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

  那感覺,簡直沒法形容,孟千姿痛呼一聲,左眼瞬間就看不見了,緊接著湧出大量淚液,連帶著右眼都糊了,從鼻腔往下直到呼吸道,如同熊熊烈火焚燒——那人趁勢把她掀翻,探手往她腰間狠命一扯,拽下那個玻璃罐之後,沒有半分遲疑,發足向著一側的林子疾奔。

  這一帶林木密集,山勢又難捉摸,真進了林子,估計再沒得找了,孟千姿遭此奇恥大辱,又不知道眼睛是不是就此廢了,那股子狠勁上來,簡直是要咬碎銀牙,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她一手捂住左眼,以便右眼還能勉強視物,另一手迅速自濕泥間抓起節竿,一聲怒喝,節竿如蛟龍探海,向著那人身側直抽過去。

  就聽一聲清脆玻璃裂響,那人手中只抓了個玻璃蓋,瓶身破裂的碎渣四下迸濺。

  孟千姿趔趄著站起身,冷笑道:「一顆破珠子,毀了也無所謂。想從我這搶,做夢!」

  那人手上也被抽到,一片鈍麻,又聽到坡下暴喝,知道是下頭的人聽到孟千姿痛呼過來救援,再待下去勢必吃虧,於是當機立斷,幾個縱奔,很快竄入林中。

  孟勁松剛跳上來,就見到孟千姿嗆咳著搖搖欲墜,又見到黑影消失在林子裡,知道追趕不上,心有不甘地胡亂放了一槍,腳下不停,直奔到孟千姿身邊,焦急地問她:「你怎麼樣?」

  孟千姿兩隻眼睛都已經看不見了,喉間如同火燎,一片辛辣,簡直連氣息都困難了,半晌才說了句:「我左邊這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

  雲夢峰客棧,三樓。

  房間裡的布置還跟臨行前一樣,燃盡的倒流香也換了枚新的,但氣氛,大不相同了。

  孟千姿坐在羅漢榻上,只草草洗了臉,頭髮邊還滴著水珠,左眼處紅腫一片,不厚道地說,眼睛都找不著了,右眼稍好一點,但也是血絲密布。

  辛辭半彎著腰,鎖著眉頭對著她的眼睛看了又看,一旁的孟勁松按捺不住,催問他:「怎麼說?」

  辛辭下結論:「防狼噴霧。」

  孟勁松不相信:「不是毒霧什麼的?」

  身為特別助理,孟千姿的事於他,再小都不是小事,上頭一追責,頭一個就是他的鍋,所以不敢托大:雖然現場找到的那罐,看起來像是狼噴,但出于謹慎,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辛辭一臉篤定:「我有兩個哥們被噴過,都是我陪著進的醫院,我都能治了。幸虧千姿偏了頭,眼睛又閉得快,剛用鹽水洗過,問題應該不大,不過得用眼藥,還有就是用一種眼用凝膠,叫小牛血的,促進角膜上皮生長。讓柳冠國趕緊去辦唄。」

  說得這麼專業,看來是有經驗的,孟勁松心定了些:「會不會影響千姿的視力?」

  「不留下瘢痕的話,就不會……肯定不會,我有個哥們腫得比千姿還厲害呢,最後都沒事。你要不放心,過幾天做個裂隙燈檢查。真沒必要調醫生過來,來了也是這程序,沒個三五天好不了的。」

  孟千姿冷哼一聲:「兩個哥們被噴,你都交的什麼朋友。」

  辛辭解釋:「我以前那個圈子,不是帥哥靚女比較多嘛,高危人群,包里常揣狼噴小電棍,出入酒吧,喝高了容易鬧,難免誤傷……哎呦。」

  腦後的鈍痛又來了,辛辭擰著眉頭伸手去撫。

  孟勁松心一定,腦子就清楚了:「估計沒大問題,那人如果是個心黑手毒的,在坡下完全可以直接把辛辭開喉,僅僅打暈,可見行事會留餘地,應該也不會用太毒辣的毒劑……」

  辛辭激動了:「僅僅打暈?」

  打暈還不嚴重嗎?他都有心理創傷了: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至多被打哭,打暈這麼嚴重的事,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孟勁松沒理他:「……所以這噴霧應該只是防狼噴霧,要真的是什麼棘手的,你臉上現在該開始爛了。」

  孟千姿斜眼看孟勁松,她左眼不能睜也不能動,只剩下右眼表達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左眼襯托的,愈發顯得那隻活動自如的獨眼特別靈氣,也特別詭異。

  「我這幅樣子,明天請客怎麼弄?」

  都半夜了,臨時改期肯定不行,而且赴宴的個個有來頭,可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主,孟勁松猶豫了一下:「要不你明天戴墨鏡?」

  孟千姿笑:「我是露天請客嗎?屋裡吃飯,我還戴墨鏡?」

  那畫面,腦補一下也太美了:別人還不知道要說她多裝呢,再說了,墨鏡只是架在鼻樑上的,人家只要換個角度,照樣能看到她左眼的傷,到時候胡亂猜測,還不知道會造出什麼難聽的。

  孟勁松不吭聲了,他做事板正,但於這些抖機靈的事從來不擅長。

  辛辭靈機一動:「要麼戴個眼罩?單眼遮蓋的那種,我可以幫你做個皮子的,然後明天給你畫個相配合的、冷酷的妝,冷色調,非常有氣場。」

  聽到「有氣場」三個字,孟勁松就知道這事有門:孟千姿這個人,還是很有王座包袱的。

  她不喜歡出錯,不喜歡別人懷疑她經驗不足能力不夠,在意自己的舉動是否得體、撐場面的時候是否有氣場——當然這也沒錯,姑婆們從小就是這麼培養她的,就像她的打鬥功夫非常好,然而並不是為了防身,上頭的理由是:「你是位次最高的那個,到時候功夫末流,還打不過一些外來的貓貓狗狗,我們山鬼的臉往哪放?」

  ……

  辛辭繼續滔滔不絕:「還要安排柳冠國對外放話,就說是今晚有山蜃樓,你進山去觀察,非常耗眼睛,尤其是左眼,需要養幾天,不宜見光,所以遮著,這樣那些人就不會瞎八卦了。」

  孟勁松不得不承認,辛辭是有點小聰明。

  果然,孟千姿的臉色緩和了很多,頓了頓吩咐孟勁松:「蜃珠給我。」

  孟勁松趕緊把案上的玻璃罐遞給她。

  孟千姿擎了罐子在手上,對著燈光細細賞看:罐子裡,那隻抱蛛步足扒張,因為隔了一層玻璃,形狀略有些變形,周身鍍銅黃色的光。

  孟千姿呢喃了聲:「這顆珠子,成色很一般啊。」

  孟勁松不會看這東西:「二流成色?」

  孟千姿將罐子放到矮几上:「三流加點吧。」

  說著,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

  那個人,搶蜃珠,但他不了解抱蛛。

  抱蛛得了蜃珠之後,生死環抱,除非進食,否則不會撒開,哪怕一直不進食給餓死了,也是天然用來保管蜃珠的陳列架子,打碎了玻璃罐無所謂,只要抱蛛在,蜃珠就在,所以這種抱蛛又被稱作「蜃珠台」——她當時拿節竿打碎了玻璃罐,又故意放狠話,讓那人以為她是「寧可毀了蜃珠也不讓人奪走」,果然把那人騙過了。

  「今晚的事,準備怎麼弄?」

  說到正題了,孟勁松神經一緊,略一遲疑,還是按照事先想好的答:「暫時沒法弄。」

  他並不去看孟千姿的臉色,先說自己的看法:「咱們山鬼,從來沒有敵人,今晚的事,是個特別蹊蹺的個例,沒有鎖定的方向,也沒有範圍,除非那人再出手,不然真沒法查。」

  孟千姿沉吟。

  其實她也有這想法。

  山鬼這許多年來,沒有對家,也沒得罪過誰,她從小就經常溜出去閒逛,也沒見被人綁架,所以從來沒起過什麼聘請保鏢的念頭,反正自己一身功夫,孟勁松又是經常伴隨左右的,說到被攻擊,今次還真是第一回,而且深夜進山是事出偶然,根本也不在行程之內,對方蓄意伏擊的可能性不大。

  辛辭插話:「今晚的事,會不會是個局啊?有人引咱們進山的?」

  孟勁松搖頭:「我問過柳冠國了,他那個朋友是很偶然看見蟲蛇跑陰的,多一個山頭是柳冠國自己發現的,而決定收蜃珠是咱們商量的——走得慢點,蜃珠也就消了,真要是設局,這個局未免太散漫了,再說了,對付咱們,至少多埋伏點人吧。」

  就來了一個,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孟千姿皺眉:「那就這麼幹等著?」

  孟勁松說:「我帶柳冠國細細篩過那一帶,唯一奇怪的就是那具假屍體,我先以為那是少數民族的風俗,後來又覺得不像,做得太精細了,還找到一個空的黑馱包,都已經帶回來了,放在樓下。」

  辛辭很不舒服地哼了一聲:那具屍體從頭到腳都是假的,是人的模型骨架塞裹上稻草、穿上衣服鞋襪、蒙上矽膠麵皮以後製成的——知道原委之後,他曾經破口大罵,然而也幸虧是假的,不然扯斷並抱著半條「人腿」滾下坡的經歷,真會讓他做上好幾年的噩夢。

  「我不能肯定那具屍體跟今晚的事是否有關,但是沒別的線索,只能先從它入手。我問了柳冠國,他也不清楚這種吊屍是怎麼回事,不過好在明天請客,祝尤科的人會來不少,到時候我仔細問問。」

  說到這兒,又看孟千姿:「你呢,你跟他交手,有什麼發現沒有?」

  孟千姿回想了一下,說得很慢:「男的,年紀應該在二十到三十之間,功夫和我差不多……」

  高手過招,其實很在乎開局和先機,回思過的那幾招,孟千姿覺得,要不是占唇典的巧,先狠抽了他一竿子,後頭勝負還真挺難說的。

  再多就想不出來了,事情發生得太快,周遭又太黑。

  孟千姿垂下眼帘,恰看到手上指甲縫裡泥水未清,之前做好的指甲也擦得一塌糊塗,不由心生煩躁:「那就到這吧,我也要洗洗睡了,不然明天精神不好。」

  說著站起身,很明顯的逐客姿態。

  孟勁松嗯了一聲,和辛辭一道轉身離開,但才剛走了兩步,身子突然僵了。

  這動作變化挺明顯,連辛辭感覺到了,疑惑地轉頭看他。

  重又轉回身時,孟勁松臉色發白,喉頭滾了又滾,說話的語調都變了:「千姿,你的金鈴呢?」

  孟千姿低頭去看腰間。

  那裡,本該掛著伏獸金鈴的地方,現如今,空空如也。

  過了有兩三秒的功夫,孟千姿才抬頭,她當然不會慌的,她沒有這種姿態。

  她說:「可能是打鬥的時候掉在那了,或者是被那人拽走了……」

  忽然想到,孟勁松既然已經帶著柳冠國「細細篩過」那一帶了,那「掉在那」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而且金鈴的結扣很緊,沒大的外力,也不可能脫落。

  「應該是被那人拽走了吧。」

  她說得不咸不淡,但孟勁松的頭皮都出汗了,自覺頭髮里蒸蒸騰騰,就快燒起來了:蜃珠只是個錦上添花的玩意兒,收到了固然光彩,沒收到,也不見得會怎樣。但伏獸金鈴,那可是傳說中祖宗奶奶傳下來的,孤品,從古至今,只此一條……

  他覺得自己的膝蓋關節處發虛,就快撐不住上頭那些骨肉軀幹的重量了。

  辛辭半張著嘴,他還不能透徹理解這事的嚴重性,但被孟勁松的情緒感染,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頓了頓,孟勁松勉強保持鎮定,還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沒事,我先跟山桂齋那頭通個氣……姑婆她們會想辦法,花多少錢都得弄回來,得安排人,人多好辦事……」

  說到末了,語無倫次,只知道急急往外走,這簍子太大,他不敢收拾,也沒法收拾,更不敢想像自己的這趟「重大失職」,會面臨怎麼樣的責罰。

  孟千姿說了句:「回來。」

  孟勁松伸手搭住門把,回頭看她。

  孟千姿沒立刻說話,她伸手拿起榻上那把帶穗子的小團扇,漫不經心遮住左眼,小指撥了撥下頭的穗子,眼帘略垂,復又掀起:「你先去給我造個假的。」

  孟勁松沒聽懂,他覺得這話特別玄幻。

  孟千姿反而笑了:「怕什麼?天大的事情,有我兜著呢。那玩意兒,誰會貼上來看它是真是假?再說了,別人拿著它也沒用,就是根金不金銅不銅的鏈子——掛在我身上的,才是伏獸金鈴,也只有我能用它,我說它是,沒人會懷疑。」

  辛辭結巴:「那……那真的金鈴,就這樣丟了,不找了?」

  孟千姿沒好氣:「誰說不找了?明著沒丟,暗地裡想辦法安排人手去找不就得了?萬一過幾天找著了,那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何必鬧得雞飛狗跳的。」

  她坐回榻上,居然還能就這事給自己貼金:「再說了,幾位姑婆年紀都大了,出於孝順,也不該拿這種事去煩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