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荀子

  此時的武昌,仍是一副繁榮景象。雖然市民們時不時抱怨「今天的米又漲價了」,但大家畢竟還吃得上飯。奉天倡義營的中樞設在這裡,帶來了大量的消費,而且在自己的老巢,哪怕為了裝樣子,賑濟窮人的粥棚也得一直開著。再加上武昌周邊河湖眾多,修建水利設施解決了一部分就業,目前武昌的整體局勢還是相當不錯的,連個造反的都沒有。

  沒錯,不管基層老百姓多窮,只要沒人造反,那妥妥的太平盛世,畢竟另一時空農民起義不斷的康雍乾三朝都好意思自稱盛世,那現在闖軍治下真說得上河清海晏,萬民康樂。

  不過作為現在闖軍內政方面掌舵人的田見秀,他非常清楚這個太平有多脆弱。他剛剛從雲南回來,就有一堆事情壓在他頭上。

  廣東查出一起貪贓大案,還牽涉人命,殺了三個人,流放到台北的多達五十一人。

  江西有田兵管事收稅時橫行不法,拷打農戶,被人敲悶棍打死了。闖軍派人去調查,抓了十幾個人,當然抓的是他的同夥,不是打悶棍的人。現在的闖軍還能信奉「殺貪官有理」的價值觀,只是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湖北提前下雪了,各地都上報有人凍死。田見秀下令施捨冬衣,讓官府指揮僧道,用廢官署、廢官倉和寺觀廟宇收容無家可歸之人。不過他心裡也清楚,這點措施不頂什麼用,該凍死人還得凍死人,頂多少死幾個罷了。

  下了雪,武昌城外的工地也停工了,結工資的時候發生了衝突,帥府的御用商人派去的管事被工人打傷了,原因是有幾個受傷的工人沒領到撫恤。李自敬已經跑去處理了,查實之後,少不得還要再往台北送幾個人。

  闖軍現在的政策是鼓勵老百姓鬧,國家這麼大,地方官要是出了蛀蟲,老百姓不鬧,我們怎麼知道?其中自然也不乏地痞流氓趁機訛詐的,也有士紳僱人鬧事要趕走自己不喜歡的地方官,但畢竟地方官手握大權,各縣掌旅更是刀柄在握,想和他們斗還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輕易也沒人敢用這個辦法。而且上面派來查案的人中必定有經歷多年農民戰爭的「老賊」,地主和農民這點事他們什麼沒見過,分辨是非曲直並不算困難。

  對百姓的反抗持縱容態度,的確會讓不少官員受委屈,時間一長,冤假錯案也在所難免。可要是嚴厲打擊百姓的反抗,對聚眾喧譁、抗租抗稅這些行為都去鎮壓,則又會變成另一時空大清那樣官員視百姓如雞鴨,想宰就宰的情況。而且還是別人家的雞鴨,都不用自己餵。

  在這個問題上也應該有個度,找到其中的平衡點,但這同樣是幾千年沒解決的問題,靠著一次次「鬥爭—妥協」的循環走到了現在。不管是李自成、王瑾還是田見秀,讓他們找到這個兩全其美的平衡點,都是不可能的,就算以王瑾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載的見識,都不能確定這個平衡點是否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也是隨著社會發展不斷變動的,頂多只能不斷趨近這個點,但絕不可能找到它。

  而且以現在的狀態來看,不斷趨近都是一種奢望,隨著闖軍的政權不斷穩固,決策上是一定會越來越偏向官員的,畢竟官員才是為皇帝管理國家的人。因此田見秀也根本不用費力去找平衡點,他只管玩了命地偏向百姓,他越偏向百姓,將來滑向徹底偏向官員的那一天就會來得越晚。

  李自成、王瑾、劉宗敏、田見秀這批人是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會從對抗歷史周期律,讓闖軍的政權延續得儘可能地長來考慮問題,甚至真的同情老百姓。但後輩兒孫除了個別例外,只會按照自己的身份做事。明初開國名將的後人能貪如豺、怯如雞,闖軍開國名將的後人當然遲早也有這麼一天。

  田見秀一貫比誰都憂國憂民,但他也不至於天天憂國憂民,今天他的心情就不錯。雖然各地都有壞消息,但他也習慣了官府就是這麼個德行。只要這些貪官他還辦得了,只要還沒官逼民反,就在可接受範圍內。

  吃罷早飯,田見秀準備出席今天的活動。

  和王瑾不同,田見秀的早餐依舊是清粥小菜,加一個鹹鴨蛋,切碎了拌在粥里。今天的活動是文廟的落成典禮。

  武昌文廟和府學是一體的,在明朝,把持府學的是本地的劣紳,很是有錢,在闖軍攻破武昌時被敗兵劫掠,文廟失火,受損頗重。

  闖軍占領武昌之後,便著手修復文廟。只不過,文廟中供奉的人有了很大改變。

  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孟子的父親孟孫激這些「不相干的人」都不再奉祀。他們的兒子是先師,關他們什麼事。尤其是孟孫激,在孟子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才有「孟母三遷」,以他的貢獻實在犯不上花國家的錢祭祀他。

  大成殿上,孔子居中,顏回、曾參、孔伋、孟子四人居於兩側,這是不變的,但是這次重修文廟,又加上了兩個人。

  其一是荀子。本來荀子在文廟中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嘉靖年間被趕了出去。理由有三:第一,他主張性惡論。第二,他培養了李斯和韓非。第三,他批判過子思和孟子。

  這三個理由在闖軍這裡都很扯淡。第一,不管性善性惡,荀子的學術成就都是有目共睹的,因為他的觀點與宋明理學不同,就把先賢從廟裡趕出去,你丫算老幾啊?當然,其實闖軍也會因為觀點不同干預對先賢的祭祀,只不過會找更說得過去的理由。

  第二,雖然李斯和韓非在闖軍這裡評價都不高,李斯支持焚書和參與殺害扶蘇這兩大罪行,按闖軍的標準都是先殺後問,韓非那套愚民的東西在李自成這裡也值一個亂棍打出,但是,這和荀子有什麼關係呢?李自成和王瑾一手帶出來的兄弟里有多少叛變的,要不要以這個理由把他們倆拖出去砍了?

  至於第三點,那就更扯淡了,批判人算哪門子罪過。

  儘管除了價值觀受王瑾影響的人,沒有多少明朝的讀書人會這麼想,但至少現在王瑾一派嗓門最大,拳頭最硬。

  荀子的很多言論,是闖軍樹立合法性時要用的。比如說「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還有「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湯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

  闖軍造反自然是理直氣壯的,但將來如果要辯經,還是得用荀子這些道理,還有「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的理論。否則的話,如果不承認造反是正義的,總不能說「自陝北流寇倡亂之後,南北郡縣多陷沒,故大順從而取之」。

  李自成的後代子孫早晚是要痛恨這些理論的,正因為如此,才要趁著李自成現在還是反賊,把荀子請回來,就算未來的大順皇帝還要把他踢出去,至少也增加了許多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