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

  孟千姿蹙著眉頭,目送孟勁鬆開門出去,門沒關嚴,有隱約的語聲傳進來,好像是那個柳冠國。

  辛辭也向門口瞥了一眼,小聲說:「下午你就隨口提了句路邊店裡好多賣剁椒的,柳冠國就急吼吼說自家酸剁辣椒手藝好,在樓下篤篤篤剁一晚上了,前頭端來的保靖黃金茶還沒喝呢,現在不知道又來送什麼——這上趕著討好的吃相,也不知道含蓄點。」

  孟千姿其實也這麼猜想的,但辛辭把話說得太直白刻薄,她又覺得該給人留點面子:「我第一次過來,人家不一定想著討好,可能也就是熱情樸素。」

  辛辭聳了聳肩:「這年頭,只有樸素的人設,哪還有樸素的人啊。」

  過了會,孟勁松帶上門進來,臉色有些凝重:「千姿,剛柳冠國說,對面山里,好像起陰寮了。」

  陰寮?那是什麼東西?辛辭一臉莫名。

  孟千姿坐起身子,疑惑多過訝異:「柳冠國的眼,能看得出山蜃樓?」

  「他是看不出,說是有個朋友今晚進山,好像撞見了蟲蛇跑陰,而且他對這一帶的山頭很熟,很肯定地說平時是十八個山頭,現在多了一個。」

  山頭還能多一個?辛辭更糊塗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頓了頓,朝落地窗示意了一下:「開窗。」

  ***

  孟勁松等的就是這話,他幾大步跨到窗前,唰一聲把厚重的絨布帘子往兩邊拽開,又把上半扇大窗推開——視野里,恰有一道閃電自天頂拖下,尾梢裂成銀亮而曲折的幾道,瞬間探入黑漆漆山野,煞是好看。

  風大,儘管檐上有擋雨罩,被吹斜的雨線還是有部分打了進來,孟勁松側身退開兩步,孟千姿卻迎上去,伸手接了點雨水在眼睛上抹了抹,然後凝神細看。

  到底是看什麼啊?辛辭也瞪大了眼睛朝外看,只覺滿目風雨交加,想開口問,又怕打擾孟千姿「干正事」,只得先憋著。

  過了會,孟千姿抬手指向其中一座:「那兒,顏色不對,邊緣也發糊。」

  轉頭時,恰看到辛辭的脖子伸成了覓食老鵝,孟千姿沒好氣:「你又看不見。」

  辛辭悻悻跟著她回到榻邊:「那你不早說,害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哎,千姿,這什麼樓啊?」

  身後,孟勁松大力關窗,砰一聲閉響之後,室內倒像是比之前還安靜:「千姿,按照規矩,你該去收蜃珠。」

  孟千姿嘆了口氣,一臉惘然地看窗外:「這雨可真大啊。」

  雨大雨小,你都得去的,孟勁松假裝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我問過柳冠國,山裡的雨下不長,一般後半夜就停了——從這裡進山,還得走一段路,千姿,雨一停,蜃珠就撐不了多久了,再磨蹭,可就收不到了。」

  很好,樓還沒搞懂,又來了個珠子,辛辭右手高抬,跟上課舉手提問似的:「誰能給我解惑一下,什麼叫山蜃樓?」

  孟勁松看了他一眼:「你手機上又不是沒山典,自己不會查嗎?」

  又轉向孟千姿:「那我過去拿山鬼籮筐?」

  孟千姿應該是同意了,因為孟勁松很快開門出去了,不過辛辭顧不上看他倆了,他的指頭在手機屏上點滑個不停,飛快地打開一個文件夾,又一個。

  這手機是入職考核期過後領的,上頭確實自帶了幾個app,但做brief的人說跟他關係不大,他也就沒細看,都收攏到不常用的文件夾里去了。

  現在想想,山典,應該是跟詞典差不多的意思。

  找到了,圖標還真的是一本詞典,辛辭趕緊點開,主頁就是搜索框,利落直白。

  他輸入「山蜃樓」三個字。

  不得不說,這app做得挺精良,除了大段引經據典的文字解釋外,居然還有動畫演示,不過辛辭沒耐心細細研讀,一目十行地直溜下去。

  山蜃樓類似於海市蜃樓,都是虛景幻影,但更稀罕少見,因為山蜃樓的出現得具備四個基本條件:半夜、大雨、深山、燈光。

  沒錯,還得有燈光,畢竟是半夜,再兼風雨交加,沒燈光的話,你也看不真切。

  山鬼中,位次高的幾個只用肉眼就可以看得出山蜃樓,但問題又來了——山蜃樓伴雨而生,雨停了就開始消失,快的幾分鐘內、最長也撐不過半個小時。

  所以世人知道海市蜃樓的多,知道山蜃樓的幾乎沒有,詞條里列出山鬼上一次見到山蜃樓的時間,居然是在清朝嘉慶年間,當時的山眉祁百鈴在雲南西陲探山,遠遠看出了山蜃樓,急匆匆帶著人往山里趕,哪知半路雨就停了,無功而返。

  那蜃珠又是什麼玩意兒?辛辭急急退出這一條,正待再次輸入,孟勁松拖了口大的硬殼行李箱進來,在榻前直接放倒,又吩咐辛辭:「把千姿的伏獸金鈴找出來。」

  金鈴?

  辛辭有點激動,也顧不上搜蜃珠了,幾步繞過羅漢榻,牽了口小行李箱過來,挨著孟勁松放平開箱。

  ***

  箱子是特製的,一打開全是首飾盒一樣的分層透明玻璃格,裡頭流光溢彩、璀璨生輝。

  山鬼最不缺的就是昂貴礦石,而最稀罕、材質最佳的,必然要留給坐王座的那個,這一箱說是價值連城絕不過分,而這僅僅是孟千姿眾多飾品里最常用的一箱——不過按規矩,代代相傳,孟千姿有使用權,拿走幾件送人也無傷大雅,但絕大部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百年之後,還是要傳到繼任新人手上。

  首飾太多,即便天天換樣,沒個一年半載也戴不完一輪,好在孟千姿樂意戴,用她的話說,氣色不足、氣場不夠、顏值受損、皮膚暗沉,都能用首飾來湊。

  辛辭打開最中央的那一格,幾乎是屏著呼吸,取出孟勁松說的伏獸金鈴。

  說是金鈴,其實材質非金,倒有點像黃銅,顏色暗沉,掛下的鈴片上布滿詭異痕紋,聽說能否坐王座,就看能不能駕馭伏獸金鈴——足纏金鈴,再狂暴的山中凶獸都得低首懾服、不敢近身。

  那場面,想想都覺得震撼,辛辭一直期待著能親眼目睹,可惜入職以來,孟千姿或是去廬山避暑,或是去黃山看佛光,從來沒進過深山老林,這讓他對今晚生出了點小期待,不過轉念一想,午陵山既然都已經被開發成景區了,那豺狼虎豹什麼的,似乎也指望不上。

  正嘀咕著,眼角餘光瞥到孟勁松從大行李箱裡拿了個玻璃罐放到地上。

  這行李箱是孟千姿所有行李中最大隻的一個,又叫「山鬼籮筐」,從來沒見開過,辛辭只知道裝的是山鬼進山時要用的各種裝備——古時候進山,都是背籮筐的,所以現在哪怕不時興用籮筐,這名字還是沿用了下來。

  辛辭湊近去看,心頭驀地一唬。

  那玻璃罐里,居然裝了只蜘蛛,節肢和軀幹加起來,足有小孩手掌那麼大,黃褐相間,身上還披著蟄毛,看著有點噁心,不過奇怪的是,它其中一隻步足上,拖了個帶鏈子的小鐵環,在裡頭爬動時,鐵環和玻璃相叩,發出讓人頗不舒服的輕響。

  這又是幹什麼用的?

  辛辭想問,又怕自己問個不停會招人反感,正猶豫著,孟勁松拈了根拇指粗細的節竿站起身來,信手幾甩,甩出兩三節長,倒像是根伸縮魚竿。

  竿頭盡處,恰對著剛從洗手間換好山鬼服出來的孟千姿,這套在山鬼服中屬於簡易便裝,跟全黑的緊身瑜伽服很像,防水且不易反光,肩、肘、膝以及胸腹處加了耐磨的皮質拼接,腰肩連綴武裝帶,方便掛扣插取武器。

  孟千姿手掌抵住竿頭,就勢回推,把長長的一截魚竿推回到不足一米,孟勁松收好節竿,徵詢她的意見:「閒雜人等就不帶了吧?我只讓柳冠國送我們到山口……這種事,底下人用不著知道。」

  辛辭趕緊聲明:「我不是閒雜人等啊,帶我看看熱鬧。」

  孟千姿嗯了一聲,從他手裡接過金鈴,硬底雨靴是防水的,靴口和褲子有壓膠的拉鏈銜接,她嫌費事,懶得再脫鞋,索性把金鈴懸扣在腰帶上。

  孟勁松遲疑了一下:「那……山桂齋那頭呢,需不需要跟幾位姑婆說一聲?畢竟不是小事。」

  那幾位,是山鬼的真正核心權力層,也是一手把孟千姿栽培帶大的長者前輩。

  孟千姿頭也不抬:「說什麼說?萬一失敗了呢,讓她們空歡喜一場也就算了,還要嘀咕我不行。你倆聽好了,這事成了,該怎麼吹怎麼吹,要是沒成……」

  說到這兒,頓了幾秒,嫣然一笑:「今晚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

  夜半、深山,再加上急一陣緩一陣的雨,這經歷,還真是生平頭一遭。

  辛辭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斜眼看向身邊的孟勁松:他和自己一樣,都穿了兜頭的大雨衣,不同的是腰間怪異地鼓起一塊,那是帶了槍。

  鈴壓百獸,山鬼帶槍,槍不指獸,從來都是為了防人——身邊既有山鬼的大佬,又有這麼硬核的武器,辛辭覺得安全感爆棚。

  孟千姿在前頭領路,走一段停一會,憑眼睛辨向,而她辨向的時候,手電光都得關滅,以免影響效果——前半程走的是景區通道,倒不怎麼費勁,辛辭還忙裡偷閒,在山典里查了什麼叫「蜃珠」。

  說到蜃珠,又得提一嘴海市蜃樓,現代人都知道,那其實是一種光學幻境、大氣折射現象,但古人把它解釋為「蛟蜃之氣所為」,認為海市蜃樓是蛟龍吞雲吐霧之後,形成的怪異景觀。

  山鬼沿用了古人的引申,認為山蜃樓是由蜃珠幻化出的,而蜃珠是「龍的涎水」。

  有了蜃珠,山里才能形成山蜃樓,這珠子平時滲在地底下,夜半大雨時,極偶爾的,會隨著水汽蒸騰到半空,引發蜃景——但普通人看不到蜃珠,因為它就是一小包水,雨停了之後,又會重新滲入地下,山蜃樓也就隨之消失……

  這不胡說八道嗎,寫小說的都不敢這麼編,辛辭看不下去了。

  後半程進了未開發地段,那真是一走一腳泥,一步一趔趄,有時還得手腳並用,辛辭叫苦不迭,卻還得加快速度——雨似乎越下越小了,萬一跟祁百鈴那回一樣,忙到頭來一場空,那這夜半冒雨跋涉進山的艱辛,可就白費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孟千姿忽然停步,低聲說了句:「到了。」

  到了?這就到了?

  辛辭咽了口唾沫,頃刻間頭皮發麻,他打著手電粗略掃了一圈,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居然是失望:還以為陰寮是如何如何的鬼氣森森,這還不就是普通的山和樹嗎?

  孟勁松卻有點緊張,他讓辛辭幫他拿著節竿,在竿頭處穿了根魚線,然後打開玻璃罐,倒出那隻蜘蛛,小心地把蜘蛛步足上的鐵環綁扣在了魚線末梢。

  這還真跟一根裝了魚餌的釣魚竿似的,辛辭脫口問了句:「怎麼,蜃珠還吃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