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下午的時候變天,說是有大雨,景區在下班前兩個小時就安排各處喇叭播報這事,反覆強調要注意安全,建議遊客提前結束遊覽。
大多數遊客還是惜命的,一撥接一撥地往出口撤,王慶亮還以為不會出什麼差錯,哪知下班的時候,兩個年輕女人找到保安室,哭喪著臉說自己的三個同事聯繫不上。
一問之下才知道,那三貨逞能,進了「禁止通行」的一條未開發岔路,估計是越走越遠迷了道,深山裡沒信號,當然更沒可能聽到廣播。
午陵山區太大,只開發了一小部分,岔道太多,沒那個財力造牆圍堵,只能在石頭上油漆大紅色的告示,類似「禁止通行」或者「危險,此路不通」,以期遊客們珍愛生命、心存敬畏,哪知隔三差五的,總會出幾個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貨。
但是又不能放著不管,萬一真出什麼事,新聞上一報,微博上一轉,對景區來說,打擊不可謂不大,王慶亮只好召集了幾個人打著手電進山去找,過那個「禁止通行」的口時,覺得這份工作真他媽不值:每個月不到三千的餉,居然還得冒生命危險。
好在還算幸運,裡頭轉悠了約莫兩個小時,終於找到那三隻迷途的羔羊。
王慶亮拿手摁住剁椒的桌沿,臉漲得跟辣椒一樣紅:「你說,正常人,這種時候,就算他媽不道謝,也不該講風涼話吧。」
剁刀聲太響不利於傾聽,柳冠國已經斯文地改成了緩切,聽到這兒,微微點頭:「那是。」
王慶亮鼻孔都快往外噴白氣了:「你知道那幾個傻逼說什麼?」
他捏著嗓子學:「我買了票的,我們是納稅人,你們景區都是拿我們納稅人的錢造起來的,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該進來找,這是你們的職責!」
是挺氣人的,要麼說一樣米養百樣人呢,柳冠國附和了兩句,還是覺得納悶:「那你怎麼還不回家啊?過我這來幹嘛?」
想發牢騷求安慰,尋摸自己婆娘去啊。
這話把王慶亮給問住了:光顧著生氣了,自己原本,是要過來問什麼來著?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斷片了,人一有了年紀就會這樣,腦子時不時卡殼。
柳冠國也不追問,繼續斯文地切椒。
王慶亮終於想起來了,他湊近柳冠國:「哎,上次你跟我講的那個山蜃樓,又叫陰寮的,真的假的?」
啥?
柳冠國心裡一驚,一刀切歪,要不是反應快,差點賠一截手指頭進去。
他故作鎮定,但還是不免結結巴巴:「什……什麼樓?我什麼時候講過?」
開什麼玩笑!山鬼戒律第一條就是嘴巴得嚴,「家事」不能跟外人講,再說了,他頭頂隔一層就是大佬,就算犯事兒,也不能趕這時候啊。
「就是咱倆搞了條老臘肉下酒那次,」王慶亮提醒他,「你喝高了,摟著我脖子說你是山鬼,還說颳風下雨的時候,就跟海市蜃樓似的,這山里會起山蜃樓……」
臥槽臥槽臥槽,柳冠國後脊背上已經滾冷汗了:酒也太他媽誤事了,得戒酒,一輩子都不能沾。
王慶亮繼續繪聲繪色:「山蜃樓起來的時候,冷颼颼的,又叫陰寮,活物都不耐(愛)在裡頭待,爭著搶著往外跑……哎,真的假的啊?」
柳冠國回過神來,緊張地打斷他:「我還說什麼了?除了樓?」
除了樓啊?那沒別的了,王慶亮搖頭。
很好,柳冠國定了定神,開始自己的表演:「這你都信?」
「我也沒信啊……」
「我那是喝大了,舌頭亂鼓搗,胡謅的。咱倆都認識小二十年了,我哪兒看上去像山裡的鬼了?是鬼也得是縣裡的啊,我城鎮戶口。」
王慶亮人憨,跟被人拿繩穿了鼻子的老牛似的,被柳冠國三兩句一繞,就只知道跟著走了:「我就說你是喝高了,說話跟唱戲似的,一套套的,差點把我給唬了。」
很好,看來局勢盡在掌握,柳冠國繼續追問:「上次喝酒都過去大半個月了,怎麼從沒聽你提過這事?」
「我也喝多了,睡一覺起來就忘了唄。」
那怎麼偏偏今天想起來了?柳冠國呼吸漸緊。
幸好王慶亮人實在,從不說半截話:「今晚上不是進山找人嗎,越走越深,正走著道,我聽到嗖嗖的,手電光往那一掃,好傢夥,我就看到蛇啊、蛙啊,還有不知道什麼蟲,一溜煙地又跳又竄,也邪門了,盡往一個地方跑,跟逃命似的。我就奇了,這蛇不是吃蛙的嗎,怎麼肩並肩跑起來了,再然後,腦殼裡打了個亮,一下子想起你那晚的話了,你還說,這叫蟲蛇跑……跑……跑什麼來著……」
王慶亮越想越納悶,反正回家時要路過雲夢峰,於是順道進來問了一嘴,不過,既是胡謅說中的,那就沒必要尋根究底了,王慶亮東拉西扯了幾句之後,悻悻穿上雨衣告辭。
柳冠國送他到門口:「那些山里跑的跳的,都比人機靈,電視上不是說了嗎,地震的時候它們先知道,排著隊跑——肯定是下大雨,哪裡塌了,所以它們著忙亂竄……」
言之有理,王慶亮臉上發熱,覺得自己是有點一驚一乍的,很對不住這麼多年來受的唯物主義教育。
***
目送著王慶亮走遠,柳冠國長舒一口氣,拿手扶住門框,又抬眼看向遠處的山影。
天黑,大雨,近處的景都有些模糊了,山影倒還隱約可辨,跟耷拉著掛在天邊上似的。
什麼山蜃樓,那是多古早的傳說了,別說他沒看過,他爹他爺都沒看過。
柳冠國吸了吸鼻子,轉身往桌邊走,才走了兩步,鬼使神差般的,又轉了回來。
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
他從最右首開始,依次點數大雨中的山頭,點完一遍,怔了兩秒,又從最左首開始點,點著點著,一股涼氣從心頭竄起。
這客棧開了有些年頭了,他每天從大門進出,那高處的山頭,一天少說也要看個二十遍,到底幾座,心裡門兒清,還很附庸風雅地給起了個別稱,叫「十八連峰」。
但是現在,那些憧憧矗立著的黑色山頭,居然有……十九個!
***
雲夢峰客棧,三樓。
孟千姿住的是這一層視野最佳的山景房,面山的大露台一敞開,簡直是天然的大銀幕——不過現在入了夜,雨又急,大落地窗緊閉且不說,連厚厚的帘子也拉得不露縫隙。
室內仿「山桂齋」那頭的風格布置,頗具古韻:一張螳螂腿的大黃花梨羅漢榻,上設矮几,下置圓腰腳踏,背後懸巨幅的水墨山鬼,靠牆的博古架上放了幾本線裝書以及裝飾用的古董瓶罐,金絲楠木的夔龍紋卷書案頭立一尊惟妙惟肖假山,山頂燃一枚倒流香,乳白色香霧往下流動,將一座幾拳高的假山籠得雲遮霧罩。
孟勁松坐在明式四出頭的官帽椅上,皺著眉頭看手裡的幾張列印紙。
明天說是孟千姿做東,請各路好朋友吃飯,其實吃飯在其次,要緊的是搞好關係、和睦共處:湘西這個地方,自古出彪悍人物,屈指一數,派系就有蠱術、辰州符、趕屍匠、落花洞女、虎戶等,山鬼一系,還真不敢獨大。
所以宴請的規格、席次都很講究,但柳冠國這人不擅長文書工作,提供過來的名單、座次圖等雖說盡心盡力,卻排布混亂,孟勁松看得本就費勁,偏又不能集中精神——羅漢榻那頭,辛辭正在給孟千姿做指甲,兩人喁喁低語,可外頭雨大,反襯得屋內安靜,一字一句,孟勁松都聽得明白。
他往那頭斜了一眼,正看到孟千姿浴後亂挽的髻松垮欲墜,絲緞的浴袍滑向一邊,露出白皙肩上一截纖細的吊帶來。
孟勁松趕緊移開目光。
於穿戴這一節,孟千姿在他們面前確實比較隨意,孟勁松是傳統直男,覺得男女有別,委婉提醒過她幾次,孟千姿回說:「我自己的地頭,怎麼舒服怎麼來,見你們還要正裝?你不適應,你就調整自己,多調整幾次就適應了。」
再後來,被他說煩了,送了他眼罩和盲杖,說:「你要麼適應,要麼以後戴眼罩探杖子進來,這樣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不被嘮叨,大家雙贏。」
讓她這麼一通搶白,孟勁松就不好說什麼了:孟千姿畢竟是坐山鬼第一把交椅的,二十六七的年紀,還談不上成熟克制,脾氣難免帶刺,只有別人適應她,沒她適應別人的理,再說了,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三十二年,好不容易發掘出這棵稀罕的苗子,上下還不把她捧成了寶貝疙瘩蛋?
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做出了攜同班男友坐火車私奔去大理隱居的壯舉,被眾人在火車站堵截回來時,又騎住七樓的陽台,叫囂干涉她的戀愛自由她就要跳樓。
後來還是眾人把她的男友領到了現場,那小屁孩被這幫狠人修理恫嚇過,哭得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自我剖白:「我也不想的,我勸過千姿,我們還是學生,要學業為重,考上好大學報效國家……我都是被她逼的……我其實是想先穩住她,再給你們打電話……」
據說孟千姿死志頓收,縱身下地掄起一張凳子就要砸過去,被眾人七手八腳摁在了地上。
少年時代就如此剽悍,孟勁松還一度憂心,覺得她將來接任時必是個混世魔王,哪知有些樹少時筆直,成年長歪,她這種小時候就歪得特別感人的,後來居然自我周正了,想來想去,只能歸功於祖宗奶奶的照拂。
……
低語聲繼續傳來。
辛辭:「你明天請客,形象往高冷上靠比較好吧。」
孟千姿:「在自家高冷也就算了,湘西大戶,不要你養不圖你糧,哪個吃你這套。」
辛辭:「禮貌當然是要有的,咱不能傲慢,但是態度得疏離,得表現得高深點,讓人捉摸不透,畢竟你地位不同,所以妝容也得往這個調調上靠。」
孟勁松沒好氣地抬眼,恰看到辛辭搖著個帶穗子的天青色小團扇,他不知道那是在給孟千姿新護理的指甲扇干,皺了皺眉頭,心裡默念了句:「辛大太監。」
辛辭不是山戶,他是簽了保密協議,專職給孟千姿做化妝師的,孟勁松面上不露,私底下有點看不上他,覺得他愛討好孟千姿,跟老佛爺面前亦步亦趨的大太監似的,殊不知辛辭背地裡也不大欣賞他,發牢騷說:「都是拿錢給人打工的,姿態軟點讓千姿高興怎麼了?非那麼硬邦邦臭烘烘,真不會做人。」
當然,表面上還都是一團和氣。
門上傳來敲叩聲,先是試探性的,然後漸急。
孟勁松知道孟千姿休息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馬上站起身,說:「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