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賭賽

  王瑾犯了一個錯誤,他太習慣拿階級分析法看人了。看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就是即將領導地主階級的農民起義者,看皇太極,就是旗人軍事貴族集團的代言人。大體上來說,這是沒錯的,然而,機械地使用這套辦法,是有缺陷的。

  比如說他王瑾是什麼階級呢?按理說應該和李自成一樣,但他做事的動機是沒法按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兩個階級的鬥爭來解釋的。

  再比如說阿賈伊,他現在毫無疑問代表的是種植園主這種在這個年代都算反動派的階層的利益。然而,阿賈伊做的哪件事不進步呢?

  納敏夫到底代表是和農民起義者合流的下層士兵的反抗,還是蒙藏中下層封建主推舉出的寒門君主?塔爾摩是張角那樣組織農民起義的宗教領袖,還是斯里蘭卡寺社勢力和封建貴族之間的調停人?

  不要說穿越者,就說本時空這些人。盧象升的因糧輸餉,孫傳庭整頓衛所,尚可以說是為了地主階級長遠的根本利益,而像顏繼祖、李振聲這種比王瑾還敢想,直接要求均田的人,也能這樣解釋嗎?

  人不是機器,而是有思想的,有思想就會出現各種千奇百怪的意外。有的人可能是因為蠢笨,比如說清朝那邊的阿山,竟然兩次試圖投奔明朝,這肯定不是因為他反對愛新覺羅家的民族壓迫政策,只能解釋為他腦子缺弦。

  而有的人則是因為有比利益更高的追求,比如現在還是小孩的陳永華,他晚年的時候,三藩之亂都打完了,以他的水平,難道看不出反清復明已經沒希望了?

  另一時空李定國、劉文秀和孫可望反目之後,竟然送還他的家眷,在交水之戰後,劉文秀追殺孫可望,竟下不了殺手,只將他嚇走了事,這拿階級、利益是沒法解釋的。還有李來亨、劉體純、袁宗第、郝搖旗、吳三省這樣的人,同樣也沒法拿完全理性客觀的方式解釋他們的行為。

  在王瑾心中,皇太極一直是那個領導清朝從汗國到帝國的十七世紀東亞最強政治家,但他忽略了,皇太極是個皇帝,是豪格的爹,正如他經常忽略李自成是李遲的爹,而且馬上要成為皇帝那樣。

  清軍此次入關本就是冒險,不先解決關寧軍就入關,極有可能腹背受敵。現在孫傳庭就牽制了清軍六萬兵力,導致清軍十分被動。

  如果皇太極想在河南決戰,他可以不理會山東,將多鐸和阿巴泰的人馬集中過來,湊十幾萬大軍,和明軍聯手一舉打垮闖軍。但同時,他也要面對一旦失敗就匹馬不得北還的後果。

  山海關之戰中,多爾袞擊敗了李自成,奠定了清朝二百餘年的天下,可如果他輸了呢?清軍進關容易,可一旦敗績,要從狹窄的關門逃回關外,那邊如同待宰的豬羊一般。

  王瑾之前用另一時空多爾袞的想法來揣度皇太極,還是小瞧他了,皇太極入關是一場豪賭,但他不是像多爾袞那樣把一切賭在一場軍事勝利上,而是賭以努爾哈赤和他父子近一個甲子的經營,能比李自成更快地籠絡華北士紳,建立一個能有效調動基層資源的政權。

  所以,皇太極根本不急於在入關的第一年就進行軍事冒險,要決戰,至少也要等到吃掉關寧軍之後。他之所以渡河南征,完全不是為了消滅羅汝才,而是為了內部的安定。

  皇太極不是那種借敵國之刀清除異己的蠢材,滿洲人太少了,每一個壯丁都是寶貴的。但是在他的部署中,這一次空前的大戰,最大規模的戰果必須由兩黃旗和兩黑旗取得,就如同另一時空多爾袞把最重要的攻打大順和南明的任務交給阿濟格和多鐸一樣。

  皇太極諸子中,唯一有能力靠實力接他的班的就是豪格。因此,皇太極把攻取山海關的任務交給了豪格。雖然現在關寧軍的主力被祖大壽帶走了,但攻下阻擋清軍十四年之久的遼西防線無疑能給豪格的威望帶來巨大的提升。而為了給豪格這個機會,必須有一個絕對充分的不讓其他諸王貝勒參戰的理由,這就是皇太極要全面出擊的原因。只有把清軍分散開來,才能讓豪格那邊僅有對皇權無法構成威脅的碩託、杜度二人配合,令其獨得殲滅關寧軍之功。

  而皇太極本人此次渡河,目的僅僅是因糧於明,再把反王聯軍調動起來,消耗其力量。皇上南征了,帶上多鐸、岳託二王南征自然名正言順。再把阿巴泰分到山東去,留阿濟格鎮守京師也就理所當然。

  皇太極和崇禎的合作,還會削弱華北士紳中反清派的大義名分。降清派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大清是大明朝廷請來的,你反對大清就是反對大明。

  此時華北的民族矛盾並沒有另一時空多爾袞治下那樣尖銳。剃髮活動只在軍隊中進行,圈地已經開始,但進程被儘可能地放緩,影響尚不劇烈。逃人法還是頒布了,這是旗人貴族的根本利益所在,不追逃是絕對不行的,但是對幫助逃人的處罰不像另一時空那樣是全家為奴或者殺頭,而是改為罰銀,也不會像多爾袞那樣連坐鄰居、保甲乃至地方官。

  此時華北三省百姓身上最沉重的枷鎖,還是苛捐雜稅、徭役、地租這些東西,可這些都是大明在的時候就有的,大清來了只不過是繼續照舊剝削。而且實際接觸老百姓,直接搶走他們的勞動果實的,是地方官、地主、胥吏、包稅人和各種城狐社鼠,這些人可都是漢人。一個農民一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可能也就是縣太爺,可是在清朝現在的統治秩序下,就算農民跑到知州、知府那裡,也一個滿人都見不到。

  旗人除了住在京師之外,在太原、右玉、德州、青州又修建了四座滿城,由旗軍駐守。所有旗人的住處都新建開銷太大,因此在京師等地也出現了要求民人給旗人騰房子、建立隔離區的現象,但畢竟旗人只駐紮在五座城市,即便損害了許多城市居民的利益,對華北全局影響也不是很大。除了這五個地方,其他地區目前只有一部分省級官員才由旗人出任,還大部分都是漢軍旗人。平時老百姓能看到的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人,依舊是明朝那幫老爺,全都是漢人。

  所以,現在袁時中等人雖然依舊能組織老百姓起義,可是像另一時空那樣剃髮令下義軍遍地的情況卻並沒有出現。老百姓的思維依然是過去抗租抗捐那一套,他們不喜歡大清,可也沒覺得和大明有什麼分別。失業的運河漕丁、清軍的搶掠屠殺的受害者這樣的群體很容易加入義軍,但更多的人還在觀望。如果大清只要錢,不要命或者別的什麼,他們也願意花錢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