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琢玉倒沒嘲笑宋溪堂。閱讀人嘛,哪兒有不怕死的,尤其追名逐利者,自然愈發惜命。他走進房內,在桌邊落座:「宋先生不必緊張,我來是想問先生一個問題。」
宋溪堂見不是兇手,心中略微安定了一些,勉強扔了手裡護身的小短刀,走到桌邊:「琢玉兄想問什麼?」
杜陵春也想聽聽他們說什麼,漫不經心抬眼看了過去。
公孫琢玉問道:「今日你與冷先生在茶樓與禮部官員議事,有幾人?如何坐?」
宋溪堂想了想:「共六人,在二樓雅間。」
禮部雖是清水衙門,地位卻高,除負責接待藩國使臣和朝廷禮儀外,還掌管天下科舉。宋溪堂和冷無言與他們本也不熟,只是奉了杜陵春的命令,去交待一些隱秘之事。
一旁的冷無言原本在喝茶,但聽公孫琢玉接連問了兩個問題,不知反應過來什麼,下意識停住了動作。
公孫琢玉果然出聲:「都有哪幾個人?叫什麼名字?」
他此言一出,宋溪堂也反應過來了,神色一怔,正欲說話,冷無言卻已經先一步回答,念出了長串名字:「劉亦明,康文賢,白丘……」
念至這兩個字,他忽的消了聲。
辛棄疾《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一詞中,「白鳥無言定自愁」,「一丘一壑也風流」兩句,恰好就占了這兩個字。只是當時宋溪堂出於本能,第一眼看見的是自己的名字,下意識以為兇手要殺的是他們,心下大駭,不敢多言,與冷無言匆匆離開了茶樓。
現在想來,兇手要殺的很可能不是他們,而是禮部那名叫白丘的官員!
————
淨街鼓已經敲罷,正是宵禁時間,家家戶戶都緊閉著坊門。除了打更人還在街巷行走,四周空蕩一片。
公孫琢玉等人一路策馬,趕到了白丘的家中,卻見大門緊閉,也沒個家丁值夜。上前用力叩門,好半晌才有人磨磨蹭蹭的過來。
「誰啊,三更半夜的……」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有人從裡面探出了一顆腦袋,看樣子是白府的下人。家丁揉了揉眼睛,原本還迷糊著,然而待發現外間站著一隊玄衣衛時,腦子瞬間清醒過來,嚇得後退了半步:「你你你……你們是誰?!」
公孫琢玉懶得跟他解釋,直接推門走了進去,左右環視一圈,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京律司奉旨查案,你家大人臥房在哪兒?」
家丁懵了,一時忘了回答,石千秋是個急性子,直接用劍鞘抵住了他的肩膀:「快說,你家大人臥房在哪兒?」
不等家丁回答,公孫琢玉忽然嗅到空氣中飄散著的一股淺淡的血腥味,面色變了變。他順著一路尋過去,最後發現血腥味是從一間書房裡傳來的,顧不得那麼多,直接一腳踹開了門。
「砰——」
鏤花木門防君子不妨小人,輕易就可以損壞,更何況裡面並未上鎖。眾人衝進書房,卻見書桌後面靜坐著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身上劍痕交錯,頭顱低垂,鮮血滴滴答答下落,浸濕了腳下的地磚。
公孫琢玉趕忙上前查看,卻發現人已經氣絕。
家丁在門口看見這一幕,嚇的魂飛魄散,一邊跌跌撞撞的往外跑,一邊驚慌喊出聲:「不不不……不好了!老爺死了!老爺死了!」
公孫琢玉摸了摸白丘的脖頸,立刻對石千秋道:「屍體還是熱的,兇手沒走遠,大師父,勞煩你帶人四處搜尋一下!」
石千秋是老江湖,追人也有些心得,他走出書房,見右邊白牆上有一處借力留下的鞋印,料想此人輕功平平,飛身躍出牆外追了出去,沉聲道:「你們在此處等我!」
追的人太多,反而誤事。
在夜幕背景之下,一抹黑影正在街巷中飛速穿行。石千秋走的是屋頂,居高臨下,便於搜尋,他目光敏銳的發現右前方有一抹黑影閃過,長劍出鞘,直接飛身刺了過去:「拿命來!」
石千秋不見得真要對方性命,只是喊習慣了。
黑衣人耳畔聽得一陣迅疾風聲,本能側身躲過,然而右臂還是中了一劍。他臉上蒙著黑布,大抵沒想到衙門也有如此高手,低喝出聲:「好快的劍法!」
石千秋不與他廢話,出手快如閃電,想將這人擒回去給公孫琢玉交差。那黑衣人同樣使的是快劍,見狀也不避讓,直接與他打鬥起來,速度竟只比石千秋遜色一點。
黑衣人帶傷,氣力不敵,過招的時候他竟然認出了石千秋的劍術,冷冷譏笑出聲:「外人皆說『一劍無影』在江湖銷聲匿跡,不見蹤影,原來竟是做了朝廷鷹犬!」
石千秋快劍攻向他面門:「俠以武犯禁,閣下如此作為,只怕還不及我這個朝廷鷹犬!」
他不想取了黑衣人性命,故而未盡全力,出招皆有保留。誰曾想對方直接搏命一擊,拼著自傷的代價刺向石千秋,而後袖中撒出一把迷魂藥,趁著石千秋躲避的時候閃身逃走了。
白府這邊,公孫琢玉正在驗屍。
前三具屍體身上除了劍傷外,多多少少都會被兇手施以其他的懲罰,而白丘身上竟沒發現別的痕跡。公孫琢玉見白丘死狀驚恐,下頜處全是流淌的血跡,若有所思的掰開他下巴一看,卻見他口中一片血肉模糊,舌頭被人用劍鋒絞爛了。
嘖。
公孫琢玉雖然會驗屍,但也不代表他喜歡對著一堆爛肉,把白丘的嘴巴合上,起身去了外間。
大半夜鬧了這麼一檔子事兒,可把白府上下都給驚動了。白丘的大老婆加三房姨太太在外間哭的梨花帶雨,淚水把帕子都沾濕了,如果不是玄衣衛攔著,只怕立刻就要衝進去。
「老爺,老爺,你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扔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啊嗚嗚嗚嗚……」
「老爺,你若走了,怎麼不把妾身也帶去,留在世上平白受苦……」
公孫琢玉出來的時候,往外面看了眼,只見那幾位夫人一個比一個哭的慘。心想白丘這小老頭身子骨還挺好,娶這麼多老婆,可惜死的早,齊人之福也難享。
他走到外面探查了一圈,最後發現白牆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腳印,一面吩咐人去拿測量的軟尺來,一面用指尖隔空虛量著牆面上的鞋印大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的足長是和身高成比例的,大概一比七,一個人越是高大,鞋碼自然也穿的越大,假設人的平面赤足長為x,那麼身高=6.876X。
兇手在牆上留下的鞋印紋路清晰,是集市上最普通的布鞋,薄厚都差不多,量一量普通鞋子的薄厚,再把足印長減去內外差,就可以得到赤足長度了。
雖然這個方法不一定準確,但除非是特殊情況,否則算出來的答案相差不會太大。
公孫琢玉用紙將牆上的鞋印描了下來,經過計算,最後粗略估計兇手的身高在一米八二左右。
沒過多久,石千秋就回來了。對於放跑兇手這件事,他顯然感到十分氣惱,將帶血的長劍鏘一聲收入劍鞘中:「大人,在下無能,讓他跑了。」
公孫琢玉早有心理準備,兇手如果真那麼好捉,也就不用自己查案了:「師父與他交過手了?」
石千秋聞言點頭:「他蒙著面,不過右臂被我所傷。」
公孫琢玉眼睛亮了亮:「那人可曾說話,師父估摸著年歲幾何?」
石千秋回想了一下:「聽聲音是名年輕男子,對招之時,他用的是左手劍。」
公孫琢玉微微挑眉:「嗯?左撇子?會不會是因為師父傷了他的右臂?」
石千秋搖頭:「不像,他左手劍法純熟,且速度極快,顯然是多年所練,倘若臨時換手,必然不會這般得心應手。」
公孫琢玉不禁嘶了一聲。距今為止,已經死了四個人了,明日消息傳出去,只怕又是一場風波。這案子倘若不是皇帝盯著,他真想隨便糊弄過去算了,當做懸案拉倒。
「罷了,時候不早,我們先回去,明日再查吧。」
公孫琢玉回到了司公府,沐浴更衣後,他本該睡覺的,但不知為何,卻全無睡意。
公孫琢玉在床上翻來覆去,見窗外月色皎潔,乾脆起身走到了書房。他點燃一盞燈燭擱在桌角,提筆蘸墨,開始整理連日來收集到的信息。
兇手是一名年輕男子,身高一米八二,左撇子,右臂有傷,擅使長劍,憎恨貪官污吏,完美主義者。
唔……
公孫琢玉想了想,其實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他們去查了。這幾日城門嚴查,只准入不許出,那兇手受了傷,必然還在京城之內,明日帶兵挨家挨戶的搜尋,運氣好說不定能直接找到。
他擱下筆,不知想起什麼,又拿起了那兩張兇手送來的紙。一張《芙蓉樓送辛漸》,一張《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另外還有兩首,《千秋歲.水邊沙外》與《別董大》,應該在唐飛霜手中。
紙是新紙,墨是新墨,顯然是從同一本新書上撕下來的。
公孫琢玉也曾經寒窗苦讀,閱覽百書,他仔細回想,依稀記得自己從前讀過一本《雜詩集》,上面就同時收錄了這四首朝代各異的詩。
後面的書架雖擺滿了書,但一看就是擺設,動都沒動過。公孫琢玉拿著燈燭挨個找去,發現沒有自己想要的,思及杜陵春書房那偌大一面牆的藏書,乾脆轉身出了屋子。
萬籟俱寂,小園寂靜。然司公府卻守衛森嚴,依舊有護衛巡邏。公孫琢玉一路尋到杜陵春房間門口,抬手想敲門,但又怕他睡了,遲遲落不下手。
吳越抱劍守在暗處,聽見有人過來,鷹一般睜開眼睛,誰曾想發現是公孫琢玉,猶豫一瞬,還是決定當沒看見,不動聲色背過了身。
公孫琢玉心想杜陵春如果睡了,自己豈不是擾人清夢。他幾經猶豫,還是放下了手,準備回去,然而走到那菱花窗旁的時候,卻瞧見些許微弱的燭火,用手推開一條縫,往裡面看了眼。
這扇窗戶正對著書房,杜陵春坐在太師椅上,正提筆謄寫著什麼東西,看樣子像是帳簿,厚厚的一大摞。他寫完最後一頁,終於收筆,卻敏銳感覺身旁有一道視線,似有所覺的轉頭看去,恰好和公孫琢玉對了個正著:「……」
公孫琢玉趴在窗台上,眼睛亮晶晶,像只探頭探腦的貓,被發現的時候有些尷尬,慢半拍抬手打了個招呼:「嗨,司公。」
杜陵春:「……」
吳越終於發現不對勁,見狀面色微變,箭步衝上前來,一把攥住了公孫琢玉:「公孫大人,你怎麼能學採花賊扒窗戶!」
作者有話要說:吳越(痛心疾首):你這個無恥敗類!
公孫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