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的夏天遠不如武昌那樣濕熱,在陰涼又通風好的地方,還是很舒適的。然而,住在館驛的方正化卻一點沒有輕鬆的感覺。他在瀋陽耽擱了快一個月,才見到清朝主管禮部的杜度。而這位貝勒爺和「禮」這個字根本就不搭邊,態度傲慢無比,什麼都沒談成。
當初皇太極初設六部時,以多爾袞掌吏部,德格類掌戶部,薩哈廉掌禮部,岳託掌兵部,濟爾哈朗掌刑部,阿巴泰掌工部。如今多爾袞、德格類、薩哈廉三人都已病故(就算都是病故吧),皇太極改命多鐸掌吏部,豪格掌戶部,杜度掌禮部。
杜度和皇太極的關係很一般。當初杜度父親褚英的死四大貝勒人人有份,褚英死後,他統率的白旗一分為二,皇太極領正白旗,杜度領鑲白旗。後來杜度被努爾哈赤奪了旗主之位,調到鑲紅旗,打算把鑲白旗留給多爾袞,但皇太極即位之後,自領了鑲白旗。有這些舊事,皇太極和杜度之間沒有芥蒂是不可能的。明面上,皇太極對杜度一直還是比較重用的,但暗地裡也在提防。
方正化自然不懂這些,實際上別說他一個太監了,明朝的大臣也沒有幾個能搞明白清朝諸王貝勒之間的關係。邊軍將領中自然有人明白,但也不可能向朝廷匯報。
不過,方正化從杜度只是個貝勒,連王都沒封這一點上,還是猜到他說話是不好使的。
方正化此行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和清朝議和。
南方戰局打成這個德行,連江南這個財賦重地都已經失守,崇禎判斷,大明已經沒有辦法再兩面作戰了。戶部、工部、太僕寺等部門的也都在哭窮,實在是沒有錢了。崇禎愈發堅信,南方局面糜爛,就是因為戊寅之變中抽調太多兵馬錢糧抵禦清軍之故,否則的話,洪承疇和楊嗣昌大舉進兵,早就把闖賊剿滅了。
至於楊嗣昌在衡州城外讓田虎吊打,洪承疇在城陵磯要塞碰得頭破血流的事情,他就選擇性忽略了。
於是,崇禎想出了一條他認為能力挽狂瀾的秘策——和清朝議和,這樣一來,就可以抽調關寧兵馬入關,和孫元化所部山西兵、陳新甲所部宣大兵,還有登萊巡撫楊文岳麾下的登州兵會合,先擊破山東群盜和之前劫掠京畿的叛軍。三邊總督鄭崇儉也統率秦軍出關,兩下合力,剿滅羅汝才。不過四川戰局未定,也需要留一部分秦軍由陝西巡撫丁啟睿指揮剿滅,川中之賊。
張獻忠請求冊封,他決定暫且答應,不管怎麼說,先把漕糧恢復是當務之急,否則國家根本動搖,局面恐不可收拾。
另一時空所謂「李自成請封西北王」一事,純屬穿鑿附會之說。李自成在西安已經稱帝,又怎麼可能做什麼「西北王」,崇禎也絕沒有傻到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妥協。他之所以沒和李自成成功和談,是因為李自成的要求是讓他退位。李自成真要是能回陝西做王爺,崇禎又怎麼可能不答應。
張獻忠一招安,洪承疇、左良玉兩部人馬加上浙江團練都可以向西進發,支援楊嗣昌。羅汝才等河南群寇不過是烏合之眾,定然擋不住大明東北、西北兩大野戰軍的聯合攻擊。到那時,集天下精兵會剿李闖,至於張獻忠,大可以之後再徐徐圖之,江山還是姓朱的。
漕運總督朱大典所督的劉澤清、劉良佐、倪寵、牟文綬、張一川、王光恩、李萬慶、惠登相八鎮則作為最後的預備隊,保護運河。畢竟這八鎮有四鎮曾是流寇,還是要提防的。
設想倒是很美好,但這一系列計劃的前提是,真的要和皇太極議和才行。
崇禎知道,指望朝中大臣同意和談這個如此「有辱國體」的方案是不可能的。有宋朝的教訓,「和金國和談」是個不能碰的敏感詞,誰提誰就是秦檜趙構。崇禎明知道朝中心裡想著「攘外必先安內」的人不在少數,但這些人誰也不肯像楊嗣昌、陳新甲那樣提出和談,為皇上分鍋。於是,崇禎乾脆開了作弊模式。
司禮監提督太監方正化、司禮監秉筆太監李鳳翔,尚膳監掌印太監杜勛,還有崇禎皇帝的近侍張殷,這四個太監就是明朝的議和使者。
崇禎直接繞開了朝廷,私下派內官來到了瀋陽和皇太極接觸。天下沒有不透風的褲子,這事此時已經傳開了,在朝堂上引起激烈的罵戰,就算是支持議和的大臣,對崇禎這種甩開朝廷私下讓太監處分如此大事的做法也極為不滿。也有不少人真的認為這是賣國,或者認為皇上就算不賣國,太監們也會賣國。
朝堂上鬧得不可開交,崇禎也無所謂了,你們就罵吧,反正事已經辦了。別看明朝的大臣們看起來一個個很有能量,但後世歷史教科書上說明清時期是君主專制的巔峰,那是一點都不假的,皇帝真耍起無賴,鐵了心要幹什麼事,做臣子的也只能跳著腳罵街,除此之外毫無辦法。
皇帝的觸手的確伸不到基層,那裡是士紳的天下,可是在這朝堂之上,皇帝的權力的確是無限的。不服的可以玩陰招,但沒有誰能在皇帝撕破臉皮的情況下用合法方式阻攔皇帝。
別看大禮議、國本之爭這些事鬧得那麼凶,那是皇帝沒真正翻臉,而且借著這個機會挑唆大臣互相咬。就拿萬曆朝的國本之爭來說,萬曆皇帝從來也沒說過要廢長立幼,從來也沒說要讓福王朱常洵做皇帝,只不過是迷信「二龍不相見」的說法,拖著遲遲不立太子而已。他就把這件事這麼吊著,看群臣交訌。萬曆治國治得不怎麼樣,在這方面可一點都不傻。倘若他真想廢長立幼,把群臣的話都當成耳旁風,群臣又有什麼辦法制裁他?
霍光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強如張居正,也不過是代行皇權,真正的皇權在這個年代是無敵的。當然,前提是別用非法手段。像李自成這麼來搶皇位,誰也扛不住。
就這一次來說,不管文武百官怎麼反對,也不能來瀋陽把方正化他們揪回去,議和已經勢在必行。只是議和之後的大明會如何,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貝勒爺來了!快快迎接!」很快,方李杜張四人就跪在了岳託面前。若是派大臣來,在這禮儀問題上定然有好多嘴仗要打,讓宦官來就方便得多了,他們是皇帝的家奴,縱然權勢熏天,在主流價值觀里也是低賤之人,給誰下跪都不算很嚴重的事。
方正化還是很忠於崇禎的,出使之前對後金的情況做了些了解,知道岳託雖然現在只是個貝勒,但曾經是王爺,是一旗之主,主管兵部,說話比杜度好使多了。今天換他來,多半是有答覆了。
岳託說:「你們所求邊境和睦之事,我們大汗已經准了,明朝給我國的賞賜,就按照你們說的數目。大汗還說,如果大明想效唐肅宗借回紇兵之故事,我國也可以出兵助爾剿滅流賊。」
岳託用了「大汗」和「賞賜」這兩個詞,頗給明朝面子。方正化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和睦即好,和睦已是極好了。」
送走了岳託,李鳳翔忽然說:「建虜狼子野心,其志非小。」方正化說:「只可惜眼下財力不足,不能南北同時開打,這一來,怕是要養虎遺患了。」
明朝有這麼多太監,裡面畢竟還是有幾個真忠君愛國的,就算不愛國,也忠於自己的主子。但方正化看了看正在為完成任務而傻樂的杜勛和張殷,心想人家瞧不起我們做太監的,還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