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從南方發往北京的四百萬石漕糧是明朝的命脈,張獻忠對江南的攻擊,導致揚州以南的漕糧全都運不出去了。現在崇禎能收到的漕糧,僅有河南三十八萬石,山東三十七萬五千石,淮安府十萬四千石,鳳陽府六萬石,徐州四萬八千石,連一百萬石都不到,京師的糧食供應馬上要發生嚴重的危機。畿輔一帶剛剛被清軍蹂躪,又發生了秦軍兵變,大宗商品糧都被搶光了,拿著銀子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買糧。
雖然張獻忠占領皇宮,殺戮勛貴,對於大明朝來說已經十惡不赦。可是看在這三百多萬石漕糧的面子上,說不定朝廷真的能同意他割據江南。
不過,和錢謙益從賊相比,張獻忠給朝廷發漕糧這件事也沒那麼離譜了。
方以智頭腦中一片混亂,錢牧齋就這樣降了?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錢謙益的想法,畢竟降賊和降虜還是有區別的。此時站在他身後的黃宗羲就曾經說過,就算是中國的盜賊來統治中國,那也比外來侵略者強得多了。抨擊明朝官修《元史》中尊蒙元為正統,而把韓林兒、劉福通、徐壽輝稱為「賊」的做法簡直荒謬絕倫。
畢竟「盜賊」只要當了皇帝,他們的屁股最多一代人的時間就會坐到地主階級這一邊,但民族壓迫持續的時間卻常常要以百年計。黃宗羲他們沒有經歷過大元「無為而治」的時代,自然體會不到當年的士紳的感情。朝廷統治能力低下,在基層嚴重依賴鄉紳來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的年代,才是鄉紳們最懷念的年代,至於皇帝是哪族人,他們並不關心。
因為大量南方官紳降闖,江南士人對降賊之事早就有過討論。雖然絕大部分人還是義憤填膺,痛斥這些降賊之人不守臣節,但內心深處其實也沒到認為這幫人十惡不赦的程度。比如說顧炎武,就私下發過牢騷,皇帝姓什麼,與天下何干,劉李趙朱、漢唐宋明來了又去,天下還是這個天下。如今東虜肆虐京畿,盧象升戰死,孫傳庭下獄,大明棟樑盡摧,若有永嘉、靖康、崖山之事,乃至於以夷變夏,道統斷絕,那才是最可怕的。
當初這種言論也就是敢私下說說,現在賊真的到了面前,刀架在脖子上,情況也就不一樣了。錢謙益給大家找好了台階下,張獻忠在這奉天殿上聽了錢謙益的「勸諫」,許諾不再濫殺士紳,開科舉,甚至請明朝冊封,就算是表演痕跡這麼重,一樣卸下了很多人心裡的包袱,讓他們成功地自己說服了自己:張獻忠既然肯用讀書人,肯招攬名士,那他就是個正常的諸侯了,而且還馬上要受皇封了,既然如此,向他投降怎麼能說是從賊呢?就像當年江東士人追隨孫策兄弟,能叫叛漢嗎?
錢謙益這個江南士林領袖都開頭了,其他人也就放開了,陸陸續續有人上前表示效忠,站到了東首。不過方以智注意到,顧炎武、黃宗羲這些平素言論對皇帝多有抨擊,對「賊」有些同情的人,反而站著沒動,倒是那些過去慷慨激昂,滿口忠君報國的人,很多都站到了東首去。
站到西首的人也不少,錢謙益的同鄉瞿式耜一言不發,默默站到了西邊,從松江府華亭縣來的陳子龍和夏允彝也都站到了西邊。侯承祖大步走到西首最前面,還向東邊啐了一口。但相比之下,還是東邊人多,西邊人少。
很快,人群分成了三部分,東邊占四成,西邊占三成,還有三成留在原地未動。張獻忠笑道:「中間的這些先生們,待著不動可不是辦法,事到臨頭,終究是得有個選擇的。」東西兩邊都有人勸說自己的熟人到這邊來,勸說很快變成了爭論,又迅速上升到對罵,開始人身攻擊,張獻忠只是拈鬚微笑,並不干涉。
平心而論,即便是一開始就站到東首的人,也有很多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在另一時空對抗剃髮令時,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去死。但是僅僅為了不投降張獻忠就死,他們覺得實在有點不值當。
方以智看到,自己的好友吳應箕也站到了東首。就算他不知道另一時空吳應箕抗清殉國的事跡,他也清楚吳應箕絕非小人。沒想到,張獻忠居然還聽說過吳應箕,和他聊了起來。
吳應箕在天啟末年外出遊歷,曾見到河南一帶土地大規模拋荒,十室九空的景象。他做了一些調查,並寫成了文章,認為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並不是天災,而是稅賦、徭役太重,再加上地方官府不顧百姓死活,上級官員和監察部門不聞不問。在江南士人的圈子裡,吳應箕的文章也曾引起過一些反響,但是大家只是感慨一番,很快就去注意新的流行了。
沒想到張獻忠說,在北方義軍中,很多人都知道吳應箕這篇文章,張獻忠甚至能背出其中三段話:
「多盜賣出境者,無牛因以無佃,此其一端也。又本縣馬戶差徭苛急,每報一人,人不堪役,則先賣其牛棄其地,久之而其人亦逃矣。人去則田無主,故不耕。人去而糧猶在,則坐賠於本戶,戶不堪賠則坐之本里,或又坐之親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猶捐橐以償,至貧者則盡棄戶而去。故今村落為墟,田畝盡廢,皆由此耳。」
「夫差徭政為有田地者苦耳,今賠者欲棄其產而不得。況受其業,而糧即派其家,能堪之耶?於是相率而逃,相率而荒,日甚一日,故遂至此極矣。」
「此縣令多舉貢,日暮途窮,貪得為念,又衙門弊多,度力不足以區處,遂日操鞭撲,設法扳坐,只求糧完,自免上司譴責耳,何暇顧人戶之逃、田畝之荒也。甚至有告理者則反笞之,所以百姓雖愁怨,率無敢言者。」
張獻忠還命人取來了一張紙,這是一張河南鄭王府的舊文書,在背面寫了吳應箕這篇文章,已經揉得破破爛爛。很明顯是別人背下來之後又默寫的,除了最重要的這三句話之外錯誤百出,很多地方都換成了俗話,但對吳應箕的原意是沒有改變的。
張獻忠說:「孤不僅要造反,還要弄清為何天下有人造反,才能還天下於太平。先生能問百姓疾苦,還想到這麼多,寫成文章,與那些酸腐之輩大不相同。竟然考了這麼多年還只是個秀才,足見明朝不重人才。你這三段話,該當寫進書里,讓後世做官的都學,免得重蹈明朝的覆轍。」
吳應箕雖然依舊覺得張獻忠是賊,自己投降是為了保命迫不得已,但是牴觸情緒已然沒有了,作為一個屢試不第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文章竟然有這麼多讀者,甚至有當權者認為應該按照這篇文章的內容治國,這份喜悅是無以言表的。
吳應箕只是比較正確地指出了問題,並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然而,這麼簡單的事情在此時的大明也是鳳毛麟角,高談闊論、沒有絲毫正事才是讀書人的常態。要說他們有正事,那也是研究八股試題,在這個以農為本的國家,居然沒有幾個士大夫能像吳應箕這樣關心一下農民為什麼不種地了。要說完全沒有,那也太偏激,但這些干正事的人的確是少數派。
天啟七年的時候,方以智也讀過吳應箕這篇文章,當時他並未在意。現在想來,十二年前,如果有當權者能像吳應箕這樣在農村調查一下,哪怕是看了吳應箕的文章之後有所警醒,關心一下農民為什麼逃荒,又何至於今天被這些逃荒的農民打進南京城。張獻忠手下的兵,就有很大一部分是河南災民。
然而,當初吳應箕描寫的「四十里中一望皆黃茅白草」的恐怖景象只被當成外地的奇聞異事,沒有幾個人意識到,這些「奇聞異事」發生的地方離自己其實只有一千多里。
現在,故事的主角們來了,而且還是帶著刀來的。