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勁松呆了半晌:「但是你的金鈴,我沒細看過,那些紋樣什麼的,仿不出來。」
伏獸金鈴,那是素來被收藏和供著的,偶爾請出來,他也只是驚鴻一瞥,只能看個大概。
孟千姿不耐煩:「我也沒細看過,有幾個戴首飾的女人能說出自己首飾的細節花樣來?大差不差,有個差不多的樣子就行了。」
辛辭原本想請纓:也是巧了,他幫孟千姿保管首飾,又對金鈴極好奇,常拿出來細細賞看,倒是比孟千姿這個正主兒還熟,那些痕紋,也能隨手勾出個大概……
不過看孟千姿這漠不關心的態度,算了,皇帝都不著急,他上趕著操心什麼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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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出來,孟勁松和辛辭幾乎是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然後各自拿後背倚住了牆。
孟勁松是真有點腿軟:這一晚上,跟坐過山車似的,幾起幾落,時冰時火,即便終於停穩,後怕的那股勁兒還是一波一波,沒個止境。
辛辭則是湊熱鬧式的懵逼:出事了,他的情緒得調動起來,和眾人同步。
他雙眼發直了好幾秒,才向孟勁松道:「咱們千姿,膽子也太大了,一手遮天這是,欺上瞞下……不對,光欺上,還拽著我們一起欺瞞。」
孟勁松倒是有點回過味來了:「其實千姿這麼做也有道理,事情鬧大了,沒好處。」
初到湘西,她是人沒露面威先奪人,底下那些山戶,還不知道懷著怎樣的激動心情等著看她呢,結果她先傷眼,後丟了金鈴,這跟當官的丟了大印有什麼區別?換了是他,也下不來台,再說了,順走了金鈴的人說不定會奇貨可居、漫天要價,萬一再拿金鈴要挾山鬼,那就太被動了,明查確實不如暗訪……
辛辭接了句:「懂,事情能小範圍解決,誰都不想鬧大唄。就是,怎麼找啊?」
孟勁松拿手摁了摁眉心,這一晚折騰的,確實累了:「還得指望那具假屍,希望明天見到祝尤科的人,能有線索吧。」
又是祝尤科。
辛辭納悶:「明天來的人,都是祝尤科的?」
差不多吧,孟勁松點頭:「大部分都是。」
辛辭皺眉:「這姓祝的好大來頭啊,是當地的老大吧?那他自己呢,不來嗎?這樣有點太不給咱們面子了吧?」
孟勁松又好氣又好笑,他原本是繃著的,這一笑就有點岔氣,沒那個力氣去解釋,也懶得解釋,索性直接回房,只撂下幾個字:「善用山典吧你。」
我靠!祝尤科都是山典里的?他還以為是個姓祝的中年油膩大叔、坐鎮一方的大龍頭呢。
辛辭急急打開app。
出乎意料的,這「祝尤」(也有寫成「祝由」的),又被稱作「天醫」,最早見於醫書《素問》,說是上古時代一種治病的法子,無需手術湯藥,只要請擅長的人施展符咒術法,就可以治癒——譬如有人從高處摔下折了四肢,眼見不活了,祝尤科的大夫找只貓狗來,一通咒法之後,人起來走路了,貓狗卻四肢盡折死了,往白了說,代替人受了這罪去死了。
宋代王安石把它形容為「徙之」,徙當然就是「遷徙」的意思,病哪去了呢?做法祛除、移走了。
到元朝和明朝的時候,更絕,直接把它列入太醫院十三科,也就是說,祝尤科跟眼科、口齒科、婦科、針灸科一樣,是中醫的一個治病科目。
後來,到了明朝隆慶年間,確切地說是1571年,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祝尤」和「按摩」二科,被移出了十三科,從此後,就只剩十一科了。
辛辭有點唏噓:果然任何事物,都該有個體面的身份和官方認同,這祝尤科和按摩科,被開除出去之後,似乎都混得不是太好,按摩老讓人聯想起街邊亮著粉色柔光的小店面,祝尤嘛,符咒術法,那整個一封建迷信啊。
他繼續往下看。
這祝尤科擅用符、咒,既然曾被列入太醫院十三科,自然要用來治病救人,據說術法強大,甚至可以死而復生,湘西這一帶被傳得神乎其神甚至詭譎可怕的辰州符、蠱術,乃至大名鼎鼎的趕屍,起初,都是被列入……祝尤科的。
***
解放前,湘西的大山深處,散落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少數民族村寨,尤以苗寨和土家寨子居多,這些寨子大部分地處偏遠,傍凶絕的山勢而起,又因著文化差異,寨民和外界很少往來,關起門來自成一體,極其閉塞。
建國後,國家加大了對重點村寨的基建投入,幫忙通電通水,還把公路儘量修得深入——人往高處走,這個「高處」,說白了就是讓生活更美好的去處,所以大批山民搬離了原先的偏僻寨子,向著大寨、甚至向著城市進發。
於是深山裡的寨子逐漸寥落,大多直接走空,成了棄寨,偶爾有幾個沒空的,留守的也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腰腿不便懶說懶動,大白天都悄無聲息。
叭夯寨就是其中之一。
準確地說,它已經不屬於午陵縣,挨著午陵山邊緣,原是一片山谷里的密林,被寨民硬砍出一片平地來種莊稼蓋屋——因為距離山林太近,怕野獸襲擊,房屋多是吊腳樓,杉木房架一起就是三層,底層大半留空,用於豢養家畜家禽,上兩層住人,屋頂鋪蓋密密的青瓦。
山里人喜歡補舊,不愛換新,房子有了紕漏就打補丁樣這釘一塊那填一塊,所以即便是寨子裡頭最年輕的房子,也至少是四五十年前蓋的了。
最近的公路距離寨子十多公里,不通路的部分,只能靠腳或者騾子走,這樣一來,這寨子更加無可避免兼肉眼可見的荒廢了:一入夜,只四五戶亮燈,門前莊稼地里的野草長到人的腰那麼高,也無人過問。
……
時間是半夜一點多,叭夯寨里最氣派的那座吊腳樓,依然亮著燈。
當然,說它氣派,並不是指它多麼嶄新豪華,它同樣破落,且跟寨子裡其它的房子一樣,有種年久失修的危樓感,這「氣派」二字,只不過是因為它房架子最高大,還因為房頂上立了口私裝的、用於接收電視信號的衛星鍋,以及一片亮簇簇的家用太陽能電池板。
江煉住二樓,正在洗澡,剛把腦袋打滿雪白的洗髮水泡沫,那嘩嘩的水聲就沒了。
江煉沒好氣,伸長手臂,咣咣拍了兩下高處的熱水器。
水又來了,淅淅瀝瀝,然而支撐著把他滿頭的泡沫澆趴下時,又沒了。
泡沫水流了全臉,不好睜眼,江煉擰著眉,又憑著感覺伸手去敲,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沒掌控好,就聽咣當一聲,似乎是螺絲鬆了,熱水器要往下掉。
江煉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退開,然後一抹眼睛,抬頭去看:還好,熱水器只掉了一邊,原本掛得平直,現在呈三十度角往下,猶在晃晃悠悠。
江煉無語,罵了句:「我去。」
他拽了條毛巾擦頭髮,擦著擦著,鼻子嗅了嗅,覺得洗髮液的味道還是太濃,實在難以敷衍——又去外頭拿了兩瓶礦泉水進來,低下頭,捏著瓶身對著腦袋又擠又倒,終於把這趟「沐浴」給湊合過去了。
穿好了睡衣出來,聽到樓下有篤篤的剁刀聲,知道老嘎還沒睡,於是徑直過去,扶住顫巍巍的木欄杆往下看:下頭空地上燒著火炕,鐵架子上支了口鐵鍋,老嘎蹲在地上,正埋頭篤篤剁砧板上的臘肉。
其實當地人更習慣把火塘設在屋裡,暖和、搪風、擋雨,還方便冬天熏燎臘肉——老嘎屋裡也有火塘,但只要天氣合適,更偏好在外頭起灶,大概是熱愛大自然吧。
江煉叫他:「老嘎!」
老嘎抬頭。
這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頭髮還是黑的,都是粗硬的短簇,但滿臉黝黑溝壑,穿七八十年代下鄉幹部愛穿的藍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領口紐子扣得整整齊齊,倒是不嫌勒。
江煉拿手示意了一下屋內:「熱水器有一邊掉了。」
老嘎哦了一聲:「我明天給它加多根釘。」
「你幹嘛?」
「吃飯。」
「半夜吃飯?」
「什麼時候餓什麼時候吃飯。」
一日本不必拘於三餐,什麼時候餓什麼時候吃,江煉覺得老嘎說得挺有哲理,一時間竟找不到更絕妙的話來應和,於是走回屋裡、牆掛的鏡子前。
這鏡子和吊腳樓一樣古老,是面長方形的半身鏡,金色油漆的木框已經斑駁得差不多了,鏡面右下還貼著邊角脫膠翹起的濃綠艷紅山水畫,題詞曰「好山好水好時代」。
好山好水好時代里,清晰地映出江煉的形容。
年紀不算大,撐死了二十七八,頭髮因著毛巾的一通猛揉,毫無造型地四面支棱著,臉長得不賴,屬於人群中辨識度和回頭率雙高的那種,眼角略微上揚,據說這種眼型的人,通常都會有點傲氣,眼睛就更難形容了——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透過這扇窗戶,你除了能看到點萬事都無所謂的松垮,其它的什麼都看不到。
江煉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連解兩顆扣子,把半幅衣襟往一邊抹開:脖頸一側,被節竿抽過的地方,之前還沒破的,只是腫得老高,像趴了條肉紅色的大蟲子——然而現在破了,血流得條條道道,有淡有深,總之有點不忍卒睹。
江煉抽了紙巾擦拭,順手抹了點藥膏,試探性地往傷口邊緣處擦了一下,又痛噓著縮了回來,喃喃了句:「太狠了。」
這簡直是土匪啊,上來就打,呃……也不是,打之前還嚷了話的,沒聽真,似乎是什麼「狐狸」、「腰子」,大概是黑話。
干爺說的沒錯,這湘西的深山老林里,果然出狠辣人物:那女的,招招快准狠,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尤其最初反手那一抽,不誇張地說,那要是把刀,他當場就被摘瓢了,即便如此,那力道還是差點湧上顱骨、把他打出腦震盪來,以至於他打鬥全程眼前發黑,腦子都是懵的。
簡單處理了傷口之後,江煉撂下藥膏瓶子,坐到椅子裡,拿起擱在桌上的一條鏈子細看。
材質說不清楚,像是合金,呈黃銅色,鐐銬一樣的細扁螺旋扣環一個扣住一個,每隔幾個之間就懸下一個圓的金屬片,在古代,這也是鈴的一種——數了數,金屬片一共有九個,這形制,看起來像是腳鏈,只是不知道那女的為什麼會掛在腰上。
當然了,入他的手也很莫名:他抓玻璃罐時,一道抓過來的,後來那女的一竿子抽中他的手,指節立馬麻僵,半天沒法舒伸,他就抓著玻璃蓋和這條鏈子,一口氣過了幾個山頭,想扔時,才發現手裡還攥了條鏈子。
就著暈黃的燈光,他看出每個金屬片上,都凹刻著根本看不懂的痕紋。
江煉從行李箱裡找了枚德制sch的可攜式放大鏡出來,這種鏡片,一般都是鑒珠寶手錶郵票的,用在這似乎有點屈才——他一邊細看,一邊拿了紙筆在手邊,試圖照葫蘆畫瓢,把那些痕紋給複製下來。
才剛畫了兩個,樓下傳來絮絮的對答聲,江煉眸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他把鏈子推到一邊,用翻到背面的紙張遮住,做出一副桌面龐雜的亂象,又拿過那瓶藥膏,手指探進去,不緊不慢地等。
很快,門外響起韋彪的聲音:「江煉!」
聲音還未落,門已經砰地一聲被撞開了。
江煉心裡默念了句「沒禮貌」,旋即笑容滿面,指頭挖了塊藥膏出來,側著脖子往傷口邊抹:「彪哥。」
來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身材高大,幾近虎背熊腰,臉長得還算周正,但過硬的稜角總往外傳達著「剽悍」二字,讓人下意識敬而遠之,不想與之親近。
「老嘎跟我說,煉小爺一身泥一身水的回來了,呦,掛彩了啊?」
江煉非常大方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傷口,還舉起手給他看腫得如同香腸的兩根手指:「天黑,山里又下雨,沒留心一頭栽下坡,就是這結果了。」
說話間,眼神向外飄了一下:況美盈也來了,可能是被嘈雜聲鬧起來的,還穿著睡袍,不過沒往裡走,只在門邊站著,纖纖瘦瘦的,像是刮一陣風,她就要倒了。
韋彪皮笑肉不笑,兩手撐住了桌沿,居高臨下:「不過江煉,每次半夜下雨你就往山里跑,跑什麼啊?裡頭是有錢等著你去撿嗎?」
說到末了,眼神漸冷,唇角不自覺地往一邊微微吊起,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