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財政中留給縣衙的部分怎麼可能每年都夠用呢?若是太平時節還好說,今年缺了修書院、挖水渠的錢,大不了明年再干。現在可是戰爭年代,軍事問題能等明年再說嗎?李自成作為全軍主帥,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在哪裡爆發戰爭,又怎麼可能保證地方財政全都不缺錢。
按照正常流程,比如說知縣認為投資改造一片沼澤地,能夠增加耕地面積,改善百姓生活。勞動力不用擔心,只要允許改造好的土地均田免糧,有的是無地少地的農民願意出力,但是改造所需的物資、牲畜還是要花錢的,起碼勞工幹活期間縣裡要管飯吧。
知縣命戶官一查,發現今年的經費花完了,他就要上報知府,請求增援,如果理由正當,上級一般是會撥款的,反正將來也要從你們縣以後的賦稅里扣出來。如果知府覺得這個方案非常好,甚至可能改成府里出錢,以便算他的政績。
府里沒錢的話,就會安排其他縣協調,如果這個府所有縣都沒錢,就上報省里,請省里支援或者協調。省里還沒錢,就只好上報戶部,請他們撥款或協調。如果戶部還是撥不出錢,就只好請李自成自掏腰包。如果李自成也沒錢……
那還當什麼皇帝,從知縣到皇帝都沒錢,玩個錘子,趕緊找歪脖子樹吧。
那麼如果說,現在縣裡的河堤決口了,也能用這種層層上報的辦法嗎?等上級的撥款到位,可以直接用來投資水產養殖了。而且等到闖軍失去了現在這種人人慾當開國功臣,蔭蔽子孫的動力,變成普通的官僚政府,必然出現相互推諉,磨蹭遷延的情況,搞得像多層飯店、小偷公司那樣。事事打報告,那就事事辦不成。
二十世紀尚且如此,闖軍的革命精神總不能比紅軍的還管用吧。何況闖軍是「革天命」,湯武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可不是一碼事。
所以,縣裡碰上緊急情況,也只能先組織本縣的力量應對,臨時攤派是一定會有的。這還是在知縣想做正事的前提下,若是知縣只想摟錢,問題就更大了。一刀切切不動,而口子一旦開了,又根本收不住。
李自成做過驛卒,常年接觸胥吏,大明的基層是怎麼樣的,他再清楚不過。所以,他也從來沒指望基本稅收能解決一切。在加派方面,地方官員「推陳出新」「妙招迭出」的能動性是無窮的。既然不能治本,對治標就得上心了,對於投獻一事一定要嚴加查處。
如果以為自己不搞加派了,就忽視投獻現象,一旦有了緊急情況,就會出現這種情況:
最近雨有點大,知縣擔心河堤有問題,通知各里按比例出役,十天內到指定地點會齊,加固堤防。民夫不用自帶乾糧,縣裡會出,至於工錢、口糧錢和其他經費,暫時加在秋糧裡面,來年少收夏糧補回來。
農民甲說:「今年派差我已經出了三次了,為什麼還找我?我娘生著病呢,我哪裡能走!」吏員說:「那誰知道!想不去也行,雇個人替你去唄。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我幫你省個事,直接拿銀圓,我替你去雇。」
鄉紳乙說:「新朝雅政,我們做士紳的有體面,不必親身服役,但錢還是要出的。都加在秋糧里嘛,該多少是多少,一文錢也不會少。」
到了收秋糧的時候,稅吏一扒拉算盤,對農民甲說:「今年的秋糧要加上修堤錢,一共是多少多少,吧啦吧啦。」農民甲說:「修堤的時候我已經交代役錢了,為什麼修堤錢還要算我的?」稅吏說:「有田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你家裡有田地,自然得攤派修堤錢。你哪那麼多廢話!」
而鄉紳的遠房族叔丙,鄉紳小老婆的二舅丁,只消給稅吏塞點草鞋錢,看在鄉紳和錢的面子上,修堤錢的大頭便免掉了。
等到了明年,按理說去年多交錢的該少收了。稅吏跑到農民甲家裡,又拿出帳目來了:「去年的修堤錢你雖然交了,但是為了創建本縣文明衛生的和諧環境,讓精神文明之花開遍城鄉,吧啦吧啦吧啦……總之,你今年的夏糧是這個數。」
農民甲說:「不對啊,我去年的修堤錢已經交得比夏糧還多了,而且這都是誰家的帳啊,怎麼都掛在我這裡了?」稅吏說:「你哪那麼多廢話?你是稅吏我是稅吏?」
一個農民如果能有故事裡的農民甲這樣的見識,那就已經和造反前的高傑差不多了,而絕大部分的普通農民是像高傑他哥哥那樣,悶頭種地,逆來順受,稅吏朝他們要錢,他們就給錢,哪會質疑稅額多少。雖然也有把糧食藏在地窖里,炕洞之中藏銅錢這樣的逃避辦法,但從來不敢說有哪些稅是不該收的,甚至連稅吏明目張胆索要的好處費也不敢反抗。除非被逼到沒有活路,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然而對有家族勢力庇護的農民,情況就又不一樣了,稅吏當然也敢向他們勒索,可是不能太過分,還要留些餘地。至於那些有實在親戚做官的人,稅吏也就是向他們打個秋風,落個「禮尚往來」,是不敢直接招惹的。
但要說清查這種現象,又著實困難。帳目上的投獻花活,康小米他們查得出來,可是錯綜複雜的親朋故舊的關係,他們怎麼查得清楚,就算查出來又能怎麼樣?
可即便如此,還是要查,有人查,把持基層的那些人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就要戰戰兢兢,遮遮掩掩。就算依然有很大的問題,也總比前明末年時那樣靠著官府、官軍撐腰,明目張胆地直接瞪眼要吃人強。
康小米他們在上津縣已經待了快兩個月了,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十年之後再來,不知道這裡又要變成什麼樣子。
當地官員像送瘟神一樣歡送他們,康小米是五品官,和知府平級,又是闖軍老兄弟,關係能直接托到李自成那裡,他要是想搞死縣裡的某個官員,那真是再容易不過來。但康小米輕易也不會這麼幹,只要有一次被查出是誣告,他就得直接滾去台北了。李自成在這方面可不會講任何情面,之前有一個李自成的族弟干犯紀律,都照殺不誤。
至於受賄,目前也還沒人敢這麼做,要是被康小米發現,康小米可是有權直接向李自成報告的。至於康小米本人,他已經是男爵了,實在也犯不上收這些芝麻官、土財主的錢。
普通農民也不見得很歡迎統計隊,因為他們把農民私開的隱田也查出不少。總之,這就是個得罪人的活兒。
「康長官,你得趕快出發!」駐上津縣的掌旅急急忙忙趕了過來。駐防部隊和地方沒有太大的利益牽扯,是比較獨立的力量,也起到制衡作用。因為都是闖軍軍官出身,康小米和他們更親近一些。
「怎麼了?這麼急著趕我走?」康小米問道。掌旅說:「出事了,順天安民營的使者在漢水上被人襲擊了,知府和威武將軍請你趕快到府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