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午陵山。
時近半夜,大雨滂沱,滾雷擦著屋檐,一波推涌一波,雲夢峰客棧一層臨街的大門半開,大堂內燈光昏暗,正中央擺了長桌,上頭橫一塊大砧板,堆無數新鮮紅椒。
客棧老闆柳冠國一手持一把鋥亮菜刀,篤篤篤剁個不停,口罩上業已濺了不少辣椒籽汁,大雨的濕氣裹了辣椒的辛辣氣,上騰下散,熏得柳冠國雙眼眯起,眼角的魚尾紋條條道道,根根入鬢。
又一道閃電亮起,給門內外鍍了層水亮銀光,柳冠國下意識抬眼,這亮稍縱即逝,他只來得及看到遠處暗下來的憧憧山影。
***
午陵山位於午陵縣,是個新開發的景區,靠山吃山,縣裡人一窩蜂做兩種生意,一是旅遊包車,二是旅館住宿。
雲夢峰客棧所在的這條街,就在景區外不遠,挨著山腳,像一截傍山的帶子,開門開窗都見山,連廚房廁所都是山景房,所以家家戶戶造小樓開客棧,橫向宅基地面積不能擴,就往縱向發展,高高低低,瘦瘦窄窄,擠簇成街,頗有看頭。
供過於求的後果就是,每一家生意都冷清。
不過這一晚,雲夢峰只住了三個客人,可不是因為淡季客源欠豐滿——一周前,柳冠國就已經停止在攜程、去哪兒等一系列網絡訂房平台上接單了,他請了幫工大擦大掃、灑藥殺蟑、換燈泡升網速,只為一個目的。
迎接大佬。
念及至此,柳冠國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眼天花板,剁刀聲隨之降了好幾個度,生怕這噪音擾了貴人。
其實來客住三樓,和大堂隔了整一層,又兼漫天行雷布雨,壓根也聽不到什麼。
又剁了片刻,褲兜里的手機響了,有消息一條條進來。
正好趁便歇會,柳冠國擱了刀,揭開口罩,手上沾了椒汁,又辣又燙,他一隻手在褲邊抹了抹,兩個指頭伸進兜里,挾了手機出來。
刷屏的是名叫「午陵山戶」的群,柳冠國不緊不慢,從頭看起。
***
【沈萬古】:柳冠國,大佬來了嗎?
【邱棟】:應該來了,下午我就聽人說了,一輛黑色大suv,一直開到雲夢峰門口。
【劉盛】:人漂亮嗎?
【沈邦】:那必須啊。
【劉盛】:沈邦,你見著了?
【沈邦】:我是沒見著,但大佬是山鬼的門面,能丑嗎?太醜的話,祖宗奶奶能答應嗎?
就是這句話,開啟了祖宗奶奶們的圖片刷屏模式,有水墨畫、工筆畫、油畫,甚至精雕油泥捏的手辦,料想都是臨時百度搜來的。
柳冠國眯著眼睛一張張看。
***
祖宗奶奶,亦即山鬼。
山鬼源出《楚辭.九歌》,三閭大夫屈原以浪漫的筆法,勾勒出了一個詭異妖嬈媚骨天成的山中女精怪,據說她姿態曼妙,身披藤蔓,騎著黑色的豹子在幽深的山間出沒,所到之處,百獸懾服,所以後世創作山鬼圖,幾乎是清一色的美女與野獸:美女必然纖纖楚楚,穿著風涼,總之不類良家婦女裝扮,野獸則非豹即虎,極盡兇悍之能事,務求畫面對比強烈,刺激眼球。
柳冠國酌情放料。
【柳冠國】:孟千姿派頭很大的,像明星一樣,帶助理,還有化妝師。
群里本就討論得熱鬧,他這一發言,愈發炸了鍋。
【沈萬古】:大佬真是很樸素了,現在那些明星出門,誰不帶五六個助理,我聽說有些人還帶私教和營養師呢。
【沈邦】:就是,大佬又不是沒錢,家裡山礦不多,七十七,要不是社會主義國家提倡低調,大佬完全可以搞個私人飛機飛過來。
【邱棟】:沈邦,沒事別提礦,我聽說網上聊天,有人監控的。
【劉盛】:沒關係,又不是敏感詞。
……
柳冠國沒發言,他這趟被指派做接待,頗為驕傲膨脹,說話都惜字如金,非常享受這種稍露口風即獲追捧的感覺。
孟千姿一行是下午到的。
當時還沒有變天,完全沒有晚上會下暴雨的跡象,落日熔金,熔進雲里、山頭、屋頂、街面,恰到好處地烘托出迎接重要人物的應有氣氛。
柳冠國攥著手機,在雲夢峰門口翹首以待,錯認了幾輛車、手心汗濕了好幾回之後,終於看到一輛黑色的大suv駛過來。
車子停下,最先下來的是孟千姿的助理孟勁松。
孟勁松三十來歲年紀,膚色偏黑,高瘦,眼尾略略下垂,整個人大多數時候看起來沒精神,但只要一抬眸,目光那叫一個精幹銳利冷冽森然。
柳冠國激動地屏住呼吸:當助理的都這麼有氣場,那大佬出場時,天地都該為之失色吧。
……
柳冠國這一片刻晃神,群里的消息再次刷起了屏。
【沈邦】:明天是大佬請客?我們能上桌嗎?
【沈萬古】:想太多,輪得上你嗎?再說了,請客只是形式,本質是湘西的各路好朋友拜會大佬、鞏固友誼。
【劉盛】:好朋友們得出血了吧?
【沈邦】:那必須啊,空手上門還蹭飯,好意思嗎?
【劉盛】:這禮難送了,畢竟大佬什麼都不缺。可別送什麼黃金玉石的,太俗!
【沈萬古】:俗不可耐!真敢送我們就十倍回贈,羞辱他!
【劉盛】:臥槽我也想要這樣的羞辱!
【邱棟】:+1
【沈邦】:+10086……
……
柳冠國不緊不慢,再次加料。
【柳冠國】:孟千姿帶的是個男化妝師,挺帥,兩人站一起,特別登對。
化妝師叫辛辭,二十六歲,一米八的個頭,眼梢細長、鼻樑挺正,留的還是長發,不過還挺陽剛俊朗,有點像九十年代走紅的那個古惑仔鄭伊健,一身松垮的白色休閒服到了他身上,有模有樣有氣質,柳冠國當時一個遲疑,還以為是孟千姿的男伴。
果然一料激起千層浪。
【沈萬古】:就不能找個同性嗎?女化妝師很難請嗎?
【沈邦】:不會產生感情吧,這整天化妝,朝夕相對又塗又抹的……我情感上,接受不了大佬和凡人、比她窮的人以及出家人聯姻。
【邱棟】:我覺得應該不會,距離產生美,距離太近,彼此沒神秘感。
【沈萬古】:希望大佬理智、克制、機智,不要被門不當戶不對的美色所動。
【劉盛】:看不下去了啊,化妝師怎麼了?職業不分貴賤,化妝師配大佬也挺好啊,一個站在背後、默默支撐起了大佬顏值的男人。
……
都說女人八卦,其實男人八起來也不遑多讓,柳冠國正看得熱鬧,邱棟突然冒了句話。
就是這句話,讓群里暫時冷了場。
【邱棟】:柳冠國,柳哥,知道大佬為什麼來湘西嗎?咱這兒被邊緣化,得有兩三百年了吧?
這話是真的。
***
山鬼,在柳冠國這兒,有廣義和狹義兩個概念。
廣義的,這群里的人,都能稱之為山鬼,又叫「山戶」、「穿山甲」,顧名思義,穿山走林,祖祖輩輩靠山討生活,多少有些隱秘的本領,低調行事,安靜發財,不向外人道。
而狹義的,只指一小撮真正被山「選中」的人,天賦異稟,和山同脈同息,能夠進入常人到不了的山腹幽深之處,採擷不為人知的山礦,這一小撮人,也分等論級,還限人數——一般以人體喻山體,從低到高依次是山肩兩位、山耳兩位、山眉兩位、山髻一位……
山髻還不是最高的,古代髻上有冠,為王為尊者承之,所以山髻之上,還有個坐山鬼王座的,也自然是那一小撮人里最拔尖的。
但那位最早編纂山鬼等級的前人,顯然忽略了一件事:山肩山耳等等,都是兩個字,念起來利索上口,可位次最高的那位……
稱她「坐山鬼王座的那個」,太長太拗口;簡稱「山鬼王座」,聽起來又像椅子成了精,著實難煞了人——沒人出來給標準答案,反給了大家自由發揮的機會,比如柳冠國他們,就習慣叫「大佬」。
最新一屆的大佬,自然就是前頭被叨來念去的孟千姿了。
山鬼究竟緣起哪個朝代,沒有確切說法,不過內部習慣奉屈原《楚辭.九歌》中的山鬼為祖宗奶奶,可能正是有了祖宗奶奶的慈愛照拂,歷代山鬼陰盛陽衰,位次高的全是女人。
古早的時候,信息閉塞、經濟不發達,不知地大幾何,只知山外有山,為了摸清山況,大佬們還會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後來民智開了、國界定了、一本《山譜》把華夏諸山列得明明白白——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繼任者難免懈怠,湘西這種偏遠的深山老林自然淡出視線,加上明朝時,旅行家徐霞客又搞歧視、排三六九等,宣揚什麼「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正合了大佬們的心思,好麼,直接把常住地安在黃山腳下了,題名「山桂齋」,暗合「山鬼」二字。
邱棟說的還算克制,其實湘西這塊被邊緣化,哪止兩三百年啊。
那麼問題來了,孟千姿怎麼會毫無徵兆的、突然間、親自、過來了呢?
***
柳冠國答不出,索性把手機翻下,重又操刀:微信群聊就是這點好,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來去都飄忽,無需交代。
才剛剁了幾下,眼前一暗,大門口閃進一個人來。
那人穿連身帶帽的大黑雨衣,腳蹬黑雨靴,從頭到腳被雨澆得一身皮亮。
大佬在房,柳冠國異常警惕,兩眼一瞪,下意識提刀,那人卻在門口忙著脫雨衣,攥起了又甩又抖。
認出來了,是自己的酒友王慶亮,在午陵山景區當保安的。
柳冠國覺得奇怪:「不是早下班了嗎?你大半夜跑這來幹嘛?」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王慶亮滿肚子氣,嗓子一亮,跟破鑼似的:「還不就是幾個遊客,傻逼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