐下去便是。」
臨行前隆安皇帝還不忘補充兩句,大概是怕他沒一會兒又溜了。
沈懌道了聲謝,領著書辭往外走。
「原來宮裡也聽戲?」她覺得意外,小聲地問。
他不以為意:「當然,皇帝也是人,興頭上來了說不定還自己唱兩句。」
正嘀嘀咕咕走到門邊,只聽到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何物落在了地上,書辭轉來轉去地左右張望,這才發現是自己腰間掛著的那塊玉掉了。
四四方方的一塊靜躺在殿內的紅毯之中,格外的顯眼。
她當即彎下腰去撿,不遠處的太后與沈皓卻幾乎是同時把目光移了過來,定定地盯著這一邊……
書辭拍去玉佩上的灰,仔細地翻看,「還好沒摔壞。」
沈懌抱著胳膊顰眉看她:「這種事犯不著親力親為,會有太監替你撿的。」
「知道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次我注意。」
把碧青的玉佩再次系回了腰上,沈懌約摸是不放心,又檢查了一回,這才挽著她出去。
龍椅上的皇帝猶在出神,眸色微凝,半晌沒有言語。
「皇兄,皇兄?」沈冽發現他表情有異,思忖了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兄可是身體不適?」
沈皓反應過來,歉然一笑,「哦,無妨……你之前提的事,朕大致明白了……」
花園中的景物都是細心布置過的,連宮燈也仿照民間的風俗,做出了別致的花樣,好看是好看,美中不足就是人太多。
書辭和沈懌從殿中出來,放眼望去人頭攢動,還不是什麼相熟的面孔,儘管熱鬧卻實在敗興,他們倆都不愛和這群人打交道,兩下一合計,找個沒人的地方吃蟹賞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打發了小太監前去準備,在前往臨溪亭時,書辭又把他拉住了。
「來都來了,要不瞧瞧你娘吧?」
「瞧她作甚麼?」
書辭已經不由分說地抱著他的手臂轉了方向,「到底是你娘,上回匆匆忙忙,也沒來得及祭拜她。聽說冤死的魂魄會在世間停留很久的,咱們拿點酒去,你呢再講幾句軟話,叫她老人家聽了安心,可以早日超生。」
沈懌哭笑不得:「你還真能聯想……」
「你也拜祭過我爹,我來拜你娘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催促道,「走吧走吧,快帶路了,宮裡我不熟。」
沈懌被她推著走了兩步,只好無奈的妥協。
那口井所處的地方很偏僻,四周漸漸冷清下來,南花園推杯換盞的人聲像是隔了幾重山那麼遠。
書辭不自在地皺眉:「這裡人這麼少,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冷宮吧?」
「這還沒進後宮。」他瞥了她一眼,「你當禁宮是人人都能闖的嗎?」
「原來不是麼?……那你小時候住在哪兒?」書辭忽然好奇。
沈懌沉吟了下,舉目分辨方向,「前幾年住在延春殿,從這邊夾道徑直走,過了那道春華門就是禁庭,往裡左轉沒多遠便到了。」
「記得這麼清楚?」她打趣,「按你的性子,只怕那會兒闔宮亂跑,是附近的一霸吧?」
言語間離上次那個小軒已經不遠了。
沈懌笑了笑,正想告訴她在這兒過日子可沒她想得那麼輕鬆,剛要開口,冷不防卻聽到附近有人,動靜鬼鬼祟祟的,當下喝了聲:「誰?」
書辭循聲望去,只見那月洞門內忽有個黑影冒出來,慌不擇路地想往外跑,一眼看到這邊有人,趕緊又跌跌撞撞地調頭。
沈懌豈會由得人從自己跟前溜走的,腳步一動,立馬閃身進去,書辭還沒瞧清楚,很快就聞得那屋內一個非男非女的嗓音咬著牙喊疼。
「王爺饒命,王爺息怒……」
她忙緊跟著小跑到門邊,甫一靠近便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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