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盛年並不想和王光泰鬥嘴,贏了不露臉,輸了更丟人。閱讀М他只是按部就班地交割糧食,付給王光泰銀子。他不還擊,王光泰也覺得沒意思,沒再找茬。
按多鐸的意思,本來是要教訓一下王光泰的,但佟圖賴、英俄爾岱等人力持不可,接下來還要指望明軍供應糧食,不要把關係搞得太僵。
然而就在王光泰離開時,他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
幾個蹲在地上的漕工正抬頭看著騎在馬上的王光泰。王光泰當了這麼多年流寇和官軍,都是遭人恨的職業,自然被無數人用帶著敵意的目光看過,有仇視的,有憤怒的,有厭憎的,有恐懼的,可唯獨沒有輕蔑的。
這幾個漕工雖然在仰視王光泰,但目光里可一點都沒有仰視的意思,而是無比地輕蔑,正如王光泰昨天看那個吏目一樣。
王光泰一反常態,沒上去問「你瞅啥」,默默打馬離開了,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自己。
王光泰也是挨過餓的人,他現在依然記得十幾年前,大哥背著他,二哥提著打狗棍,兄弟三人在冰天雪地中搖搖晃晃地艱難跋涉,隨時有可能倒下的場景。
那天晚上,已經幾天沒吃到什麼東西的他們發現了一個和當時的王光泰差不多大的孩子,已經凍死在了雪地里。
王光泰至今仍很感激這個他永遠不可能知道是誰的小兄弟。正是因為他的死,讓他們兄弟活了下來。靠著這具不知死了多久,但是在寒冬的低溫保存下仍然栩栩如生的屍體,他們三兄弟躲在一處廢棄的窯洞中,撐到了雪停。
大哥說,這樣活著,和做鬼有什麼分別,不如去做賊。大哥出去兩天,回來時一身是傷,還帶回兩塊餅子。大哥和二哥分吃了一塊,他自己吃了一塊。
起初他們是小賊,後來漸漸和當地的土匪打起了交道。直到最後,大哥火併了匪首,率領一群饑民揭竿而起。
當他們不再單純為吃飯而戰,大哥和二哥就開始吵架了。大哥成了「花關索」,狡猾狠辣,無論官軍還是同道都要防他三分;二哥成了「興世王」,不好好打家劫舍,卻總想著找個地方種地。
而他沒有綽號,他的兵馬叫「小王營」,他只管跟著哥哥們。然而,麻城之變中,大哥和二哥分道揚鑣,從那以後,王光泰便開始迷茫了。
十幾年過去了,中原百姓依舊和當年的他們三兄弟一樣,生活在吃人的世界中。而關營,成了這些老百姓的敵人。
這不對,這很不對。
「驢日的朱由檢狗賊!」南京的金鑾殿上,張獻忠大發雷霆。
「孤好心送他糧食,那是不忍河南、鳳陽百姓遭難。怎料這殺才粒米不與百姓,反用以飽東虜。孤就是餵狗,也再不給他一粒糧食!聯繫北上的闖軍,讓他們不用帶糧食,在松江靠泊,孫傳庭的糧食我們來送。」
孫傳庭:???
西營諸將無不痛罵崇禎,那些陝北出身的和江南奴僕、佃農領袖自不待言,像田雄這種覺得此事無所謂的純投機分子,也在破口大罵。反正他是武將,粗鄙不要緊,但是要表現得忠誠質樸。
文官之中,大部分是不願看到這種情況出現的,對於大明朝廷,他們很有感情,實不想走到現在這一步。但是眼下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張獻忠若不和明廷決裂,就成了他和崇禎皇帝一起支援清軍,這張獻忠是絕不可能接受的,不僅如此,他還要資助孫傳庭自證清白。更何況朝廷乾的這事在夷夏大防上實在站不住腳,不少少壯派文臣慷慨陳詞,那些心中忠於大明的,見此情形也不由得灰心失望,一言不發。
「孤給過朱由檢機會,勸他悔過抗清,還可做皇帝,可他不珍惜這個機會,寧肯與東虜聯手,也要出賣祖宗江山,與天下百姓為敵。像他這樣的人要怎麼改變?怎麼改變?他不會改變,他只有死!從即日起,誰也不許再提『忠順』二字,我軍重打西營旗號,北伐淮安,直搗開封,先斬昏君狗頭,再滅清妖!」
張獻忠也奇怪,孤是怎麼突然就想到「清妖」這麼好的詞的?
崇禎十三年夏,臨河城遺址。
這座納敏夫親手建立又親手燒掉的城市,只剩下殘垣斷壁,荒廢了五年之後,街道院落的殘跡中已經長出了野草。納敏夫看到這種景象,卻並不傷感,不過是一座小城而已,燒了再建就是,這一次他新建的城市,將比原來的更大,更堅固,更繁華富庶,而且一直在這片土地上存在下去。
納敏夫問身旁的李卑:「李將軍,你也和蒙古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了,你說,為什麼蒙古人屢屢入塞?」
納敏夫作為一個蒙古人問李卑這種問題,讓李卑很不好回答。李卑決定有什麼說什麼:「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遊牧為生太不穩定,河套的氣候又不是時時都適合農耕。蒙人飢貧而有武,自然寇掠。」
納敏夫說:「那為何塞上漢人飢貧而有武的時候很少出塞搶蒙古人呢?靠近邊塞的蒙古人也是搶漢人多,搶其他蒙古人少。」李卑說:「漢人多農耕、築城,錢糧財貨集中,搶起來比蒙古人容易得多了。」
納敏夫又問:「那以往除了防禦,明軍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李卑說:「出塞襲殺蒙古人,殺到人少而草多,把活著的人也趕得遠遠的,便沒多少人來犯邊了。等到草原人畜滋生,又難以承載,便周而復始。」
納敏夫點了點頭:「是啊,我沒本事讓這邊塞上的漢人蒙人都有飯吃,所以也攔不住你們殺來殺去。只是,總不能子子孫孫都這麼殺來殺去,這日子還過不過了?還是得有個辦法的。」
李卑看著跪在面前的一干因為納敏夫又殺回來而瑟瑟發抖的蒙古台吉們,心說你這還是老辦法啊。換個「愛好和平」的可汗,統一約束草原各部,與中原互市貿易,甚至聯姻,趕上風調雨順,六畜興旺,能有二三十年美好時代。然後大汗死了,再加上幾場大旱、幾場大雪,大家又殺個天昏地暗。
納敏夫從眾台吉面前打馬而過:「你們這些人,就如同剛剛斷奶的羊羔,除了啃食麵前的青草,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想懂。而我這個牧羊人,要教會你們哪些是好草,哪些是荊棘。你們從來只顧眼下,甚至不能多考慮幾個月之後的事情。就像現在這樣,若不是你們把部族中的勇士都派去追隨皇太極,我怎能這樣輕易地戰勝你們?若不是你們習慣了漢人軍備廢弛,不出塞攻擊你們,轉場的時候又怎會如此大意?你們的眼睛只能看三個月,我的眼睛卻能看三百年,所以必須由我來帶領你們。當然,你們不會相信,因此我也沒打算和你們商量,要麼做我兒子額哲忠實的部屬,重新向黃金家族的正統繼承人效忠,要麼……」
納敏夫揚鞭一指,臨河城的廢墟上儘是營寨,這是他從賀蘭部、搖黃十三家、秦軍之中遴選出來的五千軍隊,雖然不算特別多,但是對付這些四分五裂,主力還隨皇太極外出的蒙古部落,已經足夠了。再多的話,補給也成問題了,陝西剛剛遭災,支撐這種規模的戰爭已經非常勉強。
納敏夫沒法像康熙皇帝那樣拿一排紅夷大炮去嚇唬蒙古貴族們,但是這個陣勢也足夠了。寧夏、甘肅等地的明軍騎兵在補充了軍餉、武器,換上好馬之後,爆發出的戰鬥力是驚人的。倉促集結,其中多有老弱的遊牧騎兵,在明軍騎兵的衝擊下潰不成軍。
不少蒙古部落在納敏夫重返河套之後倒戈投降,獻上大量的情報,並提供了輕騎兵用於偵察、襲擾、切斷後路,那些臣服於皇太極的部落連逃都逃不掉。
「草原帝國現在還能稱雄一時,但那只能貽禍於後世子孫。新時代快要來了,你們得用我的新辦法。但如果你們還不同意,我也只能用舊辦法,就是你們熟悉的那種勸人同意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