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權建設方面,王瑾能提供的建議是很有限的,甚至可能連何吾騶都不如。畢竟以他在二十一世紀的級別,總不可能接觸到中樞政權是怎麼運轉的。
相識這麼多年,該教授的知識王瑾早已教給李自成了,至於那些他從未接觸過的領域,那就只能看悟性了。王瑾和李自成比悟性,結果如何還用說嗎?
在廢纏足、廢避諱、出版審查之類的「小事」上,李自成對王瑾的堅持很尊重,但是在大的方針上,王瑾並不多說什麼,大部分還是出自李自成自己的心思。在十七世紀強化君主專制,加深中央集權程度,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王瑾提出了一定的修正意見,但是對於政策的主體不會發表什麼看法。
聽說過奴隸主搞民主,資本家搞民主就更正常了,要是易洛魁人那些母系社會的酋長,肯定是統統民主。可要是誰沒本事搞定地主階級還想玩民主,那可真是吃了砒霜再上吊,順便學渡邊大尉朝自己的腦袋連開七槍,就地槍斃,然後活埋,先活埋後槍斃,一邊槍斃一邊活埋。
十七世紀倒也不是不能搞民主,比如說人家英國,能砍國王的腦袋,比如說人家荷蘭,商業資本權勢滔天,連沉默者威廉、拿騷的莫里斯這樣領導獨立戰爭的領袖都沒法真正集權。還有加勒比海盜,在海盜船上的時候,特殊的組織方式決定了其必須民主,上了岸之後,他們以種植園作為經濟支柱,使用沒有奴隸之名、不必終身為奴的契約工,卻採用類似奴隸制的方式進行管理,在商品外銷時又充分參與世界市場,於是這種縫合政體也是民主的。
大明朝有這樣武德充沛的資本家嗎?既然沒有,那就老老實實走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的路,去對抗小農經濟的分散性和脆弱性,對抗全國經濟發展的嚴重不平衡,以有秩序的吃人對抗無秩序的吃人。
對於金字塔底層的芸芸眾生,統治階級內部是用什麼方式達成妥協的很重要嗎?除非他們的力量積累到足以打倒統治者,否則就得當牛做馬,唯一的區別就是拉犁拉車還是直接殺了吃肉。所以,他們只是需要能夠維持秩序穩定的統治者,而不是殺雞取卵的白痴。
能靠科舉成為士紳的人自然不會是白痴,可是他們的個人、家族的短期利益與整個階層的長遠利益是衝突的,這個「短期」甚至可能是幾代人的時間,這個「長期」則是二三百年。所以從這個階層的整體來看,他們就是在殺雞取卵。
農民要真的都是肉雞那也罷了,可他們是一群大象。養馴了的大象堪為寵物,可如果這種溫順的動物被激怒,發起狂來,便擁有毀滅一切的力量。
所以,就得有個養殖業的行業規範約束他們,告訴他們,雞是不能亂殺的,大象更不能隨便招惹。雖然制定規範的這個人可能是所有養殖場主中最貪婪最卑鄙的,他在制定規範的過程中損公肥私,斂財如山,甚至帶人闖進幾個小老闆家裡謀財害命。可就算是這樣制定出的規範,也總比大象造反拆房,把人踩成肉餅,大家一起玩完強。
在有成熟的資產階級之前,君主專制絕不能省,否則就是天下大亂。這並不代表在此時追求民主就錯了,只是這一追求僅僅是為未來做準備,追求它的人能做英雄,但肯定做不了政治家。王瑾也不能說不是英雄,但他肯定不是這種英雄,而且當了這麼多年「流寇巨渠」,從底層爬到中樞,也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只要不出意外,他還是能算個政治家的。
政治家的一大特點,就是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王瑾努力防止李自成變成反動派,但他從不否認大順朝一定要反動。很多在現在進步的事,將來就是反動,現在進步得越多,說不定將來反動得更厲害。
文字獄、告密、特務政治這些東西,雖然能加強君主的權力,但會帶來很多負面作用。如果將來是小農經濟一統萬萬年,這些負面作用可能影響還不算嚴重,但王瑾知道,新時代已經不遠了,得給一些新事物留下機會。為了將來能夠不反動到把國家拖進深淵,寧肯現在不那麼「進步」。
李自成不能理解王瑾所想的那些東西,何況王瑾都壓根沒說出來,但他也認為王瑾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畢竟他還是由農民起義者出身的,見識過很多自己手下的兄弟,乃至那些早期在闖軍還沒成事時就來入伙的文人是如何被誣告逼反的。為了防止密折作為君主了解地方的唯一渠道,重蹈酷吏政治的覆轍,李自成更重視統計隊的建設。能用兩隻眼睛去看,總歸會比一隻眼睛更強。再加上能看過去未來事的第三隻眼,李自成有希望成為歷代帝王中最「耳聰目明」的人。
當然,前提是別碰上陳永福。
吃罷烙餅攤雞蛋,也該辦正事了,康小米他們這一次要調查的,是本地的投獻問題。
一般來說,把土地或者商鋪投獻給士紳並不能避稅,就算是士紳本人,也沒有任何法律規定他們免稅。可問題是明朝有大量不在正式規定內的「不稅之稅」,像勞役這種擺在明面上的,有正式的法規對士紳來豁免,但像鹽場的鹽丁之類的特殊群體同樣有這種優免,可沒人覺得他們能逃稅。
凡是將產業投獻給士紳的人,或者士紳的親朋,就可以利用士紳的政治影響力避免稅吏的騷擾。甚至胥吏的親朋,乃至向經辦人員行賄的人,都有辦法逃過各種攤派,唯有窮苦的小農、市井小販沒有這種本事。
大量的非常規的、非正常的,甚至和直接搶劫差不多的灰色攤派,只能加在無權無勢的底層平民身上。地方官府的臨時支出要從這些非正常加派中支取,胥吏要靠這些非正常加派養家餬口,官員、幕僚、包稅人的個人好處也要從這些非正常加派里出。像軍事需求導致的臨時徵發,更是農民身上的重擔。
李自成不止一次見過,官軍為了圍剿流寇,要求地方官供給壯丁、牲口、錢糧、物資,結果摧垮了當地農民本來就是勉強維持的脆弱生活,導致流寇突然人力暴增,反殺官軍。要是闖軍學習大明官軍,總這麼玩,他的王朝的壽命大概就可以和西晉媲美了。
理論上來說,闖軍對農業實行一刀切的什一稅,將一切費用都包含在其中,不得額外加增,工商業的稅額也有定製。即便是軍隊所需,也要出錢購買,不得強征。既然這樣,投獻也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投獻並不能用來逃避基礎稅收。然而,理論如果都能實現,當年秦始皇那套看起來似乎無比合理的制度就該千秋萬載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