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皇帝沒有多留他們,吩咐嚴查兇手之後,就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回寢宮歇息了。
杜陵春雙手揣入袖中,懶懶看了嚴復一眼。見其發須皆白,佝僂老邁,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呼百應的宰相了,唇角微勾,無不譏諷的道:「嚴相身為百官之首,素來最重規矩,唐飛霜並非官身,本不該插手朝中事務,你將他舉薦上來,不怕壞了規矩麼?」
杜陵春當初舉薦公孫琢玉暫代京兆尹之位時,嚴復一口一個資歷,一口一個不合規矩,現如今輪到他自己身上,倒是肯破戒。
嚴復已經老了,更多的時候他已經開始避免和杜陵春起正面衝突。再加上在官場浸淫多年,自然不是衝動之輩,也不會與杜陵春爭一時的口頭長短。只捋了捋鬍鬚,眼觀鼻,鼻觀心的道:「事急從權,滿朝文武實在找不出第二個破案的人,老夫只得如此,杜司公該明白這個道理。」
語罷略微頷首:「天色不早,老夫就先出宮了。」
唐飛霜倒是有心去司公府看看情況,可京律司的高手已然齊齊調集一處,他武功算不上一流,縱去了也做不了什麼,更何況那還是杜陵春的地盤。心想著明日一早再看情況,便也轉身離去了。
皇宮裡的風總比外面冷些,大抵因為這殿閣太空,甬道太長,永遠住不滿人,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杜陵春穿的單薄,夜風將他衣角吹起,愈發顯得背影纖細,慢吞吞走路時,倒多了幾分慵懶的款款之意。
公孫琢玉跟在後面,步下石階,白色袖袍被風吹得翻飛不止,低聲問他:「司公冷不冷?」
杜陵春聞言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心想冷又如何,這裡可是皇宮,公孫琢玉總不能明晃晃當著眾人的面給他暖手吧。挑眉提醒道:「這裡是皇宮。」
「在下知道,」公孫琢玉上前一步,側身替他擋住了襲來的涼風,而後笑了笑,「司公若冷,我替司公擋風。」
杜陵春聞言頓了頓,而後偏頭移開視線:「隨你。」
手藏在袖中,指尖輕輕摩挲了一瞬,帶著細微的緊張與道不明的汗意。
他們未走兩步,便瞧見不遠處等著一名綠衣宮女,手中拎著一個食盒。那宮女見他們走出無極殿,立刻小碎步走到跟前,對杜陵春屈膝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司公。」
她是貴妃身邊的貼身宮女。
杜陵春認得她:「可是貴妃有事?」
宮女搖頭:「娘娘聽聞司公深夜求見陛下,恐您未用晚膳,便差奴婢拿了些熱熱的糕點給您。」
杜秋晚雖盛寵滔天,可到底是后妃,平常與杜陵春也不得見,聽聞他進宮的時候,偶爾會差人送些東西來。
杜陵春聞言,正欲伸手去接,公孫琢玉卻已經先行接過了。他還對那宮女笑了笑:「勞煩姑娘,我替司公拿著。」
宮女從未見過他,但料想能跟在杜陵春身邊,必是親信。又見公孫琢玉清俊有禮,不敢多看,連忙匆匆行禮退下了。
杜陵春只能收回手,抖了抖袖子,皮笑肉不笑的道:「看不出來,公孫大人倒是個憐香惜玉的。」
他每次叫公孫琢玉為「公孫大人」的時候,心中必然在陰陽怪氣。
公孫琢玉摸了摸食盒,還是溫熱的,聞言下意識道:「我分明是在憐司公。」
還不是怕杜陵春提著手酸。
他本是無心,順嘴禿嚕出來的一句話,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下意識抬眼,卻見杜陵春也神色怔然的看著自己。
公孫琢玉動了動唇,手忙腳亂想解釋:「司公,我……」
「你什麼你,」杜陵春拂袖轉身,「還不快回馬車上。」
杜陵春走在前面,心中暗罵公孫琢玉是塊木頭。他聽見這句話本該惱怒,現如今惱是惱了,卻不見怒,心中蔓延著不知名的情緒,悸動且微微發燙。
公孫琢玉拎著食盒跟在後面,暗罵自己嘴笨。上了馬車,見杜陵春坐在最裡面的位置,試探性,一點點挪到了他旁邊:「司公……」
肩膀挨著肩膀,腿挨著腿。
杜陵春袖子裡的手動了動,卻沒躲,全當沒看見。
公孫琢玉打開食盒,見裡面放著一碟子米糕,愣了一下。他以為貴妃送來的點心必定精緻昂貴,沒成想只是民間最便宜不過的米糕,幾文錢就能買一大塊。
公孫琢玉將食盒往他那邊遞了遞:「司公要不要吃些?」
杜陵春看了眼,從食盒裡面拿了塊小的,咬了一口,三兩下就吃完了。
他和杜秋晚小時候窮,能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米糕了,後來入了宮廷,雖有珍饈美味,但獨獨偏愛這一種點心。
也許杜陵春骨子裡也是個念舊的人……
公孫琢玉問道:「司公喜歡吃米糕?」
杜陵春掀起眼皮:「怎麼,很稀奇?」
公孫琢玉笑著搖頭:「我以為……司公會喜歡吃些精緻細膩的。」
杜陵春淡淡闔目,靠在車廂壁上休息:「從前窮,吃不了那些精細東西,米糕是最便宜的。」
公孫琢玉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種話,頓了頓道:「我記住了。」
杜陵春睜眼:「記住什麼?」
「司公愛吃米糕,」公孫琢玉抿唇笑了笑,「以後我給司公買。」
傻子……
杜陵春心中莫名其妙就冒出了這兩個字,他金銀無數,富可敵國,難道還會缺一塊米糕嗎。但睨著公孫琢玉笑眯眯的眼睛,卻又什麼都沒說,那陣莫名悸動的感覺又涌了上來,令人無所適從。
借著馬車裡的燭火,公孫琢玉細細打量著杜陵春陰柔的眉眼,最後發現對方唇邊似乎留了些米糕殘渣,猶豫著出聲:「司公……」
杜陵春還未反應過來,臉龐就是一熱,貼上了一隻手掌。他瞳孔微縮,卻見公孫琢玉俯身靠了過來,用指腹在他唇角輕輕擦拭了兩下,解釋道:「司公臉上沾東西了。」
杜陵春只好僵著身子,等他弄乾淨。
公孫琢玉起初只是單純替他擦拭而已,但見杜陵春唇色殷紅柔軟,不自覺摩挲了片刻。同時視線下滑,落在對方脖頸處的一點硃砂痣上。
「……」
公孫琢玉莫名有些口乾舌燥,他分不清這是因著慾念還是別的,只知道自己對著旁人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在馬車朦朧的燭火光中,緩緩靠近杜陵春,聲音忽然沙啞了起來:「司公……」
他們淺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曖昧不清,難分你我。
杜陵春攥緊了身下墊著的絨毯,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除了緊張還是緊張。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重重顛簸了一下,晃得人身形不穩,杜陵春險些摔出去。公孫琢玉下意識攥住他的胳膊:「司公當心!」
外間傳來車夫有些惶恐的聲音:「司公,方才路邊有一塊坑陷,小人沒看見,沒顛著您吧。」
杜陵春本能皺眉,便要發怒,但想起身旁的公孫琢玉,鬼使神差的忍了下來。冷冷道:「仔細看路,你的眼睛是擺設麼!」
不過也幸而這一顛,打破了剛才曖昧尷尬的氣氛。
公孫琢玉安撫杜陵春:「司公莫氣。」
他只說這一句話,也不替那車夫解釋什麼,見杜陵春坐穩了,這才緩緩收回手。閒著無事,乾脆想起了案子。
如果依照唐飛霜剛才的說法,兇手所殺之人皆是欺壓百姓的貪官,那麼宋溪堂和冷無言無論如何也夠不上這個條件。他們雖在杜陵春手下做事,與官員多有往來,但身份對外卻只是謀士,且許多事都是見不得光,在私底下悄悄進行的,在外的名聲也說不上臭。
可那張紙公孫琢玉仔細對比過了,確實是兇手送來的,做不得假。
那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據宋溪堂所說,他與冷無言去茶樓和禮部官員議事,喝茶時,桌上忽然多了一張紙,正好壓在托盤底下。他們拿起來一看,卻發現正好有他們二人的名字,嚇的面色煞白,立刻就趕回了司公府。
壓在托盤底下……
那麼兇手很可能扮作夥計上茶的時候,悄悄將紙放了過去……
幾人議事必然同坐一桌,和禮部官員……
嗯?
禮部官員?!
公孫琢玉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坐直了身形,神情有些驚疑不定。杜陵春見狀也跟著坐直身形,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公孫琢玉想說出自己的猜測,但目前又沒有任何根據,只能低聲道:「回府中我再與司公細說。」
司公府離皇城並不遠,沒多久就到了。周遭里三層外三層,圍的全是京律司一等一的高手,就連屋脊上也埋伏著弓箭手。
公孫琢玉恐兇手狡猾,還特意將石千秋也留在了府中。他躍下馬車,轉身將杜陵春扶下來,二人一邊往府中走,一邊低聲說話。
公孫琢玉:「司公可知宋先生他們那天都和誰見面了?」
杜陵春自然不知道:「大概是禮部的一些人,具體是誰,你得問他們自己。」
公孫琢玉快步走入府內,見周遭沒有什麼打架痕跡,料想兇手應該還沒有來。穿過冗長的抄手遊廊,徑直走到了宋溪堂和冷無言所住的房間。
因為不清楚兇手到底要殺他們其中的哪一個,乾脆讓他們兩個待一起,集中保護了。
公孫琢玉推開門的時候,發現二人都沒睡。冷無言坐在桌邊喝茶,宋溪堂手裡拿著一把刀,戰戰兢兢的坐在床邊,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顯然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哇,你們兩個居然還沒死。
宋溪堂&冷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