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上好的白糧,往年要運到京城去的,我們家元帥說,抗清是國家大事,友軍有難,必得鼎力相助,特意叫我們平價賣到河南來……」薛掌柜極力訴說著,王瑾心說你當我不知道?張獻忠說的明明是「就算餵狗也不給崇禎一粒糧食」。
反正有糧食來就是好事。這位薛掌柜是張獻忠手下的商人,張獻忠在南京市著實抄了不少闖軍的政策,其中也包括帥府投資商號。
薛掌柜原本是個奴僕,後來在做夥計的時候展現出頗高的商業天分,最終成了為主人打點產業的職業經理人。江南奴變時,他殺了自己的主人,把主人的產業甚至妻妾都接手了。
薛掌柜的主人多少有點冤枉,這個富商虐待過很多奴僕,可唯獨沒虐待過薛掌柜,因為薛掌柜能替他掙錢。他家裡那些做雜役、做苦力的奴僕殺他是他罪有應得,薛掌柜雖然也被他剝削,可還沒嚴重到非要殺人來報復的程度。
薛掌柜對主人的不滿積累已久,雖然主人不打他,也給他些錢,但是他認為,你的產業都是我替你掙下的,憑什麼你大碗吃肉,只給我點殘羹剩飯?若是在平時,這不滿也沒什麼,但是在這個天翻地覆的時代,就足以成為殺人動機。
薛掌柜也不能算個好人,和湯志、錢大那種有理想的行俠仗義的奴僕領袖絕不是一路人。那些人想的是天下無奴,而薛掌柜只想自己不做奴。他當了豪奴之後倒也不打罵別人,偶爾還能發善心施捨一點小錢。他也放貸,只不過從不把人往死路上逼。雖然只是比道德底線略高那麼一點,不過在這種吃人是常態的年代,已經足夠讓其他奴僕們對西營說:「薛掌柜是好人,不是仗勢欺人的豪奴,不要殺他,他還幫我們殺了主人呢。」
主人死後,他的家產被西營沒收了一半,剩下的歸了所有奴僕。但是總不能所有奴僕一起管理,於是就都折成了股本,大家公推薛掌柜等幾個人繼續做掌柜,其他大部分奴僕不參與管理,只按股分紅。西營同樣不能把商號拆走一半,於是也算成股本,讓薛掌柜一併管理。
靠著為西營輸送糧食,薛掌柜迅速發家,生意做得比他過去的主人更大。河南打仗、鬧災,在他看來都是好消息,無論士兵還是災民都需要糧食,仗大得越大,災鬧得越凶,他的生意做得越紅火。
薛掌柜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的產業是怎麼來的。首先是因為江南奴變,他才能反奴為主。其次是張獻忠選他做承包商,讓他傍上了大腿。最後就是西營和闖營、曹營的良好關係和長江、漢江上的良好治安和合理稅收,讓他在從松江到南陽的這條商路上暢通無阻。
王瑾很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薛掌柜按任何年代的價值觀都不算好人,但他這樣的人在任何年代都會是被需要的人。
這個人能做到不忘本,倒不是因為他多愛自己出身的階級,而是因為他懂得奴僕起義的力量,不希望和自己昔日的主人有同樣的下場。這個人對義軍也有足夠的忠誠,不是因為他多愛義軍,而是因為他知道誰能讓自己賺錢。
這就很好,不可能指望一個國家裡的中層、上層都道德高尚,但是起碼得要求他們理智,不能和明末這幫「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將及也」的蠢才一個熊樣。
這些在另一時空被陳子龍痛斥的蠢才們,如今在張獻忠治下很不好過。在王瑾看來,張獻忠的政策是比較危險的。張獻忠殺人比李自成更多,闖營有流放之制,西營則沒有,要麼不治罪,治罪就殺頭抄家,連罰銀都省了。
在土地關係上,張獻忠倒是沒瞎折騰,採用的是類似太平天國的著佃交糧制度,這是被另一時空的歷史證明有效的。而佃農一旦直接向官府納糧,哪裡還肯交租給地主。今年秋天正是江南各地奴僕起義、佃農起義餘波未息的時候,大批的地主根本收不到張獻忠理論上允許他們收的租子,若是去官府告狀,縣官多是窮秀才或薛掌柜這樣出身的人,又怎麼告得贏。
太平天國的鄉官制把大量的中小士紳吸納進了自己的管理團隊,利用他們實現了快速建立統治的目的。這些鄉紳中也有不少人為太平天國盡忠死節,出仕太平天國的舉人張謙被殺之前還有「遺臭千秋首不回」的壯語。但是許多投效太平天國的鄉紳作為包稅人把持地方,把清朝官場貪婪陳腐的風氣帶入了太平軍中,又成為了魚肉百姓的新禍害,甚至有不少壓根就是原來的那幫包稅人,換湯不換藥。太平軍軍事行動不斷,物資需求極大,而鄉官們利用徵收的機會上下其手,大發橫財,使得太平天國離當年「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理想越來越遠。
張獻忠倒是沒犯洪秀全這樣的錯誤,可是他信不過士紳,只用窮秀才和識字的奴僕,讓士紳連合法的地租和利息都拿不到,倒是符合人民群眾的利益了,可也難以建立穩固的統治。
而一旦士紳地主發動叛亂,張獻忠在鎮壓的過程中又習慣於對於所有反抗者一概格殺,難免殺戮過多,將老百姓也牽涉在內。這樣一來,再加上外敵夾攻,西營的統治就難以維持了。
不過王瑾也不會對張獻忠提什麼意見,他一個外人,能說什麼?農民起義者應該對士紳團結到什麼程度這個問題,自從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以來,歷代農民起義者研究了一千八百多年,哪個研究明白了?凡事都要有度,在背叛農民和被地主剿滅之間,到底哪裡才是能調和兩個階級利益的平衡點?在這個問題上,王瑾從來不敢說自己搞懂了。闖軍採取的很多政策看起來效果不錯,但是多年的軍學教育提前儲備管理人員的結果,不能作為封建社會的常態,張獻忠更是根本沒法學。
而且張獻忠也在不斷轉變,上次在南京他釋放了一大批不肯投降的江南名士,就與他另一時空的做法頗不相同。這些人先是被送到了左良玉那裡,左良玉死後又被洪承疇接收,現在還在給洪承疇找麻煩,這些名士掌握著輿論,洪承疇想搶點糧食都要頂著巨大壓力。
王瑾看著堆積如山的糧食,心裡多少安定了一些。皇太極想耗,那就耗著,闖軍固然會花費大量的錢財,但同時也有了更多清丈田畝、修建水利,教育兄弟的時間。根基已經紮下了,皇太極不足為懼,王瑾反而更擔心,將來闖營和西營、曹營的關係究竟該如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