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和李友以李定國所率的中營親標為護衛,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鄭州。
之所以來到這裡,不是因為軍情,而是因為點燈子趙勝病重。
一年多以前,大名戰役結束之後,趙勝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太好了。但這一年來局勢風雲突變,大事件一件接著一件,趙勝不可能把兵馬扔給張天琳和武自強這兩個武夫,再加上他也不拿這些小毛小病當回事,所以也一直沒和人提。
到了鄭州之後,趙勝漸感病勢沉重,不過他倒是很坦然。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從小生活艱苦還熬夜讀書,身體的底子就不好,造反十多年,滿身傷病。能活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沒什麼不知足的。
「你那邊剛打完大仗,何必為了我過來,讓李友來也就是了。不過你既然來了,我也不和你客氣了。你們倆過來,抬我出去曬曬太陽,悶在屋子裡,只怕死得更快。」就算是李自成也不可能支使一個侯爵和一個伯爵當雜役,但趙勝一發話,王瑾和李友老老實實地用擔架把他抬到了花園裡。
「可惜啊,決戰在即,我卻要錯過了。」趙勝面帶微笑,「但好在我知道,我們是一定會贏的。」
王瑾說:「你這個綽號起得不好,點燈子,你把燈點亮了,你的時代就要過去了。」
造反之人不避諱生死,王瑾這話雖然聽著有些欠打,趙勝和李友卻一點都不覺得刺耳,反而覺得這是讚譽。趙勝說:「這我可不敢當,為闖軍點燈之人是你才對,我不過是順著你指的路略出了些力罷了。」
王瑾十分真誠地說:「這些年北方各寨的事務,多虧了你主持,若沒有你這樣一個文武皆能獨當一面的人,焉能有今日之興旺。曹操甫入河南,便能如此迅速地均田屯墾,究其原因,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各寨有眾多能丈田,能收稅的兄弟。你所點的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勢了。」
趙勝說:「自從崇禎元年花牙寺起兵,到現在十二年了,我一直在想,我們造反,到底要造出個什麼名堂來,現在我看到這個名堂了。朱洪武由乞丐做了皇上,可他轉眼就不認紅巾軍的弟兄了,為了討好地主老財,說他們是賊,管蒙古韃子叫『王師』。可大元帥不同。他做了大元帥,有了半個天下的地盤,還沒忘了自己是個驛卒。闖軍還在均田免糧,還在追贓助餉。就憑這個,我敢斷言,我們的新朝廷,與過去所有的朝廷都不一樣。雖說畢竟是個朝廷,不見得有多好,但一定是最不差的那一個。」
換成之前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政權,做到闖軍這一步,都該「廣攬賢士」了。可闖軍沒有,他們還在按部就班地改良科舉,還在慢吞吞地建立田兵,減租減息,打擊高利貸,搞永佃制。一點都沒急著籠絡士紳,還是在遏豪強以疏民困。
對於一個要爭奪天下的政權來說,這是非常不利的,執行這樣的政策,對手會很容易將士紳們拉攏過去。另一時空的闖軍正是敗在了這一點上,穿越時空而來的王瑾非常清楚這個歷史教訓。現在是十七世紀,是地主階級當家做主的時代,籠絡工農的人,鬥不過籠絡地主的人。
然而,王瑾唯獨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提醒李自成。他偏偏不信這個邪,不信一個做到封建國家能做到的所有善待老百姓的舉措的政權,在建立了穩固的統治,進行了充分的戰爭準備之後,還會輸給一群剛剛邁入封建社會門檻的兇殘奴隸主。
王瑾相信,保證對農民的剝削是有秩序的,不竭澤而漁,才是維護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更進一步,保證農民的溫飽,甚至讓他們有一定的消費能力,才是維護經商地主的根本利益。而且闖軍在打擊大地主的同時,也保護了那些沒有太大勢力的中小地主的利益。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並沒有超越十七世紀的生產力水平,沒有違背這個時代的「正路」。要建立一個讓老百姓在豐年能扯些布料,災年能吃糠咽菜,湊合著餓死人不多的太平盛世,雖然艱難無比,但絕非空想。
大部分闖軍將領是不明白這裡面的區別的,但是趙勝明白:「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古往今來這麼多造反的,就只有漢高明祖兩個人成了?後來我有點明白了,百姓不讀書,不練武,所以百姓就鬥不過老爺,而百姓不讀書,不練武,不是不想,而是沒錢。」
「後來,有了科舉,國家出錢,在天下辦學,到現在,每個縣都有縣學,我這樣的窮秀才也能讀書了,雖然不靠宗族資助還是出不了頭,但總比魏晉九品中正之制強得多了。」
「你自打米脂起兵便教兄弟們讀書識字,學錢糧刑名之術,現在闖營、曹營用這些兄弟充任官吏,果然又比大明好得多。那是不是學堂辦得越多,這天下就越公平?要是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能讀書,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做官?到那時每個村都有官吏,都是學堂的學生,靠科舉考出來的,是不是也就不需要再有士紳、族長了?雖說官府也不見得是好的,但總該比現在又好得多吧。是不是就該到了你說的那種豐年日子過得不錯,災年也餓不死的世道了?」
王瑾說:「這個世道是一定能到來的,但國家要辦學,要賑災,處處花錢,要做到你說的這一步,可能得歲入三百億元吧。」
趙勝笑了笑:「也是,這也太荒唐了。」王瑾說:「神農氏再厲害,也想不到有鐵打的犁鏵,更沒見過苞米、土豆、地瓜、花生、南瓜。韓信就算天縱奇才,架一百門紅夷大炮轟他,他的兵能不跑?如今我們要弄三千萬元都得拼了老命,焉知將來不能真的歲入三百億呢?到那時,銀子就不夠用了,只能改回宋元時那樣用紙票子。這世道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我估摸著有個三四百年,也就差不多了。」
趙勝笑道:「這麼說,我們還是生得太早。」王瑾說:「是啊,我們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是為後世點燈的。今日的老百姓讀不起書,我們只能用老爺、做老爺,可總有一天,全天下能種出的糧食越來越多,財富越來越多,老百姓也能有知識,有武力。到那個時候,我們點亮的燈就會把我們建立的這個王朝燒掉,把我們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情完成。」
趙勝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若是後世的官老爺有先見之明,始終不許百姓讀書呢?」王瑾說:「如今與古時已大不相同。造船造炮做生意,哪一行不得有幾個讀書人?就像過去的財主讓家奴學手藝一樣,官老爺為了掙更多的錢,為了練兵保護自家產業,會讓老百姓讀書的。」趙勝笑道:「說的也是。若是官老爺都那麼高瞻遠矚,我們當初根本就用不著造反。」
一直沒插上話的李友說:「雖然聽不懂你倆再說啥,但聽得倒是挺激動。不過在琢磨歲入三百億之前,我們是不是先想想怎麼對付河對岸那二十萬清兵?」(被無視的朱由檢再次震怒)
五日後,趙勝去世。
燈已經點亮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擋住朔風,讓這盞燈亮到這個世界需要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